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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检票口出来,浪矢贵之看了眼手表,指针指向晚上八点半刚过。不对劲啊,他环顾四周,果然不出所料,时刻表上方的时钟显示的是八点四十五分。浪矢贵之撇撇嘴,啧了一声。这破表,又不准了。
手表是考上大学时父亲买给他的,最近常常走着走着就停了。想想也难怪,已经用了整整二十年了。他琢磨着换块石英表。这种采用石英振荡器的划时代手表,过去身价抵得上一辆小型汽车,不过最近价格已经直线下降。
出了车站,他走在商业街上。让他惊讶的是,都这么晚了,还有店铺在营业。从外面看过去,每家店生意都很红火。听说随着新兴住宅区的形成、新来居民的增加,对车站前商业街的需求也水涨船高。
这种偏僻小镇的不起眼街道竟然也这么繁华,贵之觉得很意外。不过得知从小长大的地方正在恢复活力,倒也不是件坏事。他甚至还想,要是自家的店也在这条商业街上就好了。
从商业街拐进小路,笔直向前,很快进入一片住宅林立的区域。每次来到这一带,景色都有新的变化,因为不断有新房子盖起来。听说这边的住户当中,不少人远在东京上班。想到就算搭特快电车,也得花上两个小时,贵之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做不来。他现在租住在东京都内的公寓大厦里,虽说面积不大,也是两室一厅的套房,他和妻子、十岁的儿子共同生活。
不过他转念又想,虽然从这里去东京上班很不方便,但一个地段不可能各方面都很理想,或许某种程度上的妥协也是必要的。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上班时间长一点还是可以忍耐的吧。
穿过住宅区,来到一个T字路口。右转继续前行,是一条平缓的上坡路。这里他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随便怎么走,身体都记得哪里该拐弯。因为直到高中毕业,这是他每天上学的必经之路。
不久,右前方出现一栋小小的建筑。路灯已经亮起,但招牌上的字样黯淡发黑,很难辨认。卷帘门紧闭。
贵之在店前驻足,抬头望向招牌。浪矢杂货店——走近看,依稀可以认出这行字。
杂货店和旁边的仓库之间,有一条约一米宽的通道。贵之从那儿绕到店铺后方。念小学时,他总是把自行车停在这里。
后面有一扇后门,门旁安着牛奶箱。牛奶一直送到十年前。后来母亲去世,过了一阵子就没再订了。但牛奶箱保留到了现在。牛奶箱旁边有个按钮。以前按下去的话,门铃会响,现在已经不响了。
贵之伸手去拧门把,果然一拧就开。每次都是这样。
脱鞋处并排放着一双熟悉的凉鞋和一双老旧的皮鞋。两双鞋属于同一个主人。
“晚上好。”贵之低声说。没人回应,他不以为意地径自脱鞋进门。一进去首先看到厨房,再往前是和室,和室的前方就是店铺。
雄治身穿日式细筒裤和毛衣,端坐在和室的矮桌前,只把脸慢慢转向贵之。他扶了扶鼻梁上的老花镜。“哎呀,是你啊。”
“哎呀什么呀,你又没锁门。我都说了多少遍了,门一定要锁好。”
“没关系。有人进来的话,我马上就知道了。”
“知道才怪。你刚才不就没听到我说话?”
“我听到了,不过我正在想事儿,懒得回答。”
“你还是这么嘴硬。”贵之把带来的小纸袋搁到矮桌上,盘腿坐下,“喏,这是木村屋的红豆面包,你最爱吃的。”
“哦!”雄治眼前一亮,“老让你买东西,真不好意思。”
“这点小事,不算什么。”
雄治嗨哟一声站起身,提起纸袋。旁边的佛龛敞着门,他把装着红豆面包的纸袋放到台上,站在那里摇了两次铃铛,这才回到原地坐下。身材瘦小的他已经年近八十,腰板还是挺得笔直。
“你吃了晚饭没有?”
“下班回来吃了荞麦面,因为今晚要住在这儿。”
“哦,那你跟芙美子说了吗?”
“说了,她也很挂念你呢。你最近身体怎么样?”
