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柱尸首装殓之后,运至岸上,等大船队到了才起运进京安葬,骆翊又遣人去船队通知詹柱家眷,这才继续北上。此时两岸都是昏黄苍白的萧条,冷风里连个行人农户都不见,巴阡倚在船舷边,想到詹柱从前与自己同袍时光,是如何的意气风发,两人多少大仗里杀出一条血路出来,如今位列朝堂,一朝梦醒,兄弟已不明不白命送黄泉,忍看白雪委地,枯树昏鸦,更是让他伤心欲绝,禁不住滴下泪来。
“哈啾。”船尾有人打了个喷嚏,巴阡扭头一望,却见一个脑袋鬼鬼祟祟探出来,又倏地缩了回去。“谁?”巴阡大喝了一声。
段行洲扭捏转出来,笑道:“是我。”“你在我船上做什么?”
“这个”段行洲眼珠一转,指着太阳的方向,道“从早上起来,就想打喷嚏。巴将军船上太阳晒得正好,望过去,眼睛一眯,这个喷嚏么,总算打出来了。”“滚,莫在我船上惹厌。”
段行洲甚是听话,一溜烟地跑回自己船上去了。巴阡骂了几声,转到刘锋舱中说话,告辞出来,推门又见段行洲立在门前,神色尴尬,好像被巴阡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里?”
“我、我来给刘大将军请安。”
巴阡看他在门前一本正经报名,只得摇摇头回自己舱中休息。这一日只要巴阡出房,便能看见段行洲笑嘻嘻向他望着。出门吃饭,他靠在船头往江中漫不经心地吐口水;出房方便,他倚在船舷看河水奔腾;就算在船头观景散心,也有段行洲远远地陪着他叹气;巴阡横眉怒目而视,段行洲却笑眯眯向他拱手致意。俗话说“扬手不打笑脸人”巴阡也无可奈何,哼了一声赌气回房。“呵呵。”骆翊看在眼里,笑起来,将支起的窗慢慢放下。屋外又空荡荡的只有段行洲一人独立。铁还三在房中道:“进来吧,就算他要动手,也要等夜深人静。”
“就是你这种人白天放宽了心,给凶手可乘之机!”段行洲怒道“你不要说得好听,不如你出来盯着巴阡。”铁还三便不失时机地呻吟起来:“伤痛啊”他叹了口气,翻身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倒头就睡。
段行洲却有些锲而不舍的脾性,硬是从白天盯到了夜里。他裹着大棉袍,缩在船头的阴影里,虽瑟瑟发抖,仍直勾勾望着前面快船的两舷,不敢稍有懈怠。江上的夜风真是冻彻骨髓,他心口那点热气早就被剥得干净,飒然风声中,咔嗒嗒作响的,只是他牙齿打战。自己的声音倒似不相干的人发出,段行洲听得有趣,全没有察觉前面船上“咯”的一声轻响,待到颈中一痛,气息阻滞,才发现一个绳套趁着北风兜头罩来,牢牢锁住自己的咽喉。绳子那头猛拽,段行洲不由自主向前扑倒,只觉脑袋几乎被活生生扯去,哪有气息呼救?他伸手抓住绳子,不料对面那人却有拔山之功,绳索一抖,几将他凌空掀起。段行洲不得已又向前踉跄五六步,就要冲到两船首尾相接处,脚上却绊到了缆绳。他灵机一动,伸足缠住缆绳,稳住身躯。此时得暇向对面望去,只见黝黝的黑暗里,一人仿佛站在无尽的洞穴深处,只见一团模糊的黑影。隐约见那人在舱沿下微微展臂,顿有三道晶亮的锋芒破空刺来。
“果然是冰凌!”段行洲知道厉害,在地上翻身滚出三尺开外,手忙脚乱中竟还将靴筒中的匕首拔出。冰凌在甲板上击得粉碎,冰碴打得他面颊生痛,鬓角一热,已淌下血来。他趁此时割断锁喉的绳索,刚抬起头,眼前又是冰凌扑到。段行洲大惊之下拔身而起,空中扭转身躯,两根冰凌几乎擦着他的鼻尖掠去,却还有一根正中他的胸肋,瞬时仿佛血脉倒流,心窝中的血液几乎要从口中喷出。他脱力仰倒,背脊上却无受力之处,扭头看时,人已在船舷之外,黑沉沉的江水扑面而至。他奋力展臂,堪堪攀住一处船舷,滚滚南下的江水一往无前地涌向他身前,几乎将他冲走。
