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要,他们已被眼前的宏伟画卷、旖旎风光吸引得不知身在何处了。初夏的白昼并不算短,但夜晚终究要来的,暮色已渐渐加重着它的色彩,光亮在慢慢退出占有的空间。还是栗致炟发现了问题,倘若继续往前寻觅,荆浩的隐居处还有多远?前边不远又出现了路标,路标依然在为执著的游人加油添力,注入信心。但是有一点是现实的,天要黑了,不要说再往前进,就是退回去,也很困难,那要趁着这模糊的夜色,去摸爬这段生疏的崎岖阡陌。
“怎么十多里地就走了三个钟头?”陆雯有点不信这个事实,十多里地尚未走到天就黑了,这本是不可能的事实。
“你不懂,山里人说的里都大。”栗致炟比陆雯有经验,他在解释这种结果的原因。
“怎么办?是进,还是退?”陆雯已觉察,不能就这样地浪漫下去。
“是啊!进?退?”栗致炟重复着陆雯的疑问,也重复着她的思考。两个人一时都陷进一种茫然,别看他们的智商不低,知识不浅。不过,栗致炟并不慌张,他相信那句“车到山前必有路”的古语。
蓦地,远处有两声狗叫,两个人同时把目光转到传来狗叫声的方向。同时,他们不约而同地往那方位迈了几步,伸长脖颈张望着。忽然,那方向有了亮光,是灯光,很可能是一盏油灯,也许是一只瓦数很小的灯泡,因为它的光线很弱,也是由于夜幕的覆盖,在浓浓的黑色中,再微弱的光亮也是能迸发出来的。两个人没有犹豫,很是默契地朝那亮光奔去。已经没有另外的好出路,只有投奔唯一有光亮的人家,他们没有想到,会有人把家安在这大山腹地的图画之中。
这是一座特别的院落,围墙是用石块砌起来的,院子里的两座房子也是石块砌成的,就连屋顶,也是用石板搭成的,只有门和窗子,是用木头做的。
主人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他有老母亲、妻子和四个孩子。他们一家见到这对“落难”的男女,热情得就像迎接贵宾(实际还真是贵宾)。全家人都从屋里跑到院里,就连原先还汪汪乱叫的那只狗,不知听到主人说了句什么,也欢蹦乱跳地摇着尾巴围着两位客人,用它的鼻子闻闻陌生人的脚,又闻闻腿和手,吓得陆雯一直往后缩,主人却说不碍事,甭怕,它不咬人。男主人拉着栗致炟的手,女主人拉着陆雯的手,一道进了他们的上房。主人的老母亲双手捧着一大捧柿饼,放到迎屋的小桌子上,又去捧核桃和晒干的红枣,女主人同时端上了两碗开水。三个小姑娘,最大的十二岁,小的八岁,她们都用好奇的又是友善的眼光注视着这对不速之客,只有那个才六岁的小弟弟,嗷嗷叫着肚子饥。显然,一家人还没吃晚饭。
交谈中,客人方知道,从这里走到荆浩隐居处,还得个把钟头,不过,若是从山的那一端到这地方,就近多了。主人很热情又诚恳地说:既然是来看荆浩的,就明天好好地去看吧,那里还有好多风景呢。晚上就住在咱家,就是条件差,不能跟你们城里人家比。主人把陆雯与栗致炟当作夫妇一家人,两个客人却没有为他们的关系作任何解释。主人与客人随便地拉着家常,女人忙活着做饭。本来饭已做好,是因为有了客人,她又烧起火忙碌起来。这时陆雯突然心血来潮,拉住那个胖乎乎的小男孩,要为他画张写生。孩子不知写生是干什么的,又有点认生,身子一直往后蹭。陆雯转身告诉孩子的父亲,说是为他画张像留个纪念。当爹的马上命令儿子老老实实地坐在小凳子上。陆雯打开画夹,只是几分钟光景,一幅速写出来了,小家伙的可爱形象栩栩如生地凸现在白纸上了,一家人传过来传过去的像欣赏西洋景,新奇、兴奋得不得了,那小家伙竟然高兴得乱蹦乱叫。
晚饭是小米粥里下了少许面条,这是太行县山里人招待客人的上等饭了,桌子上放着自家腌制的酸菜,又专为客人煮了几个鸡蛋。鸡蛋是让客人吃的,仅留下一个给了小男孩。看这情景,栗致炟和陆雯哪里吃得下,就把鸡蛋分给几个小姑娘,主人却不答应,客主就为鸡蛋的分配推来推去地折腾了好大一会儿。吃饭时女主人已把厢房收拾好,让老人和两个女儿搬到上房住,把那房让给客人用。