“托你的福,没什么问题。你其实没必要特地来看我。”
“好不容易来一趟,别这么讲嘛。”
“我只是想说,你不用担心我。对了,我刚洗过澡,水还没倒,现在应该还没冷,你什么时候想洗就去洗。”
两人说话的当儿,雄治的视线一直望着矮桌。桌上摊着一张信纸,旁边有一个信封,收信人处写着“致浪矢杂货店”。
“这是今晚的来信吗?”贵之问。
“不是,是昨天深夜送过来的,今天早上才发现。”
“那不是早上就要答复了吗?”
向浪矢杂货店咨询的烦恼,回信会在翌日早上放到牛奶箱里——这是雄治制定的规则。为此他每天早晨五点半就起床。
“不用,咨询的人好像也对深夜来信感到抱歉,说可以晚一天回信。”
“这样啊。”
真是怪事,贵之暗想。为什么杂货店的店主要回答别人的烦恼咨询呢?当然,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他是知道的,因为连周刊都来采访过。从那以后咨询量大增,其中有诚意来咨询的,但大部分都只是凑热闹,明显是恶意骚扰的也不少。最过分的一次,一晚上收到三十多封咨询信,而且一看就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内容也全是信口胡说。然而雄治连那些信也要一一回答。“算了吧!”当时贵之忍不住对雄治说,“再怎么看,这都是恶作剧。拿它当回事不是太傻了吗?”
但老父亲却一点也不怕吃亏的样子,反而以同情的口气说:“你呀,什么都不懂。”
“我哪里不懂了?”面对贵之生气的诘问,雄治一脸淡然地说道:
“不管是骚扰还是恶作剧,写这些信给浪矢杂货店的人,和普通的咨询者在本质上是一样的。他们都是内心破了个洞,重要的东西正从那个破洞逐渐流失。证据就是,这样的人也一定会来拿回信,他会来查看牛奶箱。因为他很想知道,浪矢爷爷会怎样回复自己的信。你想想看,就算是瞎编的烦恼,要一口气想出三十个也不简单。既然费了那么多心思,怎么可能不想知道答案?所以我不但要写回信,而且要好好思考后再写。人的心声是绝对不能无视的。”
事实上,雄治逐一认真回答了这三十封疑似出自同一人之手的咨询信,并在早晨放进牛奶箱。八点钟店还没开门的时候,那些信果然被人拿走了。之后再也没发生类似的恶作剧,而且在某天夜里,投来了一张只写了一句话的纸:“对不起,谢谢你。”字迹和三十封信上的十分相像。贵之至今都忘不了父亲把那张纸拿给自己看时,脸上那骄傲的表情。
大概是找到了人生价值吧,贵之想。十年前母亲因心脏病离开人世时,父亲整个人都垮了。那时兄弟姊妹们都已离家独立,形单影只的孤独生活,夺走了一个将近七十岁的老人生活下去的意志,看着委实令人难过。
贵之有个比他大两岁的姐姐,名叫赖子。但她和公婆住在一起,完全指望不上。能照顾雄治的,就只有贵之了。可是他那时也刚刚成家立业,住在公司狭小的职员宿舍里,没有余力把父亲接去同住。
雄治想必也了解儿女的难处,尽管身体不好,却只字不提关店的事。既然父亲坚持撑下去,贵之也就乐得由他。
但是有一天,姐姐赖子打来了一个意外的电话。
“我真是吓了一跳,老爸现在整个人精神焕发,比妈没过世时还要有活力。这样我总算放了心,暂时应该没问题了。你也去看看他吧?我包你会大吃一惊的。”
姐姐刚去看望了很久没见的父亲,说得十分起劲。接着她又用兴奋的口气问:“你知道爸为什么会变得这么有精神吗?”贵之回答说不知道。“也是,我想你也不会知道。我听说的时候,又吓了一大跳。”说完这些,她这才把缘由告诉了贵之。原来父亲干起了类似烦恼咨询室的事情。
乍一听到这话,贵之完全没反应过来,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那是什么玩意儿?于是一到假日,他就立刻回了老家。眼前看到的景象让他难以置信:浪矢杂货店前围着一大群人,其中主要是孩子,也有一些大人。他们都在朝店铺的墙上看,那里贴了很多纸,他们边看边笑。
贵之走到跟前,越过孩子们的头顶向墙上望去,那里贴的都是信纸或报告用纸,也有很小的便笺纸。他看了看上面的内容,其中一张这样写道:“有个问题想问。我希望不用学习、不用作弊骗人,考试也能拿到一百分。我该怎么做呢?”