胁伤处痛得他百骸俱裂,无力攀上船去,而喉间仍火辣辣的,只能呀呀作语,呼不出声。耳听得有人开启门户,一时也分不清是哪条船的哪间舱房。江水汹涌、剥去他身上不多的热气和气力,段行洲知道自己支撑不了多久,想到自己往日的气概,从来的志愿,不由悲从中来,想放声大哭,口中却是咿咿呀呀,倒似刚死了丈夫的小寡妇,豪迈不足,凄切有余。
头顶上有人笑道:“不过是个小捕快,你的前尘往事不足挂齿,只有你自己哭罢了。”铁还三瘦硬的双手抓住他的腕子,将他提到甲板上。
段行洲倒在地上,张嘴道:“巴、巴、巴”
“巴阡?”铁还三悚然动容“难不成真让你猜中了?”他扶起段行洲,向巴阡房中跑去,到得门前,便见巴阡的尸首横于地上,胸前一柄修长乌黑的利锥森然映着屋内的灯光。“死了?”铁还三抽了口冷气,想上前检视尸首,忽听对面舱房哐当作响,骆翊高呼“刺客”两人勃然变色,又奔向对面船舷,还未转过船头,江面上便“扑通”一声。
“跳水走了!”骆翊趴着船舷向下望去。刘锋听到动静也披衣抢来:“刺客?”骆翊点头,又问:“老爷可好?”铁还三叹道:“大将军无恙,巴将军却死了。”刘锋与骆翊俱皆失色,口上急问:“怎么回事?”一边跟着铁还三与段行洲奔向巴阡屋子。巴阡尸首仍在原地,铁还三一望之下却是大惊。尸首上那柄利锥转瞬的工夫不翼而飞。刘锋和骆翊抚尸悲恸之际,刘木、王九贵二人也小心翼翼地赶过来,也有船工被惊动,远远指手画脚地议论。铁还三与段行洲面面相觑,各自寻思那凶器被什么人盗走。
路是赶不得了,靠岸下锚之后,船工等人争先上岸,仿佛这两只快船是凶宅一般,避之不及。刘木等人忙着善后,刘锋与骆翊得暇叫来段行洲和铁还三细问经过,段行洲还说不清话,铁还三便大略讲了,又问道:“骆先生,那刺客既然到了先生房中,先生可曾认清那人相貌?”骆翊道:“我原是听到巴将军房中有些动静,像是有人摔倒一般,梦中醒了过来,睁眼便见一人站于床前,他见我醒过来,却是吓了一跳,转身就逃,撞倒了椅子,跳江逃逸。他蒙着脸,实瞧不见他相貌如何,身量么,倒与我差不多。”铁还三道:“先生不介意,可否让我们去房中看看。”骆翊一怔,当下道:“但去无妨。”铁还三在骆翊房中细细查过,扭头见段行洲站在角落里,抿起嘴来沉思默想,不由笑道:“你不张嘴时,倒有些大捕头的气派。”段行洲指着喉咙,咿咿呀呀地咒骂。他们转回刘锋房中,又问骆翊刺客所使的兵刃。骆翊摇头道:“实在不见他挟有凶器。”段行洲跳将起来,冲到舱沿下,折了一条冰凌,连比带划,众人总算明白他遭人用冰凌偷袭,骆翊房中的人只怕携带的也是冰凌了。
“既是蒙面,用的又是这种不着痕迹的凶器,定是船上的人!”骆翊道“快去问个清楚,看船工里少了什么人没有。”刘木领命去了。骆翊又问巴阡身上的凶器,铁还三道:“实在太过匆忙,只看清是枚细长的铁锥。”刘锋长叹一声,道:“不用说了!这刺客要杀的不只我一人,当年因破河西匪寇的功劳升迁重用的,就是我们四个,看来是河西那股人的余孽,今天找上门来要将我们四个赶尽杀绝了。”
“老爷何出此言?”骆翊道“多少年过去了,要报仇早就来了。”
“那破城锥又当何解?”刘锋反问道“若是其他仇家,何必用利锥来杀人?”“破城锥?”段行洲一直说不出话,这时却突地问出这么一句,在座的人都是一惊。“唉!”骆翊顿了顿手杖“老爷说话真是不小心。”刘锋道:“也罢,这件事知道的人也不少,说与这两个刑部的俊才知道,也没什么。”铁还三道:“难道大将军当年克敌制胜,和这个破城锥有什么干系么?”
