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云不就骂她是‘假清高伪善脸,小姐心性丫鬟命’?方才那红素说到是给十姑娘领早食,可十姑娘现下尚未清醒,躺在床上根本动弹不得!自从十姑娘落水,血燕的份例就停了下来,今个儿突然又传话,说是要恢复添上。哼,血燕又不是汤药,不能硬着逼人灌下去。我就应该当着众人的面问问她,这血燕领回去,到底是给谁吃了?”
“住口,你说的都是什么混账话?你还真有理不成了。这小主子房内的份例,你一个守厨子的什么时候有资格过问了?真当自己是掌事的不成?”
宝卉不甘心,“我有什么不对,明明就是那些人存了私心占便宜,还扯了虎皮做大帐。十姑娘日渐陈珂,只怕眼瞧着就不行了,还吃个什么捞子血燕?吃了也是白费!谁都知道,十姑娘是将死之人,棺材素衣都准备齐了……这事情就算是告到大奶奶那里,我也是占理儿的。”
张嬷嬷简直气得一个仰倒。她这个族侄女儿不仅自大,竟然还是个愚蠢的。
她也不想想,那红素再得脸,不过也是一个丫鬟罢了,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行私?自己没眼力,还以为是老天爷没长眼睛,成天盯着别人的错,也不知道打听打听外头的消息。
“你真是个蠢货。十姑娘福泽深厚,得天庇护,岂是你诅咒得了的?老祖宗半夜里才重赏了珏鸢阁上下一干伺候得力的人,你好好掂量一下吧——那十姑娘,如今已经清醒了过来。”
☆、第02章捅篓
天刚朦朦亮,霍定姚重新睁开眼。
这房间还是她熟悉的模样。顶上的凤穿牡丹水纹帐,轻纱薄幔自玉阑上垂下,帘子上挂满流光溢彩的串珠,轻轻摇晃,叮铃作响。近床前是一张贵妃长椅,中间一块方桌,上面添有汝窑出的青瓷茶具;一黄铜瑞兽匐于座前,张口吐纳,烟雾袅绕;往北的窗柩下置一方宽大的红木桌椅,上面有一细颈圆肚满月瓶,里头插着的是应景的鹅黄腊梅;瓶下有几册诗书,一本还摊开着,上面压着墨黑玉镇,旁边是一雕花笔筒,里面有狼毫三两只,另有数枚剪字沾花萜散落。往东背靠淑女屏风,摆放着一把江南焦尾古琴。
一草一木,一品一味,什么都没有变。她还是大盛王朝永定侯家身份尊贵的小姐。她的家族还是大盛王朝四大世家。她还住在当开国皇帝次造的侯府里。她曾祖父与祖父之威名震慑着朝堂,她的父亲还是举足轻重的肱骨大臣。她的祖母,兄弟,姐妹,叔舅,伯娘,甚至姨娘们闲暇之余,都还在这家宅之内明争暗斗。
只是她知道,这一切将消失得多快,灭顶之灾将来得有多凶猛。
短短几年,当今皇帝突然驾崩,太子庸碌无能,挑不起大梁,七王之间惨烈的夺嫡斗争转暗为明,那时间风声鹤唳,血流成河,各方势力奔走涌动。最后四皇子学历史上的棠太宗发动“玄务门之变”,一举斩杀了自己的兄弟问鼎天下。随即大肆肃清前朝后堂的反对势力,或诛灭九族,或挖目割舌,或流放西北苦寒。手段之残酷,范围之广泛,上至王公大臣,封疆大吏,羽林军队,下至民间舆论,文字篆书……
她有点不敢去回想。那仿佛就像一场血淋淋的噩梦,一桩桩,一件件,清晰无比,她亲身经历着,仿佛会再次重演。
上一世,霍家受太子牵连,遭受到了残酷的灭门之灾。承袭了一品永定侯的父亲霍修竹首当其冲,直接扣以谋逆罪五马分尸于菜市口,死后头颅悬挂城门。霍家成年男子或轻或重受以刖刑和黥刑,要么终身残废,要么被贬为奴隶在菜市口贩卖。女子和幼儿则罚以流放西北军队,一路上流离颠沛,吃尽苦头,祖母最先就死于路途中,逃跑的姨娘们被就地正法,而真到了边疆,等待她们的更是昏天暗地的侮辱和难堪,不堪受辱的夫人小姐咬舌自尽,而她则是喝下了母亲含泪递过来的一碗毒药。
那药真是苦啊,火烧火燎一般从喉咙灌下,她痛苦倒地……一群士兵冲进来,踢倒母亲,将母亲拉到了帐篷一角,随后淫笑声、哭泣声混合着衣服的撕裂声响起,然后朦胧中她母亲冲出来,一头撞向石柱……血漫天洒开,喷在她脸上,手上,身上……那一刻她肝胆俱裂,只想冲天哀嚎,所有的不甘,不公,泪水全部凝固在最后的表情里……
再次醒来,时光倒流,竟然重新回到了九岁。这是上天听见了她上一辈子最后悲哭的呐喊,给予她重来一次的机会?还是残忍地让她再尝一次痛苦?