这明显是小孩子写的字。对应的回答贴在下方,是他熟悉的父亲的字迹。
“请恳求老师进行一次关于你的考试。因为考的都是你自己的事情,你的答案当然是正确的。”
这都是什么啊,贵之想。与其说是烦恼咨询,更像是机智问答。
他把其他的问题也看了一遍。从“我很盼望圣诞老人来,可家里没有烟囱,该怎么办”,到“如果地球变成猴子的星球,该跟谁学猴子话”,内容全都不怎么正经。但无论什么问题,雄治都回答得极为认真。这种咨询看来很受欢迎。店铺旁边放着一个安有投递口的箱子,上面贴着一张纸,写着“烦恼咨询箱任何烦恼均欢迎前来咨询浪矢杂货店”。
“呃,就算是一种游戏吧。本来是架不住附近孩子们起哄,硬着头皮开始的,没想到颇受好评,还有人特意从很远的地方过来看。能起到什么作用我是不知道啦,不过最近孩子们老是来问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我也得绞尽脑汁来回答,真是够呛啊。”
雄治说着露出苦笑,但表情却眉飞色舞,和妻子刚刚过世时相比,简直换了一个人。贵之心想,看来姐姐所言不虚。
让雄治重新找到人生价值的烦恼咨询,起初大家都抱着好玩的心态,但渐渐开始有人来咨询真正的烦恼。这样一来,惹眼的咨询箱就显得不大方便了,所以现在改成了通过卷帘门上的投递口和牛奶箱交换信件的方式。不过遇到有趣的烦恼,还是会像以前那样,贴到店铺的墙上。
雄治双臂抱胸,端坐在矮桌前。桌上摊着信纸,但他并没有动笔的意思。他的下唇稍稍噘起,眉头紧皱。
“你沉思好久了。”贵之说,“很难回答吗?”
雄治慢慢点头。“咨询的是个女人,这种问题我最不擅长。”
他指的应该是恋爱情事。雄治是相亲结婚,但直到婚礼当天,新郎新娘彼此都还不大了解。贵之暗想,向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咨询恋爱问题,未免也太没常识了。
“那你就随便写写呗。”
“这叫什么话?怎么可以这么不负责任?”雄治有点恼火地说。
贵之耸了耸肩,站起身来。“有啤酒吧?我来一瓶。”
雄治没作声,贵之自行打开冰箱。这是台双门的旧式冰箱,两年前姐姐家换冰箱时,把以前用的老冰箱给了雄治。之前他用的是单门冰箱,昭和三十五年买的,当时贵之还是大学生。
冰箱里冰着两瓶啤酒。雄治喜欢喝酒,冰箱里从来没断过啤酒。过去他对甜食正眼也不瞧,爱上木村屋的红豆面包是六十岁过后的事了。
贵之拿出一瓶啤酒,起开瓶盖,接着从碗橱里随便拿了两个玻璃杯,回到矮桌前。“爸也喝一杯?”
“不了,我现在不喝。”
“是吗?这可真难得。”
“没写完回信前不喝酒,我不是早说过了嘛。”
“这样啊。”贵之点点头,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上啤酒。
凝神思索的雄治缓缓望向贵之。
“父亲好像有老婆孩子。”他冷不丁冒出一句。
“什么?”贵之张大了嘴,“你说谁?”
“咨询的人。是个女人,不过父亲有妻子。”
贵之还是一头雾水。他将啤酒一饮而尽,搁下玻璃杯。
“这很正常啊。我父亲也有妻子小孩,妻子已经过世了,不过小孩还在,就是我啦。”
雄治皱起眉头,烦躁地摇摇头。“你没听懂我的话。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的父亲,不是咨询者的父亲,而是孩子的父亲。”
“孩子?谁的?”
“我不是说了吗,”雄治不耐烦似的摆摆手,“是咨询者怀的孩子。”
贵之咦了一声,随即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咨询者怀孕了,但对方是有妇之夫。”
“没错。我从刚才就是这么说的啊。”
“你说得也太不清不楚了。你说父亲,谁都会以为是咨询者的父亲。”
“分明是你先入为主了。”
“是吗?”贵之侧着头,伸手拿起杯子。
“你怎么看?”雄治问。
“什么怎么看?”