“不错。”刘锋道“当年河西匪寇五万余人,出多峰,走中原,势如破竹,连下河西十五郡,霸占城池,朝廷三番五次征讨,无奈敌将守城有方,均无功而返。我那时是大将军府麾下大将,也算小有名气,朝廷便将河西的烂摊子甩到了我的头上。要知河西流寇屡挫王师,栽在他们手上的大将已有十数人。我行伍出身,早就有捐躯报国的决心,但强敌当前,国家危急,就算我愿意死在沙场之上,可举兵便是劳民伤财,更不要说那些追随我的士卒的性命了。出征之前,我寝食难安,苦思破敌之策,也没有一个计较。老骆那时是我的幕僚,见我愁苦,便献上一计。”
“破城锥?”铁还三脱口问道。刘锋道:“倒也不是破城锥。他不过让我走了一趟巢州,寻到他的旧友,那人名叫夏攸,喜弄机巧之物,件件巧夺天工。那时夏攸研制了七件破城的利器,老骆言道,想要从流寇手中夺回城池,须要求他。夏攸倒也爽快,当即给了我一件,我心中还有些疑虑,夏攸却大笑道,只这一件便足矣了。”
“那就是破城锥了?”
“不错。我命人采制精钢,按着夏攸的纸样和模型放大,赶出了十件丈余长的破城锥。战场上果然是神兵利器。”
“是如何个威风法?”段行洲双眼烁烁放光,凑得更近了。刘锋道:“那破城锥在城下以机关发射,一击便能洞穿城墙,然后从尾部弹出一对倒刺,卡住城砖,城下将士再以绞盘使力,收回破城锥,那城墙便轰然倒塌,我军就能杀入城中。”段行洲却问:“那州府之城,厚重得很,一枚铁锥就能洞穿?”刘锋道:“也有不能洞穿的。不过依夏攸之计,在锥中埋藏火药,嵌入城墙中爆破,也是威力无穷。那匪首就是在城头因城墙坍塌活生生砸死毙命的。”段行洲与铁还三都是啧啧称奇。刘锋又道:“河西的匪寇就吃亏在破城锥一件上,我成功立业也在破城锥一件上。现在他们找我报仇,用利锥杀人,要我知道仇家的来头,也是不足为奇。”
铁还三想到一件事,忙问道:“那么这次刺客所用的凶器就是破城锥了?”刘锋摇头道:“不可能。”骆翊在一旁接口道:“要知这破城锥落在谁手里,谁就能称霸中原,朝廷如何敢让破城锥流传于世?不消说图纸原物俱皆毁去,就连参与赶制破城锥的工匠,也被杀得干干净净。这个世上再也没人知道如何制作破城锥啦。”段行洲隐隐替夏攸担心起来,忙问道:“那么夏攸呢?”骆翊望了望他的神色,怆然微笑道:“小捕头的心肠倒好,还惦记着夏攸这个人。”他慢慢站起身来,目光扫过在座的人,叹道:“这是陈年的旧伤疤,揭破了,更是痛彻肺腑”他一瘸一拐地走出门去,像是走入地狱的幽魂,片刻便消失在夜色里。
铁还三和段行洲在他萧瑟的尾音里打了个寒噤,又都看着刘锋等他说出下文。刘锋也是黯然半晌,才道:“夏攸自然脱不了干系。还未等我们凯旋回来,朝廷便遣专使,随便找了个缘由将他问罪抄家,结果竟未查到剩下的六件兵器,最后只得将他举族连坐,一家人妻离子散,现在恐怕也死得差不多了。”