她想得头痛欲裂,忍不住闷哼了一声。侯在床头的红素赶紧撩起了香帐,探头道:“姑娘起身了。”
霍定姚点头。几个小丫头鱼贯而入,捧着柳枝儿、铜盆、水盥等,悄无声息地在床头一字排开。红素取了丝巾润进温水里,轻柔地替霍定姚净面洗漱,待她用毕。又将早就在火盆子上暖热的中衣替她穿戴整齐。
另一个丫头藏碧则小心翼翼捧着一个玉碗上前,霍定姚照旧默不作声又喝下一大碗药。刚喝完,旁边就有人紧着把空碗挪开,换了一碗蜜糖水来。她却摇摇头,示意并不用清口。
红素见状,不由得轻轻拧眉,和藏碧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离自家姑娘醒来已经过了三天,也不知道怎么的,醒来后,整个人有点发愣,经常不言不语,动不动就陷入了恍惚,往日的活泼样儿也没了。甚至眉宇间多了一点忧愁。
红素又暗自否定,定姚小姐才九岁的年纪,哪懂得忧愁二字。大概还是这次溺水把人给吓坏了。落水之前又发生了那种不愉快的事情,还受了训斥,面子上抹不开。依照姑娘的脾气,只怕是要闹起来,毕竟姑娘从小到大集了万千宠爱在身,还真没吃过这样大的亏。
她心下一忧,将房间内其他小丫头赶紧挥退。又想了想,替霍定姚捏了捏被角,才轻声道:“自从姑娘醒了,大奶奶多次叨念着要过来瞧,还是邓御医禀明了姑娘需多静养压惊,这才劝阻了大奶奶。否则,这二奶奶、三奶奶、四奶奶还有各位小主子们得空就来,姑娘只怕会烦得起不了身呢。大奶奶心疼姑娘,言语间也不提那件事儿了,好药流水般地往咱们这里送,一天打发好几拨人来过问,可见还是最疼惜姑娘的,所以姑娘自当放宽心,好生将养着身子。”
她犹豫了一下,神情越发小心道,“至于……大姑娘那里,虽然姑娘一向不肯吃亏,可这次还是忍忍,跟她赔个不是,就此揭过了吧。”
霍定姚一愣,有些莫名其妙。红素吞吞吐吐的,也不将话说个明白。难道她落水前和自己姐姐有了嫌隙?她是记得自个儿小时候落过一次水,但是因为时间久远,又加上岁数过小,早就忘记了在落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想来不过也就是宅子里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罢了。
她才不会为这些发愁呢,跟这个比起来,她烦恼的可是要命得多啊。想着,便不甚在意道,“一点小事儿而已,姐姐气度大量,哪里需要我去认错赔罪?”
藏碧见自家小姐一点也不放在心上,又像要进入心不在焉的模样,不由得急了:
“姑娘错了!这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也不知道姑娘是听了哪家房里的妄言,竟然在众人面前道‘太子府就算有金山银山,咱们霍家小姐也是不稀罕的’。哎哟,这话是能说的吗,还好当天除了府里的,只有英王府的当家主母——便是咱们府里出去的六姑奶奶了,这更是自家人——当时几位夫人当场就变了脸色,还好咱们奶奶眼快,虽然亲自动手打了姑娘,让你回屋反省,但是也让旁人没法子再嚼舌根。就因着这样,几位奶奶才说了一句是你不懂事儿,这才揭了过去。可是姑娘你气呼呼跑了出去,却不慎掉进了池子里……”
霍定姚大吃一惊,连忙拉住藏碧的衣袖:“这才隆里二年,这么快太子府里就来人说亲了?!”
藏碧扑哧一笑,想了想又嘟囔道,“姑娘和大姑娘感情虽然是好,但亲事就是亲事,大小姐再有气度,也难保不在这事儿上留下疙瘩。再说了,难道姑娘当真就舍不得大姑娘?”
红素在边上冷冷瞥过来一眼,藏碧缩了缩脑袋,不敢再多言。霍定姚知道,打小身边这两个丫鬟,藏碧天生就怕红素一头,不仅因为藏碧是后来的,也因为藏碧是二等丫头的身份吧。
眼下她可顾不了那么多。她明明记得,太子是在几年后才娶了太子妃,而且根本就不是侯府的姑娘,也没有到永定侯府提亲这一说法。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因为年代久远,又加她上辈子这个时候年岁过小,真的就忘记有过这些事情了吗?
她心里发急,面上还不能显现出来。便故意又缩回床上,拿被子盖了头,闷声道:“你们不说,下次我还去老祖宗面前说道。太子府有什么好的,规矩比咱们还多,听说太子也是个古板的人,满口之乎者也,定是不好玩。”
红素微微皱眉,心知自家姑娘是在赌气。不过姑娘也快十岁了,在盛京世家里,十岁就算是大姑娘,何况自家姑娘在这方面还没有章法。所以有些事情,该是让她知道一二的。她心下思忖一番,开口道:
“太子府好不好,太子好不好都不是咱们该议论的。这君是君,臣是臣,做臣子的哪能议论主子呢。再说,太子也好,以后的各家公子也罢,都是男子,男女有别。姑娘大了,就不该主动讲这些事情挂在嘴边,传扬了出去,只怕说得多难听的都有。男非眷属,莫与通名,姑娘可得谨记。”
红素一番长篇大论,没有一句是霍定姚需要的。她见霍定姚还是赖在被子里,心头暗叹了一口气,端起药碗走了出去。
藏碧却立刻蹿到了床前,一把拉下霍定姚脸上的被子。凑到跟前笑嘻嘻道:“红素姐姐就是爱说些书中的道理,等以后姑娘出嫁了,姐姐她人跟着过去,就可以当教养嬷嬷去了。”
藏碧话多,霍定姚一直是知道,上辈子不觉得她话多有多大的好处,眼下却是恨不得她把什么都抖出来。
霍定姚微微垂下眼,“姐姐以后有皇家庇佑,我却不知道会寻个什么样子的。万一得了个刁钻的人家,只怕以后要委屈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