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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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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宗扬觉得自己一生的震惊都在这一晚用完了。至高无上的天子在自己眼皮底下暴毙,倍受荣宠的妃嫔像娼妓一样被人淫辱,鲜血和杀戮在这座富丽堂皇的宫殿中肆意流淌。

    吕冀的猖狂和嚣张远远超出自己的想像,但程宗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吕冀会肆无忌惮到如此地步。

    楼梯下方,吕冀像骑着一匹美丽的小母马一样,骑在友通期臀上,一边扯住友通期颈中的绳索,死死勒紧,神情兴奋而凶狞。友通期六识被禁,此时扬着面孔,空洞的双眼圆睁着,嘴巴越张越大,连舌头都伸了出来。

    绳索深深勒进少女粉嫩的玉颈,一点一滴地绞杀着她的生命。不多时,友通期便呼吸断绝,气息全无,她粉白的玉颈软软歪在一边,美丽的面孔再没有一丝血色。吕冀满脸兴奋,在友通期身躯抽搐的雪臀内狠狠挺动几下,然后放肆地喷射起来。

    赵合德双手捂住嘴巴,身子瑟瑟发抖,整个人都到了崩溃的边缘。天子的死让她惊骇欲绝,友通期的死却让她感同身受——假若当初她不是代替自己入宫,此时受尽淫辱,最终在无意识中凄惨死去的就是自己了。

    人死如灯灭,无论生前如何地位尊崇,权倾天下,又或者如何的千娇百媚,芳华绝代,死后都只是一具冰凉的尸体。生前的一切都再没有任何意义,只剩下黑暗、冰冷、漫长而没有尽头的死亡……

    赵合德怔怔望着那个与自己一般年纪,一般青春貌美的少女,望着她空洞的眼睛和伸长的舌头……突然间,赵合德感觉到一阵无比的恐惧。

    那是一种面对死亡的恐惧,那种恐惧的感觉如此真切,死亡就像一条黑色的绳索,缓慢却毫不留情地在她颈中绞紧,冰冷得令人窒息。

    忽然脸侧微微一暖,有人把嘴巴凑到自己耳边,接着一个低微却清晰的声音说道:“别害怕——她没有死。”

    赵合德扭头看着他。程宗扬确定地点点头,“真的,相信我。”

    赵合德心下一松,一股热泪几乎流淌出来。

    程宗扬并不是虚言安慰。最初的震惊过后,他立刻意识到有些不对,对于死亡的感知,没有人能比他更清晰。虽然友通期看上去已经香消玉殒,生机全无,但程宗扬并没有感受死亡的气息。

    生死根不会撒谎,没有感受到她的死气,说明友通期仍然活着,她的死亡只是被人设计好的假像。只不过那些人设计得十分巧妙,在窒息昏迷和六识禁绝丹的禁闭下,现在的她看起来就像一具尸体。

    两名内侍解下昭仪身上的绳索,趁着她身体未冷,在她腕上、膝上、肩上抹了些药物,轻轻揉拍几下,褪去绳索绑捆的痕迹,然后用一条白纱盖在她身上,拖了出去。

    另有内侍捧来衣冠,轻手轻脚地帮吕冀穿戴起来。

    吕冀穿戴整齐,然后望了眼楼梯。

    旁边的内侍道:“为了防止宫里的人逃跑,上头的暗门从外面顶住了,这会儿刚打开。”

    吕冀点了点头,然后拾阶而上。

    程宗扬搂住赵合德,紧紧贴在档板另一侧,身体像要粘在上面一样,一动不动,一边死死屏住呼吸。

    幸好吕冀只是路过,并没有留意隔板后面还藏得有人。他从暗门出去,在内侍的掩护下绕到宫门处,然后停下脚步,用力揉了揉脸,装出一脸惊色,像是刚刚赶到一样,小跑着疾趋而入。

    “圣上!”吕冀一进来便放声大哭。群臣也只能陪着干嚎。

    吕冀扑到榻边,嚎啕道:“圣上春秋正盛……怎么就弃我等而去啊!臣受命辅政,竟然护不得圣上周全,真是罪该万死啊……”

    张恽哭道:“大司马,你节哀啊,咱们汉国还要靠大司马你来支撑啊……”

    霍子孟陪着洒了几滴眼泪,戚然道:“大司马来了,我们也有主心骨了,下面该怎么做,还请大司马拿个主意。”

    吕冀拭了拭泪,“圣上的死因查清了吗?”