“什么?”段行洲怒从心生,不由大叫道“夏攸也算有功于朝廷社稷,怎么会招致如此下场?”刘锋垂下头来道:“这七件神兵出世,难免社稷大乱,夏攸虽死得不值,但天下太平,总有人记念他一腔怨血的好处。”
“大人真是这么想?”铁还三眯起眼来盯紧刘锋的神色。
刘锋道:“说到底是我害了他。我虽上疏多次,均被一一驳回,更遭朝廷猜忌,赋闲两年,方重新出仕带兵。如今上了岁数,更觉这辈子就算立下多大功劳,做过多少好事,都不能弥补这一番愧疚。”
段行洲与铁还三看他难过,也觉黯然,一屋人默默无语,各自伤感。这时刘木却来回道,船上的船夫未少一人,刺客不知所终。
刘锋自墙上摘下剑来,冷笑道:“好!就让我等着他找上门来。”话音刚落,就听骆翊在房中惊呼一声,刘锋大惊,叫道:“老骆!”扑身向骆翊房中抢去。铁还三和段行洲也是吃惊不小,紧跟其后。骆翊的舱门“砰”地撞开,骆翊踉跄两步摔倒在刘锋身上。刘锋俯身一望,只见一条铁锥刺在骆翊腿上,鲜血淋漓,从桌边一直洒到门前。
“老骆!”刘锋睚眦欲裂,将骆翊扶住,伸手去拔他腿上的铁锥。
“不可!”铁还三与段行洲都是大叫,却阻之不及。刘锋的手掌刚碰到铁锥,便听“叮”的一声,两只獠牙般的倒刺从锥中弹出,刮破刘锋手掌,几乎削去他的手指。“破城锥!”四人都是惊呼。骆翊握住倒刺下的锥身,大叫一声,将铁锥拔出。刘锋捂着手掌,问:“你怎么样?刺客呢?”刚说了这句话,只觉一股森森冷气从手掌的伤处向全身经络乱窜,一瞬间,便觉右半身发麻,站立不住,跌坐在地。“老爷!”骆翊爬了一步,抓住刘锋的手“老爷怎么了?”
刘锋伤处已变得一片青黑,体内毒气蔓延,苦不堪言,他咬紧牙关,从牙缝里迸出声音来:“那锥上有毒!”自此不敢说话,调理内息,想将那剧毒自经络逼迫出去。骆翊凝神望着刘锋,忽听段行洲叹了口气:“骆先生,将解药拿出来吧。”他浑身猛地一抖,抬头看着段行洲:“你说什么?”连刘锋也是心中突地一跳,几乎呛出血来。段行洲道:“看詹柱、巴阡两位将军死状,凶手定是他们平日里谙熟之人,我本也不愿疑到骆先生头上,可适才察看先生舱房,却见少了一把椅子。难道我们发现巴将军死时,先生大叫之后,往江心里扔的,不是那把少掉的椅子么?”刘木也已跟到骆翊舱外,听段行洲言语,忍不住骂道:“小子信口雌黄,在这里诬蔑先生!先生舱中不可以只有三把椅子?”
“刘大将军这样的朝廷大将乘坐,就算是快船,船老板也不敢怠慢,骆先生舱中的八仙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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