不妨逾墙搂其处子

    在俄罗斯小说家安德烈耶夫那里，墙，是一个非常坚固而又冷酷的意象，一个界限，一种囚禁的方式。墙里面都是被囚禁的人，墙外面是什么，没人知道。墙里面的人，大多数听天由命，呆在里面，放弃了任何的反抗，不抱任何逾越墙的希望。而另一种人，少数的，尽管对墙外世界一无所知，但一遍遍的以头撞墙，希望以血肉之躯在墙上砸出一个洞来，砸出一种新的可能来。他一遍遍以头撞墙，一遍遍徒劳而返，犹如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滚动石头。他唯一做的就是坚持，并且永不放弃。这里，那位周而复始的撞墙者，既是萨特意义上的注定的失败者的角色，又是加缪意义上的知其不可而为的勇者。生命存在的意义，就是明知其归于失败但不放弃反抗的努力，就是和一堵不可撞倒之墙进行永恒的较量。

    安德烈耶夫的那个象征色彩极其浓厚的小说，写得极为悲哀、凄凉，因为在那墙面前，其实毫无希望可言——森严的界限之中，希望或许恰是最无情最残忍的东西。阅读安德烈耶夫的那堵墙，会在字里行间体感到那种生命的沉重——不是昆德拉说的生命之轻，而是一种质地厚重之重，它会让人喘气都喘不过来。听平克弗罗伊德的thewall，忧郁的旋律中会有化解和释放的节奏，最后它不是沉于绝望的深渊。安德烈耶夫的墙则把绝望推到极至，不容有任何回旋的余地——抑或，它要抵达某个极端而解脱，如意大利的艾柯在玫瑰的名字中所云，必要通过扭曲而抵达上帝，抵达某个真理？但即使撞破了那墙，墙之后何尝又不是更高更大的一堵墙？没有终结的，就是墙和撞（忽然感受到的声音：墙是阳平声，一种安然而静止的存在，而撞是去声，铿锵有力的去声——二者有着同样的韵母，但其发声存在着不屈不饶的对抗）。墙是客观的必然存在，而撞是一个动词，一种生命行动的选择。撞也许没有任何结果，不过意义，终究是撞出来的。

    安德烈耶夫已经说了，安德烈耶夫固然拯救了安德烈耶夫自己的灵魂，但于我而言，安德烈耶夫描述出来的墙，也是他给我们造出来的一堵墙。安德烈耶夫也在为他作品里的墙添砖加瓦，一如我们每个人现在也都在干着安德烈耶夫当年做的事情。更多时候，我倒宁愿看到关于比如“逾东家墙搂其处子则得妻不搂则不得”这样带有戏剧化的而又具有道德思考的争论，也宁愿看到这个世界费尽许多力量建立起来的柏林墙上，涂鸦艺术家们在上面以歪歪扭扭的线条画出一个裸体的女人，并于其私处引出一个箭头（好象和丘比特之箭无关）并用一行字注释到：关键就在这里。一种将墙本身作为舞台来处置的戏剧化方式，它使得那堵牢不可破的墙，仿佛在一阵大笑中被解散掉了。

    聊斋中也一则关于穿墙的故事。崂山道士中，吃不了苦的王生想向道士学会一项穿墙的本领就回家。道士传他口诀后，让他自己试试，一试，果然灵验。穿墙的个人体验用蒲松龄的话来说就是：“去墙数步，奔而入；及墙，虚若无物；回视，果在墙外矣。”墙在口诀、咒语前面，虚若无物——王生实现的是界限的跨越。可惜等他回到家里，试图向老婆示范穿墙本领时，大概忘记了老师“归宜洁持，否则不验”的教导，故技重施却撞出了鸡蛋大的包。蒲松龄借此机会大大揶揄了一通王生之若的人。王生的致命弱点在于缺乏吃苦耐劳的精神，但他有志或有欲于穿墙，倒并非一无是处。在蒲松龄那里看到的，是借鬼神之道而尝试的超现实主义方式的（梦幻的、神秘的）对墙的逾越。在崂山——超现实的世界中——逾越得以成功，但这种超现实方式，一旦回到现实却又碰壁（结果很疼很痛），这似乎与安德烈耶夫对墙的清醒态度有着一致之处。二者的不同或在于，安德烈耶夫鼓起的西西弗的勇气用永不言放弃的方式不懈地撞下去，而蒲松龄的方式则是典型的中国人的方式，大笑几声。

    在严肃和大笑之间，其实说不上哪一种深刻，哪一种浅薄。二者都在面对着墙，并且注视着墙——它们都没有绕墙而走（如“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反被无情恼”可谓具有庄子风骨的苏东坡式的绕墙而走，不过他的逾墙方式非同寻常，乃是诗，乃是诗意）。墙界定世界存在着两极，身处其中之一极，以严肃的方式或以戏谑的方式将之对待，都没有废除另一极的存在。另一极设定的同时，人们企图逾越墙逾越界限的尝试始终没有停止过。譬如再说那一夜之间长出来的柏林墙，东柏林里的居民千方百计用各种方式要越过那堵隔离之墙。影片通往自由的地道中，人们或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开车把墙撞倒，然后蜂拥着从车上下来，而欣喜于获得了一无所有的自由；或者如影片中的主人公们，极具耐心地用成年累月的时间，挖出一条长一百四十五米的地道，把自己的亲人、朋友接到那个所谓的自由世界——他们穿越的是一堵严酷、冷漠的意识形态之墙。

    有多少墙还在建造之中？又有多少墙在被逾越之中？全部人类的历史，恐怕也无非就是一部一面建造墙一面又逾越墙的历史；墙铭刻着人的历史（如果可以看到一本关于墙的历史的书，该多好啊）。作为有限存在之人，相对有形之墙，真正难以逾越的，恰是无形之墙——你知道它存在，但不知道逾越从何处开始。不过这也许不重要，重要的依旧是保持逾越的姿势，保持那撞的动作——正是在这一动作中，尼采所谓“超越性动物”的人才呈现出来。

    “逾东家墙而搂其处子，则得妻；不搂，则不得妻”搂不搂，得不得，妻不妻，这都是后话。要害还在逾不逾。西边的墙由西边的人去越。至于我们，还是先逾东家之墙罢。     2004年4月8日于螺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