“你在没在听哪?那个男人有老婆孩子,而咨询者怀了他的小孩,你觉得应该怎么办才好?”
总算说到咨询的内容了。贵之喝了杯啤酒,呼地吐出一口气。
“时下的小姑娘真是不检点,还笨得要死。跟有老婆的男人扯上关系,能有什么好事?她脑子里在想什么!”
雄治板起脸,拍了拍矮桌。
“不要说三道四了,快回答我,应该怎么办?”
“这还用问?当然是堕胎了,除了这个还能有什么答案?”
雄治冷哼了一声,抓抓耳朵后面。“看来我是问错人了。”
“怎么啦,什么意思?”
雄治扫兴地撇了撇嘴,用手砰砰地敲着咨询信。“‘当然是堕胎了,除了这个还能有什么答案?’——连你也这么说,这个咨询者的第一反应当然也是这样。但她还是很烦恼,你不觉得这不合情理吗?”
面对雄治尖锐的指责,贵之默然无语。他说得确实没错。
“你听好了。”雄治接着说,“这个人在信上说,她也明白应该把孩子打掉。她认为那个男人不会负起责任,也冷静地预见到如果靠女人独自抚养孩子,未来会相当辛苦。尽管如此,她还是下不了决心,无论如何都想把孩子生下来,不想去打胎。你知道为什么吗?”
“这个嘛,我是搞不懂。爸你知道?”
“看过信后我就明白了。对她来说,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最后?”
“一旦错过这个机会,她很可能再也生不了孩子。这个人之前结过一次婚,因为总也生不了小孩去看医生,结果发现是很难生育的体质。医生甚至叫她死了生小孩的心。因为这个原因,婚姻最后也难以为继。”
“原来是有不孕症的人啊……”
“总之因为这个缘故,对这个人来说,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听到这里,你总该明白,我不能简单地回答她‘只有堕胎了’吧?”
贵之将杯中的啤酒一口喝干,伸手去拿啤酒瓶。
“你说的我懂,但最好还是不要生下来吧?小孩子太可怜了,她也会很辛苦。”
“所以她在信上说,她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
“话是这么说……”贵之又倒了一杯啤酒后,抬起头,“可这就不像是咨询了呀。既然说到这个份上,明显她已经决定要生了。爸你不管怎么回答,对她都没有影响。”
雄治点点头。“有可能。”
“有可能?”
“这么多年咨询信看下来,让我逐渐明白了一件事。很多时候,咨询的人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来咨询只是想确认自己的决定是对的。所以有些人读过回信后,会再次写信过来,大概就是因为回答的内容和他的想法不一样吧。”
贵之喝了口啤酒,皱起眉头。“这么麻烦的事情,亏你也能干上好几年。”
“这也算是助人为乐。正因为很费心思,做起来才有意义啊。”
“你可真是爱管闲事。不过这封信就不用琢磨了吧,反正她都打算要生了,那就跟她说‘加油,生个健康的宝宝’得了呗。”
听儿子这样说,雄治看着他的脸,嘴不悦地撇成へ字形,轻轻摇了摇头。“你果然什么都不懂。从信上看,确实能充分感受到她想把孩子生下来的心情,但关键在于,心情和想法是两码事。说不定她虽然渴望生下这个孩子,内心却明白只能打掉,写信来是为了坚定自己的决心。如果是这样,跟她说请把孩子生下来,就会适得其反,让她遭受无谓的痛苦。”
贵之伸手按着太阳穴,他的头开始痛起来了。
“要是我就回答她,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你不用担心,谁也不会找你要答案。总之,必须从这封信上看出咨询者的心理状态。”说完雄治再度交抱起双臂。
真麻烦啊,贵之事不关己地想着。不过这样潜心思索如何回信,对雄治来说却是无上的乐趣。正因为如此,贵之很难开口切入正题。他今晚来到这里,并不是单纯只为看望年迈的父亲。
“爸,你现在方便吗?我也有事要说。”
“什么事?你看也知道,我正忙着呢。”
“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而且你说是在忙,其实只是在思考,对吧?不如想点别的事情,也许反而会想到好主意。”
大概是觉得他说的也对,雄治板着脸转向儿子。“到底什么事?”