    “仵作还没来,眼下看来……当是脱症。”

    “为何要叫仵作!”吕冀赫然变色,“眼下的场面,岂能让外面人看到?”

    霍子孟“嘿”了一声,不再开口。

    吕氏一系的几名大臣附和道:“大司马所言正是。宫闱之事关乎天子脸面,若是被外人看到,私下传扬出去,只怕有辱圣上令名……”

    “是先帝。”吕冀冷着脸纠正道。

    他环顾了一眼左右,然后道:“眼下最要紧的,一是拟定谥号。韦丞相,你文学优长,就由你来主持。务必要给先帝拟定一个美谥。”

    这是把自己排除出核心圈子之外了。韦玄成心里怎么想的没人知道,面上却毫无怨色,恭恭敬敬地应道:“是。”

    “第二件事,是善后。”吕冀道:“先帝驾崩,有骇物议,这死相也不甚雅观,传出去丢皇家的人。依我看,就说因病吧。”

    霍子孟、张汤等人不发一语,其他几名大臣纷纷称是。

    “至于守灵。白天的话,京中两千石以上官员都来。夜里嘛,我年轻,就辛苦一些,头三天由我值守。往后是霍大将军和张公。”

    吕冀出言轻佻,视群臣如无物,就他布置的这些,说好听些,叫随心所欲,说难听点,完全是狗屁不通。汉国风俗极重葬礼,天子之丧更是重中之重,有一整套完备的礼仪。吕冀这番信口开河,根本不合礼制,说得更严重些,是以庶人之礼安葬天子。

    此言一出,殿内整个冷了下来,霍子孟木着脸,张汤看着脚下,都不开口。连那些与吕家关系密切的大臣也都闭上嘴,没有附和。

    金蜜镝一直伏地尽哀,此时挣起身,奋然道:“大司马此语,不合于礼。”

    金蜜镝身为车骑将军,位比三公,是朝中有数的重臣,而且身材高大,气势凛然,吕冀本来就对他畏惧三分,此时金蜜镝突然挺身而斥,原本得意万分的吕冀心头一慌,气焰顿熄。

    眼看吕冀露出慌乱之色,旁边一名穿着绣衣的官员挺身而出,“金车骑此言差矣。天子宴驾,大司马乃百官之长,自当主持葬礼,何来与礼不合?”

    金蜜镝只是指斥吕冀出言无状,安排的仪式不合礼数,此人一张口却把金蜜镝的指斥歪曲到该不该由大司马主持葬礼上,明显是在搅浑水,好替吕冀开脱。

    金蜜镝是朝中老臣,知道此时若是解释,正中他的伎俩,无事也被搅出是非来,挑起浓眉,“你是何人?”

    那官员对金蜜镝的怒火视而不见,不卑不亢地揖手一礼,朗声道:“下官绣衣使者,江充。”

    “你可知道天子之丧的仪式礼节?”

    江充圆滑地说道:“既然由大司马主持,自当由大司马定夺。”

    霍子孟终于开口,“大司马也要依礼而行,依你的说法,大司马就可以不讲礼数了吗?你这是佞臣啊,小伙子。”

    霍子孟开口,份量又是不同,江充被他当面骂成佞臣,别说还嘴,连回看一眼都觉得底气不足。

    吕冀干笑道:“大家商量,大家商量。”

    就在这时,外面一片喧哗,有人喝道:“让开!皇后的车驾你们也敢挡!”

