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一出口,容佑棠惊觉齐志阳和禁卫在场,自知失言,赶忙补救,他神色不改,毫无停顿地续了一句:
“莫非夏小曼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她因为某个不得已的理由隐退江湖了?”
齐志阳摇头失笑,他自视正派武将世家出身,对“邪门歪道”不以为然,打趣道:“容弟,你是江湖怪谈话本听多了吧?哪儿来的那么多飞檐走壁神通广大的所谓人物!”
“她确实刚经历了难产,元气大伤,虚弱得很,躺着起不来。”禁卫小山尽职尽责地禀明:“目前看不出有何能耐,只是一个衰弱的年轻妇人。”
年轻妇人?宋慎撇撇嘴,面无表情,手捏白瓷小药瓶,翻来覆去细看,手指掸了掸,淡漠问:
“夏小曼是谁?”
“看来她并非有名人物。”容佑棠定定神,搁笔起身,走到草上飞旁边,换了种问法:“这是什么毒/药?”
宋慎默然不语,后靠书桌,垂眸,掩去滴溜溜冒精光的狭长眼睛,高挺驼峰鼻下方唇紧抿。
“唉,我们昨天遇见的拦路土匪使用了毒箭,据说无药可解。有个倒霉蛋中箭,我亲眼所见,人不到半刻钟就毒发身亡了!”容佑棠唏嘘地告知,低头翻看满满一匣子的瓶瓶罐罐。
宋慎嗤之以鼻,问:“据说无药可解?谁说的?”
“何烁。”
“世间万物相生相克,岂会无解?顶多救治不及丧命罢了。”宋慎淡淡道,顿了顿,他语调平平告知:“容大人,昨天的箭涂抹蛇毒,难在捕捉,而不在配制,你上黑市掏银子,随买随有。”
“原来如此。”容佑棠恍然大悟,余光一暼,小心翼翼拿起个蓝瓷葫芦瓶,念道:“清凝露?这名字怪好听的,不知做何使用。”
宋慎劈手夺过,食指轻点,颇为恨铁不成钢地指着容佑棠漏念的一个“太”字。
“哦,原来叫太清凝露啊。”容佑棠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讪讪解释:“字儿被挡住了。”心里却大叫:我就知道!你分明很熟悉眼前的毒/药。
“少乱动,当心误开启药瓶被毒死。”宋慎严肃告诫,“啪”地合上木匣。
“也是。可别没被土匪毒死,反倒在检查物证时丢了性命。”容佑棠从善如流,郑重叮嘱:“小山,把它妥善收进库房待查,记得贴个条子写清楚,切莫误伤自己人。”
“哎,好的。”禁卫收敛了调查顺利的兴奋之情,双手捧起木匣,谨慎将物证带去临时库房。
而后,两名钦差继续写奏折,有一句没一句和闲得发慌的宋慎胡侃。
宋慎端着个碟子,糕点干果不停往嘴里塞,吧嗒吧唧,溜溜达达,将书房内外逛了个遍,旁若无人,嬉笑怒骂随心所欲。
“无耻贪官!”
宋慎抬脚一踹古朴大气的楠木圈椅,紧接着舒舒服服窝了进去,百无聊赖,悠闲抖二郎腿,一边剥栗子吃、一边骂:“明明是大穷省的知府,却过得如此奢靡享乐,怪不得世人都想做官呢,‘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我也想做官,可惜没有门路。哎,齐将军、容大人,你俩能否为在下引荐引荐?”
齐志阳正绞尽脑汁斟酌上奏措辞,闻言抬头,严肃地规劝:“前车之覆,后车之鉴。若是奔着贪污而去,齐某劝你还是罢了吧,游党很可能被抄家斩首的。”
“你想做官啊?”容佑棠奋笔疾书,慢条斯理道:“倒也不难。入仕就几种途径,要么科举、要么武举、要么捐官——但一般人都得熬资历,短则数年,长则半辈子。其实你如今进了北营,只要踏实勤恳,多表现多立功,也可以慢慢升上去的。”
齐志阳有感而发:“成事皆不易。从文的要寒窗十年,下场应考,过五关斩六将;行伍的要闻鸡起舞,奋勇拼杀,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啧,忒麻烦!我还是不做官了。”宋慎浑身抖了抖,“呸”地吐掉一个果核。
如此甚好!齐志阳悄悄吁了口气,由衷的喜悦,为自己劝退一个可能的贪官而倍感欣慰。
“咯吱咯吱”、“吧嗒吧嗒”,宋慎又是晃椅子,又是吧唧嘴,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弄出无数动静,烦不胜烦。
容齐二人心无旁骛写奏折,准备加急送出,急等承天帝的旨意,无暇招待客人。
足足一个多时辰后,容佑棠搁笔,揉揉手腕,仔细审查密密麻麻一指厚的奏折内容;齐志阳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丢掉狼毫笔,用力甩胳膊,嘀咕道:
“许久没一口气写这么多字了,累得手酸。”
“齐兄请看,不知小弟写的可妥当?”容佑棠把奏折递过去。
“你也瞧瞧我的,重点看有无失礼不妥的言辞。”齐志阳接过同伴的奏折,一翻开,工整隽逸的漂亮馆阁体扑面而来,登时心悦诚服,赞道:“不愧是状元!唉,我少时投军,只开蒙那几年跟着夫子学了学,幸而家慈管得严,才侥幸没变成睁眼瞎子。”
“齐兄过谦了。”容佑棠笑道:“你的字迹刚健爽利,一如其人,小弟羡慕得很。”
齐志阳愉悦笑起来:“你小子就是会说话!”