贵之挺直后背。“我听姐姐说了,店里的生意好像很差。”
雄治一听就皱起眉头。“赖子这家伙,真是多管闲事。”
“她是担心你才告诉我的,既然是女儿,这也是很自然的啊。”
赖子过去在税务师事务所工作过,她充分利用工作经验,每年浪矢杂货店的纳税申报都由她一手打理。但前几天报完今年的税后,她给贵之打来了电话。
“情况很糟呀,咱家的店。已经不是有赤字的问题了,而是红彤彤一片。这样子换谁申报都一样,因为根本不需要想办法避税,就算老老实实地申报,也一分钱税金都不用交。”
“有这么严重?”贵之问,得到的回答是“如果爸爸本人去报税,税务署可能会劝他去申请最低生活保障”。
贵之重新望向父亲。
“我说,差不多也该收店了吧?这一带的客人如今不都去了车站前的商业街吗?车站没建成之前,这边因为靠近公交车站,还有生意可做,现在已经不行了。还是放弃吧。”
雄治扫兴地揉了揉下巴。
“收了店,我怎么办?”
贵之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可以去我那里啊。”
雄治眉毛一动。“你说什么?”
贵之扫视着房间,墙上的裂痕映入眼帘。
“不做生意的话,就没必要住在这么不方便的地方了。跟我们一起住吧,我已经和芙美子商量好了。”
雄治哼了一声。“就那间小房子?”
“不是,其实我们正考虑搬家,毕竟也到了该买房的时候了。”
雄治睁大了老花镜下的双眼。“你?买房?”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吧。我也是快四十的人了,现在正在四处看房子。再说,也要考虑你养老的问题啊。”
雄治扭过脸,微微摆了摆手。“你不用考虑我。”
“为什么?”
“我自己的事情自己会想办法,不需要你们照顾。”
“就算你这么讲,做不到的事情还是做不到啊。没有什么收入,你要怎么活下去?”
“用不着你操心。我都说了,我会想办法的。”
“怎么想办——”
“你有完没完?”雄治抬高了声音,“你明天不是要回公司吗?那得一早就起。别在这儿啰唆了,赶紧去洗个澡睡觉。我很忙,还有事情要做呢。”
“你要做的事情,不就是写那个吗?”贵之扬了扬下巴。
雄治沉默地瞪着信纸,看来已经懒得搭理他了。
贵之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借用下浴室。”
雄治依然没有回应。
浪矢家的浴室很小。贵之缩起手脚,以双手抱膝的姿势泡在旧不锈钢浴缸里,眺望着窗外。靠近窗边有一棵大松树,依稀可以看到几根枝叶。这是他从小就看惯的景象。
或许雄治留恋的不是杂货店,而是烦恼咨询。他觉得一旦关了店离开这里,就不会有人来找他咨询了。贵之也认为他想的没错。正因为抱着闹着玩的心态,才能轻松愉快地接受咨询。
现在就夺走他的这种乐趣,未免有点残忍,贵之想。
第二天早晨六点,贵之就起床了。叫醒他的是以前用的发条式闹钟。在二楼的房间里换衣服的时候,他听到窗子下方有些响动。悄悄推开窗往下望去,一个人影正从牛奶箱前离开。那是名穿着白衣的长发女子,面貌看不清楚。
贵之走出房间,下到一楼。雄治也已经起来了,正站在厨房里,锅里的水已经烧开。
“早。”贵之打了个招呼。
“哦,你起来了。”雄治瞥了眼墙上的时钟,“早饭怎么办?”
“我不用了,马上就得走。倒是那个事怎么样了?就是那封咨询信。”
正从罐子里往外抓柴鱼干的雄治停下手,绷起脸看向贵之。
“写好了,我一直写到深夜。”
“你怎么回答她的?”
“那可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还用问嘛,这是规则。因为关系到个人隐私。”
“这样啊。”贵之搔搔头。父亲也知道“个人隐私”这个词,这令他很意外。“有个女人开牛奶箱拿信了。”
“什么?你看到了?”雄治露出责怪的神色。
“我从二楼往窗外瞥了一眼,偶然看到的。”
“她不会发现你了吧?”