    吕冀脸上的横肉抖了一下,他扫了张恽一眼,然后疾步而出。

    赵飞燕乘着凤辇,在宫女和内侍的簇拥下穿过廊桥。她怀中紧紧抱着年幼的定陶王,苍白的脸上满是泪痕,一双美目又红又肿。

    吕冀不情愿地双膝跪地,“臣参见皇后。”

    赵飞燕顾不上理会,匆忙入了寝宫。

    吕冀脸色阴沉下来。

    天子的尸身已经覆上白布,满榻的血迹却怎么也盖不住。赵飞燕一眼看去,如同当头挨了一棒,身形摇摇欲坠。

    后面一名宫女上前一步扶住她,顺势接过定陶王,交给盛姬看护。

    躲在藻井上的程宗扬松了口气,那名宫女正是罂粟女。她多半是在自己“走后”,前往长秋宫传话,正好逃过一劫。

    吕冀还在殿门处,沉着脸慢慢磨着步子。霍子孟只好道:“请皇后节哀。”

    赵飞燕颤声道:“圣上可是……”

    “属纩是臣亲手所验,”张汤哀声道:“圣上已然龙驭宾天。”

    属纩是把丝棉的轻絮放在死者口鼻处,检验是否已经身故。眼下大臣已经验过,又看到榻上的血泊,赵飞燕心底那点细微的侥幸顿时破灭。她双膝一软,跪倒在榻旁,泪水夺眶而出。

    吕冀狠狠盯了她几眼,眼底露出几分贪婪和一丝冷笑。

    张恽假惺惺道:“娘娘节哀,此间由大司马主持,娘娘莫哭坏了身子。”

    赵飞燕泪如雨下,浑身的力气都仿佛被抽光了一样。

    忽然一个稚嫩的声音问道:“为何不呼魂?”

    以霍子孟的老辣,此时也禁不住面露诧异。这话若是旁人说的倒也罢了,可说话的竟然是定陶王,一个年仅三岁的稚子。

    “父王薨逝时,我记得臣子们在殿上呼魂呼了好久。”定陶王扬起脸,“姆娘,是吗?”

    盛姬也是满心忐忑,勉强笑道:“欣儿真聪明,记得真清楚。”

    霍子孟反应过来,连忙道:“回殿下,臣等正与大司马商议此事。”

    吕冀盯了定陶王一眼,板着脸,语含讥诮地说道:“臣正要命人呼魂。有劳定陶王提醒。”

    赵飞燕忍着泪,哽咽道:“圣上身体一向康健,不知为何会突然驾崩?”

    吕冀拉语调,“这个嘛——”

    话音未落,殿内突然有宫女尖叫道:“昭仪!昭仪自尽了!”

    殿后又是一片大乱,赵飞燕强忍着心下的惊惧,在罂奴的搀扶下走过去。殿侧的珠帘已经被人掀开,一条白绫从梁上垂下,赵昭仪穿着宫装,赤着脚悬在半空,地毯上倒着一张几案。

    一名宫女泣声说道:“奴婢一直在帘外守着,昭仪也没有说话,刚才听到声响,才看到昭仪已经……已经……”

    罂粟女匆忙道:“既然是刚才,赶快救下来,说不定还有救。”

    张恽一摆手,几名内侍上前抱住赵昭仪的腰腿,把她抬了下来。

    赵昭仪身子尚且柔软,鼻间却呼吸全无,宫女们匆忙扯来丝絮放在她鼻下,已经没有丝毫动静。

    赵飞燕不知道殿内发生的事,但赵昭仪突然自尽,她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她看着赵昭仪的“尸身”,那张曾经娇艳的面孔,此时仿佛白纸一样没有丝毫血色,身上的宫装虽然华丽,却一片零乱,似乎是匆忙披上,来不及整理,衣下还露出一角染着血迹的白纱……

    “赵昭仪好大的胆子,竟然畏罪自尽!”

    一个森然可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如同惊雷,将赵飞燕震得手脚冰凉。

    自己倚为靠山的丈夫暴毙而亡,而罪魁祸首则是自己唯一的“妹妹”——转眼间,自己失去了生命中最亲近的两个人,其中一个还将背负无法承受的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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