夜静了,在这方仅有一户人家的独立王国,世界显得遥远而深邃,正是农历的四月十三,洁白如玉的月亮已近乎满月了,仅是周围的弧线画得稍有偏差,使本可以圆圆正正的它略有不够圆满之感。主人为客人准备的厢房是里外两间,里间摆放着简陋的木床,铺好了褥被,为了城里客人睡着舒服,女主人把放在箱子里的两个新的绣花枕头取了出来,这两个枕头一直没舍得用,十多年了,是她的珍贵嫁妆,虽然布料很是一般,但是枕头上一双巧手绣出的鸳鸯戏水的图案,可称为地道的民间艺术品了。山里人就是这样,诚挚的心态,好客的热情,使许多城里人不可思议。
石屋四面全是石材构建的,这种石材被修整成一块块方石,只是稍加黏料(黏土或水泥),就将方方正正的石材整合得严密牢靠。在里屋一侧的墙体上,有一个不大的长方形的窗子,这是经过改造的窗子,装着玻璃的一扇木窗可以开合。此刻,皎洁明亮的月光穿透窗子,洒进小小的蜗居,透过窗子,又可窥见高悬着的圆月。夜静了,深了,夜的脚步很有节奏地默默前行,只有唱着歌儿的蝈蝈为夜的进行曲伴奏。栗致炟和陆雯却毫无睡意。这个看似平凡的两人世界,对他们两个来说却是多么的珍贵和难得,仅为这次小游,陆雯已邀请栗致炟一年时间了,栗致炟也答应陆雯一年时间了,可是每每事到临头,就有千变万化的原因成为不能成行的理由,这理由是不容置疑的,更是不能改变的。今天,终于有了这一天。陆雯激动的心情犹如烧沸的水,不能平静,不能自已,她推开窗子,使月光更完整也更充分地洒向小屋。对视着天空的月亮,她触景生情地轻声哼起了自己喜爱的舒伯特的小夜曲,这是一首以月光作背景的爱情曲。栗致炟被歌声吸引住了,他全神贯注侧耳倾听,进而,又像思索着什么。陆雯歌罢,看着有些沉思的栗致炟问道:此刻,你想什么?他不假思索地说:我想到一首诗,是那首唐代刘方平的七绝。
“你能记下那诗句吗?”
栗致炟不假思索地背诵起来:
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
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
“你呢?你想什么?”
陆雯也是不假思索地说:我也想到一首诗,不过,我的诗与你的诗的意思却不同。说着,她没等栗致炟追问,就吟诵那诗道: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是啊,两首诗意境大不相同。男人透过月夜的景象,抒发的是春临人间愉悦的心情。女人对视月亮却想到嫦娥奔月后的孤凄情景和茫然若失的复杂的情愫。
陆雯的诗刚吟诵罢,栗致炟就将她揽在怀中,揽住最心爱又心疼的情人,他隐隐约约感觉到,陆雯的思想近来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同时,他也觉察到,有一种沉沉的压力正逐步走来。透过陆雯面庞的“字里行间”他分明看出潜藏于其中的绵绵忧伤。
十二年前,他偶遇陆雯,两人就一见钟情。那时候,陆雯是清纯的、乐观的,那年她二十三岁。三年后,他们逾越了雷池,发生了那种关系。那时陆雯是痴情的,她把爱情奉为至高无上的精神寄托,她曾把裴多菲的那首诗改为“生命诚可贵,事业价更高,若为爱情故,二者皆可抛”并将改后的诗当作她的誓言,寄给了栗致炟。她并非滥用感情的女人,她对栗致炟的爱是专一的,她对自己的性欲又是节制的。她知道,爱上一个有家室的男人的女人应该怎么做,既然是这种格局的爱,女人不作出某种牺牲是不行的。她会在与栗致炟偷欢之后激动地说,她讨厌那种有婚姻无爱情的生活,大多数家庭却正是这种状态,所以她不要这种家庭,只要爱情就足矣!那时已成为市长的栗致炟听到怀中姑娘的肺腑之言,更是感动不已,也就越发爱她了。是的,栗致炟需要爱情,特别是这种圣洁的无瑕无疵的纯净爱情。多少年来,这种爱已经融入他的精神王国,凝固为他的精神家园乃至精神支柱。他不能没有陆雯。世界上唯独不变的是时光一直在流逝,在赶它的路,它有它的节奏,有它的目标,这种规律是不可改变的。可是,随着时光的流逝,一切都在变。一切都在变是另一种唯独不变的概念。当然,陆雯也在变。