“我想应该没有。”
“只是你猜想?”
“不会发现的,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雄治噘起下唇,摇了摇头。
“不可以窥看咨询者,这也是规则。如果对方觉得自己被发现了,就不会再写信来咨询了。”
“所以说不是有意去看的,凑巧看到而已。”
“真是的,难得回来见一面,不要给我惹出是非来。”雄治一边抱怨,一边盛出柴鱼干煮的汤。
贵之小声说了声对不起,走进洗手间,随后在洗手台刷牙洗脸,收拾完毕。雄治在厨房里煎鸡蛋,大概是独自生活时间长了,手法很熟练。
“我看,现在这样也行。”贵之对着父亲的背影说,“暂时不跟我们一起住也没关系。”
雄治没作声,似乎觉得压根儿不用回答。
“明白了。那,我走了。”
“嗯。”雄治低声回答,依然没转身。
从后门离开时,贵之打开牛奶箱看了看,里面什么也没有。
老爸是怎么回答的呢?他有点——不,是相当在意。
2
贵之上班的公司在新宿,位于一栋大厦的五楼,从楼上可以俯视靖国通。业务内容是出售和出租办公设备,客户以中小企业居多。年轻的社长慷慨激昂地宣称“今后就是电脑时代”,据他说,办公场所每人一台微型电子计算机——简称电脑——的时代即将到来。文科出身的贵之总觉得那玩意儿派不上什么用场,但社长似乎坚信它用途无穷。
“所以从现在开始,你们也要用心学习啊!”这是社长最近的口头禅。
姐姐赖子打电话到公司时,贵之正在看《电脑入门》这本书。里面的内容看得他云里雾里,恨不得把书扔出去。
“不好意思啊,往你公司打电话。”赖子带着歉意说。
“没关系。有什么事?还是爸的事吗?”姐姐只要打电话来,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和爸爸有关。
“是啊。”不出所料,赖子果然这样回答,“昨天我去看他,可是店关门了。你听说了什么没有?”
“咦?没有啊,我什么也没听说。怎么了?”
“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没什么,偶尔也要休息一下。”
“说得也是呀。”
“不是那样的。回来的路上,我找了附近的住户打听,问他们最近浪矢杂货店怎么样,他们说,大概一周前就关门了。”
贵之蹙起眉头。“这就不对劲了。”
“是吧?而且爸的气色也很不好,我看他瘦得厉害。”
“是不是生病了?”
“我也这么想……”
这件事确实令人不安。对雄治来说,烦恼咨询是他现在最大的生活乐趣,而要持续开展下去,首要前提就是杂货店正常开张。
前年贵之曾经试图劝说雄治关店。想到他当时的态度,贵之觉得他不可能没病没痛的就把店关了。
“我知道了。我今天就回去看看。”
“不好意思,那就拜托你啰?是你的话,他也许会说出实情。”
这可不好说,贵之心里想着,回了句“好吧,我问问看”就挂了电话。
到了下班时间,他离开公司,前往老家。路上他用公用电话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说了缘由,妻子芙美子也很担心。
上次见到父亲,是在今年正月的时候。他带着芙美子和儿子一起回家看望,那时父亲看起来还很硬朗。半年过去,这中间出什么事了呢?
晚上九点多,贵之抵达了浪矢杂货店。驻足望去,店铺卷帘门紧闭。这光景本来不足为奇,但他却有种感觉,似乎整个店都变得生气全无。
绕到后门,探手去拧把手,却发现罕有地上了锁。贵之取出备用钥匙。这把钥匙已经多年没有用过了。
打开门走进去,厨房的灯关着。继续往前,只见雄治躺在和室的被褥上。
或许是听到了动静,雄治翻了个身,转脸向外。“是你啊,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姐姐担心你,给我打了电话。听说你把店关了?而且整整一个礼拜?”
“是赖子啊。这孩子,老是多管闲事。”
“这哪里是闲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身体不舒服吗?”
“没多大事。”
也就是说,果然身体状况不好。
“哪儿不舒服?”
