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的帮手。阿橘深爱丈夫,在他亡故后决意守寡,并一心替他实现对父母的承诺,留在八尾家帮忙经营松汤。
八尾翔去世时刚满三十岁,虽是议员,但坚持洁己从公,身后没留下多少遗产。阿橘当时尚未管家,公婆怕她改嫁,每月只给她少量的零花钱,日子过得十分拮据。大约半年后,她忽然收到一笔来自美国的汇款,汇款人名叫新田一马,自称是八尾翔的朋友,当初和八尾翔合伙做过买卖,事后因为想做别的投资,还未来得及向其支付应得的收益。得知他不幸身故,打算把这笔钱再作投资,以后每半年寄一次花红,当做遗孀的生活补贴。
阿橘从未听丈夫提到过这位朋友,起初疑心是骗子,但半年后当真又收到汇款和信件,从此以半年为间隔准时送达,风雨无阻雷打不动。后来她试着照来信地址回信,也收到了对方回复,渐渐放下戒虑,并通过书信往来对这位无私资助她的新田先生产生了深深的信任与好感,每次收到他的来信便如获至宝。
可是转眼四十多个春秋过去,新田先生始终未同她会面,虽然收到过照片,但若非亲眼所见,心中难免遗憾。她也曾主动提出过想去美国拜访,奈何对方总是找不到合适的时机接待,她猜想新田先生可能有什么难处不便见面,也不好强求,直到最近身体欠安,自觉已近风烛残年,再不设法见一见恩人,今生恐怕没机会当面向他道谢。一个月前言辞恳切地写信给对方,而后左等右盼,今早邮递员终于送来回信,彼时她刚好准备去银行存钱,接到信一时兴奋,未及拆看便晕了过去,幸好孟想到访救护,也因此引发了一场误会。
一份长达四十余年的思念该像反复冶炼的金子,珍贵沉重,能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孟想曾有过暗恋经历,很能体会阿橘的心情。她应该早已对那位向其提供资助鼓励的新田先生心生爱慕,只因诸多因素左右羞于启齿,到暮年时更不做他念,能见上一面便足以了愿。故而在失却对方回信时才会方寸打乱,丧失基本的判断力,误伤他人。
孟想家教好,其人甚有度量,学佛以后心性更趋平和,寻常事上都信奉与人为善自己安,让人一步自己宽,阿橘既诚恳道歉并说明了原委,他也不想得势不饶人,立即转嗔为笑,做了不计前嫌的蔺相如,还关心起新田先生的回信内容,不知阿橘是否能够如愿。
“他回信说自己近来健康状况也不大好,不想带着病容见面,打算近期先派儿子或者孙子来东京看望我。”
老太太说这话时面上带着小姑娘才会有的腼腆,遗憾中伴有欣喜,让知情者也替她高兴。这时莉莉回来,看见茶几上的豪华寿司,吃惊地瞪出四白眼。若如实介绍,阿橘必定下不来台,孟想机智地替她遮羞。
“今早橘桑贫血昏倒了,我去她家时正好看见,帮她叫了救护车,她为了感谢我,也顺便来谢谢您今早送的水果,特地去樱寿司定了豪华拼盘。”
合情合理的解释没引起任何疑虑,两个女人相互问候致谢一番,阿橘也向莉莉递上筷子,请她一道尝鲜。
莉莉说:“这分量足够十个人吃的,我们三个哪儿吃得完啊,不如叫几个要好的邻居过来聚餐,大家伙一块儿乐呵乐呵。”
孟想赞同:“是啊,莉莉桑马上要去欧洲出差,正好给她办个欢送会,我去看看冰箱里还剩了哪些食材,顺便做几个下酒小菜。”
莉莉欢快拍手:“就这么办,我再打电话叫点披萨和天妇罗,然后就叫大伙儿来。”
他们分头行动,孟想联系顾翼说今晚不去他家了,问他要不要过来一块儿玩,顾翼说自己还在网上查招聘信息,今晚不想出门,约好明天中午一起吃饭。
半小时过后,以野口幸之助为首的十多位大爷大妈陆续应邀造访,各自携带食物饮料,凑成大盘大碗的一桌宴席。这群人除开孟想,都是上了年纪的独居老人,平时度日寂寥,有了欢聚热闹的机会个个神采飞扬,又唱又跳,真像过节一般。
席间一位老太太特地带来一把三弦琴,邀请阿橘弹奏,听口气阿橘似乎是公认的个中高手,阿橘再三谦辞说自己好些年没摸过乐器,但最终架不住众人鼓掌欢迎,和顺地抱琴而坐,拿起银杏叶状的拨子随手一撩,琴弦发出金石之音,现场顿时清风雅静,焦点自然而然落到这一人一琴上。
孟想还没观赏过日本的三弦琴弹唱,以前看民俗介绍知道这类琴曲多是演奏者即兴发挥,阿橘操琴的技法十分娴熟,轻拢慢捻拨洒出流畅的旋律,毫不滞涩,仿佛那琴原本就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她可以随心所欲驾驭。所弹的曲调不似浔阳琵琶的珠圆玉润,听来抑扬顿挫,大气苍凉,有北国雪原的气象,充满生命原始的挣扎感。阿橘的唱腔也如是,苍老的歌喉犹如一只年迈的鹤,在积雪的池泽上空低旋,又像一个古老的幽灵,徘徊于断崖之上,诉说自己的前世今生,再以琴声为车骑,前往远方遨游。
人们屏息凝神,都被这精彩的演出打动了,孟想因为歌词是深奥的古日语,不能像其他长者那样领悟其中幽微的奥义,视线偷偷翘课,跑到周围人的脸上溜达,野口的反应最引人注目。
这老头眼含热泪,双手紧紧捏住衣摆,整个身子细细发颤,像是连灵魂也受到巨大的震撼。当一曲终了,人们欢呼拍手,他悄悄离场走向室外,孟想越发疑惑,忍不住跟出去,在院子里的树影下找到闷声抽烟的老爷子。
“野口桑,这儿太冷了,您要抽烟可以到我屋里的卫生间去抽。”
野口摇头:“我就想在这儿静一静。”
孟想问:“要不要给您倒杯烧酒。”
他的体贴换来会心一笑,野口招手让他坐到身旁,说:“你在这儿陪我说说话吧,我现在心里闷得很啊。”
他吐出一股浓稠的棉絮状的烟雾,呆呆看它散成透明的轻纱,神情更加惘然了,冷不丁问:“刚才阿橘的弹唱很棒吧?”
孟想其实听不出门道,因为野口是阿橘的忠实追求者,必须点头赞美。
“嗯,非常棒,简直是专业级别的。”
野口露出自豪的表情:“那是肯定的,她当年可是京都首屈一指的艺伎,歌声比鸭川上的白鹭鸶还动听,模样也像玉兰花一样美丽端庄,不管过去多少年我都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