此时已是亥时中,夜深人静,园子里风吹花叶婆娑作响。
宋慎窝在圈椅里,抱着果碟,心神不宁,赌气一般,故意折腾半天,可惜未能如愿激怒两个钦差。他闭上眼睛,聆听窗外的花叶婆娑声,恍恍惚惚睡着了。
睡梦里,他回到了故乡的师门山上:
夕阳西下,暮色四起,倦鸟归巢雏鸟欢呼,山腰升起袅袅炊烟。
南玄武门隐在滇南深山,遮天蔽日的密林严严实实挡住阳光,风光秀美绝伦,又透着无数险峻危险。
“嘿!”
“哟呵,哈哈哈~”幼时的宋慎精力旺盛,淘气非常,他抓住一根粗大藤蔓,哧溜一下,从这棵树荡到另一棵树,毫无停顿地再荡到下一棵,极喜欢短暂飞翔的快感。
“猴儿?猴儿?”炊烟升起处传来师父洪亮的呼唤。
“哎!”小宋慎打着赤膊,上衣早不知丢哪儿去了。
“回来吃饭了!”师父喊。
“哦。”
两刻钟后,小宋慎玩得不亦乐乎,仍旧在密林间荡藤蔓。
“猴儿?捣蛋泼猴?”师父再度呼唤,满带无奈宠溺之情。
“师弟?小师弟?再不回来你的饭菜就喂二黑吃了哦。”唯一的师姐嗓音清脆,娇媚婉转。
“别,别呀!我马上回去。”小宋慎嚷道。他恋恋不舍,连蹦带跳地跑回师门——那是他的家。他是南玄武掌门下山游历时偶然收养的孤儿,当老来子似的疼宠养大。
“哎呀~”
貌美娇俏的师姐站在吊脚竹楼三楼的小露台,三楼是专属她的闺房。夏莉一看脏兮兮的小师弟就跺脚,十指指甲涂抹鲜红蔻丹,揪玩发梢,笑靥如花,嗔道:“师父快看呐,小师弟又把衣服弄丢啦!您也别给买新的了,让他光着吧,丢进林子里跟猴群过。”
小宋慎抬手抹了抹额头的汗,灰头土脸,朝三楼扮了个鬼脸,吐舌咧咧咧,昂首挺胸道:“不买就不买呗,我就喜欢光着!”
“赶紧进来吃饭吧,你个小泼猴儿,饭菜都凉了。”精神矍铄的老人逆光从竹楼里出来,笑开一脸皱纹,将汗湿滑不溜丟的小宋慎拎着胳膊提了进去。
……
无忧无虑过了两年,一天清晨醒来,宋慎跑下楼找饭吃,却看见师父哀伤枯坐,桌面一封信。
“师父,那是什么啊?”
“你师姐私自下山了。”
老人腰背佝偻,须发雪白,伤心道:“她厌烦清苦日子,怨恨我不叫你大师兄他们带她出山,但闯荡江湖岂是容易的事?安安稳稳不好吗?一个年轻姑娘家,闯荡什么!”
宋慎拿起信,认认真真默读半晌,抱住老人的胳膊,郑重承诺:“您放心,我会一直陪着您,我最喜欢这儿了,哪儿也不想去!让师姐师兄他们下山讨荣华富贵吧,我不走。”
“好孩子。”老人慈爱地拥住孩子,叮嘱道:“等你长大了,还是要下山走走的,开开眼界、见见世面,娶个贤惠媳妇。”
“媳妇有什么好的?师母和师姐都嫌弃山里穷苦,只喜欢荣华富贵,留书偷跑了。”
“住口!你是小辈,不得无礼。”老人佯怒训斥。
……
宋慎窝在圈椅里,睡得极不安稳,他眉头紧皱,仰脸,总带着三分玩世不恭的稚子淘气,梦境光怪陆离,斑驳破碎,倏然一晃:
“师父?师父?醒醒,快醒醒啊,别吓唬我。”少年宋慎跪在病榻前,手捧掌门信物,独自面对一切,他惊恐无助,哀恸悲哭。
但,老人已溘然长逝,长眠滇南深山。
死别十数年,至亲魂魄入梦来。
齐志阳拿上两份写好的奏折,匆匆出去安排可靠亲信,准确将奏折以十万火急的速度送入京城。
容佑棠收拾凌乱的书桌,伸了个懒腰,困得站不住,眼睛酸涩刺痛,忽然听见外间传来压抑的抽泣声:
“师父,师父!别死……”
师父?
容佑棠揉眼睛的动作定住,一头雾水,轻手轻脚往外,他知道宋慎没走,只是忙得顾不上招呼。
“师父,师父……”宋慎仰脸缩在圈椅里,沉浸在恩师辞世的回忆中,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角滚落。
容佑棠惊呆了,手足无措,十分歉疚——无意中撞破他人伤心落泪,十分唐突。
“别死,别死。”宋慎喃喃自语,泪流不止。
怎么办?
为避免尴尬,我应该假装没看见!
容佑棠打定主意,蹑手蹑脚地往外走。谁知他刚走了几步、距离宋慎一丈时——
宋慎被惊醒,他一跃而起,二话不说,身形极快,抢步疾扑,恶狠狠扼住容佑棠的脖子,手劲之大,当场将偷窥者掐得翻白眼!
“呃,呃咳咳。”容佑棠发出微弱呛咳声,被掐得眼冒金星、两脚离地,胡乱蹬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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