“我不是说了,没多大事。没有什么地方疼啊难受什么的。”
“那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把店关了?告诉我呀。”
雄治听了沉默不语。贵之以为父亲又要固执地不回答了,但一看父亲的脸,他顿时吃了一惊。父亲眉头紧锁,紧抿着嘴唇,神色间流露出深切的痛苦。
“爸,到底……”
“贵之,”雄治开口了,“有房间吗?”
“你是指什么?”
“就是你那儿呀,东京。”
“有。”贵之点点头。去年他在三鹰买了栋房子,虽然是二手房,但入住前已经翻修一新。雄治自然也去看过。
“还有空出来的房间吗?”
贵之明白父亲的意思了,同时也涌起一股意外之感。
“有啊。”贵之说,“我们早就给你准备了房间,就是一楼的和室。以前你去的时候,不是带你看过吗?虽然小了点,不过采光很好。”
雄治长长地叹了口气,抓了抓额头。
“芙美子是什么想法?她真的能接受吗?好容易有了个属于自己的家,可以和丈夫孩子亲亲热热地生活了,突然多了个老头子,会不会觉得很碍事?”
“这一点你尽管放心。当初买房的时候,我们挑选的标准就是方便和你一起住。”
“……哦。”
“你想去住了吗?我们随时都欢迎。”
“好吧。”雄治的表情依然很严肃,“那就叨扰你们啦。”
贵之感到胸口有股压迫感。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吗?但他小心地没有将情绪表露到脸上。
“别这么客气。不过,究竟是怎么回事?以前你不是说过,店会一直开下去吗?果然还是身体不好吧?”
“没那回事,你不要疑神疑鬼。怎么说呢,反正……”雄治顿了顿,隔了一会儿才说下去,“反正也是时候了。”
“这样啊。”贵之点点头。既然雄治如此说,他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雄治离开浪矢杂货店,是一周之后的事情。他没找专业的搬家公司,全靠自己家人帮忙搬了家。带走的只是最需要的物品,其他的都留在店里,因为房子怎么处置还没有决定。就算想卖,一时也找不到买家,所以就先这样了。
搬家的途中,租来的卡车收音机里在播放南天群星的《可爱的艾莉》。这首歌是三月份发售的,现在非常流行。
妻子芙美子和儿子都对新的家庭成员表示了欢迎。当然贵之心里有数,儿子且不提,芙美子心里肯定是不乐意的。但她是个温柔贤惠的女人,不会把这话说出来。这也是贵之娶她的原因。
雄治好像也对新生活感到很满意,每天在自己房间里读读书,看看电视,有时出去散散步。尤其让他开怀的是,现在每天都能见到孙子了。
然而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
共同生活没多久,雄治就病倒了。他是深夜突感疼痛,被救护车送到医院。据他说是腹痛得厉害。这种情况以前从未发生过,让贵之慌了手脚。
第二天,医生向贵之说明了病情。虽然还需要进一步检查,但很可能是肝癌。
而且是晚期——戴眼镜的医生以冷静的口气说道。
“您的意思是,没有办法了吗?”贵之问。
“你可以这么认为。”医生语气不变地回答。换句话说,手术已经没有意义。
当然,雄治并没有听到这番话。他们讨论的时候,他还在麻醉的效力下沉睡。
他们商量好不向病人透露真正的病情,准备以一个适当的病名瞒过他。
得知情况后,姐姐赖子失声痛哭,责怪自己没有早点带父亲去看病。被姐姐这一说,贵之心里也很难过。虽然一直觉得父亲精神不好,可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重病。
雄治从此开始了与病魔抗争的生活。不知是否该说是幸运,他几乎从没叫过痛。每次去医院看望,看到他一天比一天消瘦,让贵之很心酸,不过,病床上的雄治看上去倒还比较有精神。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左右,贵之下班回来,去医院看望父亲,发现他难得地坐起身,眺望着窗外。这是间两人病房,另一张床现在空着。
“今天精神不错嘛。”贵之打了个招呼。
雄治抬头望向儿子,忽然不出声地笑了。
“因为平常都是最低点,偶尔也有回升的日子。”
“回升就好。这是红豆面包。”贵之把纸袋搁到旁边的架子上。
雄治看了一眼纸袋,又望向贵之。
“有件事想麻烦你。”
“什么事?”
