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看见飞机时大约才八岁;听大人们说是飞机,我还以为是乌鸦呢。老人都讨厌乌鸦,它在哪家的屋后嚷,便觉得倒霉,嚯叱嚯叱的嚷叫,或抛石头瓦块把它赶跑,还叫它做臭嘴乌鸦。
叫鬼子飞机乌鸦并没有错,那鬼东西伤天害理,确实给人带来了许多灾难。它们奸淫烧杀抢虏无恶不作,叫乌鸦比叫飞机更名副其实呢。
“乌鸦”飞到哪里,哪里便生灵涂炭。哼!还厚着脸皮说什么“共荣”明明是大灾星,是害人精。只有私下里得了好处的人才会有好心情说它的好话。
家乡曾来过许多被害得背井离乡、流离失所的难民,他们操南腔北调,扶老携幼,翻山越岭而来。乌黑的脸、衣衫褴褛;有的挑着一担篾箩,一边一个孩子;有的是女人前面抱一个,背上背一个,身后的男人挑一担沉甸甸的被褥和锅碗杂物。
那是个山城,高山环抱,山路崎岖,鬼子没能进去,难民络绎不绝的来这里避难。可是鬼子飞机并不放过,常常飞来骚扰,后来更是狂轰乱炸。
空袭警报一响,大家便往山边的防空洞跑。走不动的老人则躲在邻居家的地窖里。北山的汽笛声从一声到三声,南山则在山顶悬起一个到三个红色灯笼。呜呜的一声响似乎是在嚷嚷:“鬼子飞机要来了!”同学们便背上书包赶快往北山的防空洞跑。
呜呜嗷嗷二声大概是:“快点跑,鬼子飞机马上就到了!”这时,南山上会升起两个红色的灯笼。白日灯笼不明显,夜里,看见那鲜亮的灯笼时会心惊肉跳。
呜呜嗷嗷哦哦三声鸣叫时,我的腿脚便不听使唤了。这时候鬼乌鸦已经在头顶上,不敢看,黑黢黢的,还哗啦哗啦的狂吼。有时还有嗒嗒嗒的声音,大人说是机枪扫射。一听到嗒嗒声,我再也迈不动了。这时会有人大声嚷嚷:“不要跑了,快躲起来!”往哪儿躲呀?只有矮树丛,连哭都不敢哭,怕被臭乌鸦听见。
大约九岁时,鬼子的一次狂轰滥炸,把一条街几乎全被炸光烧光了。大人们说那是汽油燃烧弹。
因为防空洞里太闷,黑黢黢的,有股难闻的臊味,我挤出了洞口,亲眼看见了那一切的。
开始时鬼子飞机在上空盘旋,后来飞得越来越低,声音越来越响,比霹雳还响,突然间鬼子飞机俯冲下来,把一个个黑色的东西从屁股后往下拉,一声声的轰隆响,腾起一阵阵黑烟,碎裂和倒塌声音一片。
“断子绝孙”“挨千刀”“杀头子”“天杀地灭”的咒骂声也一阵阵。鬼子不在乎会不会断子绝孙,会不会挨千刀挨杀头,它们已经丧心病狂,没有了人性!
看不出是炸了哪儿,有人说是东街,有人说是南门。待鬼子飞机远去,大家才赶快下山去看。那是这山城里最主要的一条街,许多布匹百货、油盐杂货、纸张文具、医药炊具、南货食品,及各种日常生活用品的商店。
这个披山带河的美丽山城里,都是本分的生意人,吃苦的工人,兢兢业业的老师,勤奋用功的学生,竟变成一片片火光,一股股黑烟,一阵阵焦臭。
第二天一早我和父母去了那里。那里变成了一片残垣断壁和一堆堆土块和瓦砾,路两边倒着横七竖八的的房梁,焦黄的房柱,乌黑的木板还在冒着焦臭和乌烟,有些房梁木柱还冒着火苗。沿路有抬担架的,有背着抬着受伤老人的。一片哭泣声,喊声,咒骂声。
我家的油盐店也成了焦土。在废墟里来回的捣腾,只捡回来秤砣、秤盘、铁勺、铜脸盆、烧黑的铁钉。看爸爸妈妈的脸色难看,我一句话也没有说,心里在哭,恨那鬼子乌鸦,铭心刻骨一辈子。
一个小山城,人们在丛山峻岭中安分守己的工作、上学、作生意、砻谷、做斗笠、种田——野兽们啊!
后来看过一些画书,又听一些从鬼占区逃出来的人说,被占领的地方更是惨不忍睹啊!
我第一次看电影是一家人提着马灯来到一个大礼堂,电影名字叫火烧四行仓库。后来才知道,是上海的四大银行仓库,在苏州河边,八百壮士四天四夜抗击日军侵略的一场英勇保卫战。
那是无声片,只能听见冲锋的军号声,另外就是发电机的轰隆声,放映机的唰唰声。放映时还老是断电,礼堂一黑下来,便响起一片口哨和啪啪的巴掌声,还有“毛仔!”“火根的娘!”“瘌痢头!”等呼喊。那时看戏看电影不对号,一阵蜂拥而入,都抢前面的座位。还有人往那块白布背后看是不是藏了人。
影片里一片火海。真可恶的“乌鸦”呀,礼堂里又是一片咒骂和一阵阵的呜咽声。
活生生的鬼子兵我没见过,还是从画书里看到的,矮墩墩的五短身材,凶神毕露,呲牙咧嘴。后来从电影里看到,人家长得还是眉清目秀的。不知道他们的爷爷和太爷爷们,是不是也这般眉清目秀,怎么竟是那样残忍,把一条街全毁了,还有老人和孩子惨死在轰炸和燃烧之中。我亲眼看到“乌鸦”的尾巴上有块圆圆的东西,大人告诉说,那叫“膏药旗”后来我看见那圆圆的东西就觉得恶心。
几乎是七十年前,多么深沉和悲痛的记忆啊!50年代一次他们的产品展出,展馆门外的“膏药”深夜里让人扯去了,听后心里一阵痛快。
大学时的一位领导,上级安排他接待那里的客人参观学校,他拒绝了。后来才知道,他一家人只他一人逃脱,全成了鬼子们的刀下鬼,哪能不刻骨铭心!
我也并非耿耿于怀,想忘记它,可是已经刻在心坎里,太难太难忘记了。忽然想起来,记下他们的劣迹昭彰,让孩子们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