“嗯……”雄治沉吟着,垂下了视线。随后他略带犹豫地开口了,说出的话完全出乎贵之的预料。
他说,他想回店里。
“回去干吗?还要做生意吗?以你这样的身体?”
贵之一问,雄治摇了摇头。
“店里没什么商品,开张是不可能的了。不过那也无所谓,我只是想回到那里。”
“为什么要回去呢?”
雄治闭上了嘴,似乎在犹豫该不该说。
“你用常识想想吧,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肯定没法一个人生活,得有人陪着照顾你。你难道不明白,这是很难做到的事情?”
雄治听了,皱起眉头,摇了摇头。
“没人陪也没关系,我一个人就行。”
“怎么可能啊。想也知道,不能把病人一个人丢下不管。你就别说这种异想天开的话了。”
雄治定定地看着他,眼神仿佛在诉说什么。“只要待一晚就可以了。”
“一晚?”
“是啊,一晚。我只想在店里一个人待上一晚。”
“为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跟你讲也没用,你不会理解的。不过,换了别人也一样理解不了。你会觉得这事很荒唐,不想搭理。”
“你不跟我说,怎么知道我能不能理解呢?”
“唔……”雄治歪着头,“不行,你不会相信。”
“啊?不相信?不相信什么?”
雄治没有回答,而是换了副口气说道:“贵之,医生有没有告诉你,我现在随时可以出院?反正已经没法治疗了,病人想做什么就让他去做吧——他们这么跟你说了吧?”
这回轮到贵之沉默了。雄治所说的都是事实。医生的确告知过他,雄治的病情已经无计可施,什么时候去世都不奇怪。
“拜托了,贵之。就照医生说的办吧。”雄治双手合掌请求。
贵之皱起眉头。“你别这样。”
“我已经没有时间了。请你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问,让我去做我想做的事吧。”
老父亲的话压得贵之心头很沉重。尽管完全不明白怎么回事,他还是想让父亲实现心愿。他叹了口气。“你想什么时候去?”
“越快越好,今晚怎么样?”
“今晚?”贵之禁不住瞪大双眼,“为什么这么急……”
“我不是说了,已经没时间了。”
“可是总得跟大家说明一下吧。”
“没那必要。赖子那边你别透风声,跟医院就说临时回趟家,然后直接去店里。”
“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先把缘由告诉我啊。”
雄治扭过脸去。“要是跟你说了,你肯定会说不行。”
“不会的,我保证。我一定带你去店里,你就告诉我吧。”
雄治缓缓望向贵之。“真的吗?你真的会相信我的话?”
“真的。我会相信。这是男人之间的约定。”
“好。”雄治点点头,“那我就告诉你。”
3
坐在副驾驶座上,雄治一路几乎没说话,但也不像是睡着了。离开医院约三个小时后,熟悉的风景逐渐出现在眼前,他开始怀念地望着窗外。
今晚带雄治出来的事,贵之只告诉了妻子芙美子。让一个病人搭电车显然不现实,所以必须自己开车。而且今晚很可能回不来。
前方可以看到浪矢杂货店了。贵之将去年刚买的思域汽车徐徐停在店前。拉起手刹后,他看了眼手表,十一点刚过。
“好了,到了。”
拔出车钥匙后,贵之正要起身,雄治伸手按住了他的腿。
“送到这儿就行了,你回去吧。”
“可是……”
“跟你说过好几次了,我一个人待着就好,不希望旁边有人在。”
贵之垂下眼。他很明白父亲的心情,如果相信那个不可思议的故事的话。可是……
“对不起。”雄治说,“让你送我到这么远的地方,还提出这么任性的要求。”
“算了,没什么。”贵之揉了揉鼻子下面,“那我明天早上再来看你,现在就随便找个地方消磨时间吧。”
“你是要在车里睡一觉吗?这可不行,对身体不好。”
贵之啧了一声。
“爸,你也好意思讲这话,你自己可是个重病号。再说,换了你是我,你会把生病的父亲丢在跟废弃屋没两样的地方,自己一个人回去吗?反正早上要来看你,还不如在车上等着舒服。”
雄治歪了歪嘴,脸上的皱纹愈发深了。“抱歉啊。”
“你一个人真的不要紧?要是我过来的时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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