也就是在近两年,在陆雯与栗致炟相交十个年头之后,栗致炟发现,先前那个清纯的、浪漫的、无忧无虑的姑娘,她的乐观与单纯在悄悄减少;先前那个痴情的、将爱情凌驾于生命之上的姑娘,她的冲动与激情在渐渐衰退。相反,有时间自觉或不自觉地发出哀怨与伤感。刚才,她吟诵的那首诗,不就是这种变化的印证吗?对于这种变化,对于陆雯的哀怨与伤感,栗致炟却有点惶然。他紧紧地搂抱住陆雯,认真地注视着她,她的眼睛里涌动着泪水,泪水还没有涌出眼眶,他几乎没见过陆雯流泪,更没听见过陆雯的哭声。十二年了,她没有在他面前表现过真正的悲伤。他们都不再说话,一切都在心里,只是陆雯显现出的悲伤已迅速传染给了栗致炟,他的心也开始酸楚起来,进而又加进了凄苦,没有想到,这次难得的幽会会萌生这种情愫,他想唤回姑娘的惬意和乐观,赶走灰暗和忧虑。他将面颊贴在姑娘的面颊上,用嘴唇轻轻地又很温柔地去吻她的脸蛋,吻她的鼻子,她用双臂攀住他的脖颈,紧紧地搂住他,顺应着他的亲吻。她的泪水还在眼眶里打转,她在尽力地赶跑它,她并不想让他看见她心灵的真实写照。她理解他,只是泪水有点不大听话。栗致炟终于把嘴唇移到陆雯的嘴上,两唇亲密地接触、摩擦,进而是两个舌头的相接、纠缠,两颗心也紧紧贴合在一起。好久了,没有这样亲密过,他们难得有时间,更少有机会。况且他们还在时时压抑着感情的涌动,收敛着欲望的迸发。哪里像成千上万的自然人,那样自由潇洒,即使有个把情人,有些花边新闻、飞短流长,又怎么样。这种行为并没有违反法律,虽然它不被提倡但也阻止不了,清理不掉。
栗致炟太知道了,陆雯太需要爱了。她这样的姑娘,本应拥有美满的家庭;在她这样的年龄,本应享受惬意的性爱。可是,她都没有,如果非说有,那就是自己给她的那一点点,的确是一点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们才能相见几回啊!他将她抱到了靠后墙的小床上,两个人都累了,都站不住了。他们躺下了,相互解脱着躯体的包装,他们相互都有强烈的渴望。他不舍得把她压在身下,他太爱她了,他是那样小心地轻柔地抚摸着她、搂抱着她、吮吸着她的肌肤,她的躯体,她的一切,又是那样从容地、缓慢地、用心地亲吻着她的全部和所有。他不只是用肉体,用肉体上的器官,而是用上了整个生命和心灵。她放开心扉,接受着他的爱,她紧紧地拥抱着他,却不忍心压在他的身上,他们在把两个肉体融化为一个整体的形态下翻滚过来,她一定要让他压住她,她喜欢这样。她在他的身下痛快地呻吟、舒心地呼唤。他喜欢听到她的这种声音,这种声音在他的感官中,是全世界的音乐都无可比拟的神圣的奇妙的乐曲,他从来没有听够过。他驾驭着她,风风火火地闯入心旷神怡的欢乐世界。
使栗致炟觉得奇妙的是,自与陆雯有了这种隐秘关系后,他先前的阳痿症就不治而愈了。不,应该说他与陆雯做ài时,总是很有激情、无比亢奋。本来,他是患有阳痿病症的,也曾在男性科医院就诊,但没有效果。从与陆雯偷欢以后,他相信一个道理,凡患阳痿症者,十有八九系爱情分量明显不足,或根本没有爱情,或是对方缺少点燃男性激情的火力。可是,生活中有几多理想的爱情?理想的女人?据他观察,这是个普遍问题,也是大多数人实现不了的梦想。这种梦想也只有在作家的艺术品里方能觅到,现实生活哪里有那好事,大凡人们都是在现实中生活,不是在艺术中陶醉,也就只能平平淡淡地居家过日子了。可是,这种好事他得到了,拥有了,因为他有了陆雯,生活中的人,谁能像他,拥有这么姣好的情人,谁又能像陆雯,为情人甘愿奉献一切。想到这里,他有一种骄傲感、自豪感。可是,注视着怀中的情人,刚才的那种感觉又一扫而光了。他只是觉得,陆雯太苦了,他该去解脱陆雯的苦,他能解脱陆雯的苦吗?他只是紧紧地拥抱着陆雯匀称的又是丰满的胴体,一直没有松开,两个躯体紧紧地融合在一起。他弄不清,为什么对陆雯会爱到这种死去活来的地步,也许是中了那句话的“邪”那句话说:
“隔离使爱尖锐,相见使爱增强。”
天刚蒙蒙亮,栗致炟被打鸣的公鸡叫醒了,方发现他与陆雯还搂抱在一起,只是两只枕头都湿了,特别是陆雯的那只,可以说是湿漉漉的,那是泪水滋润的结果。是的,他俩都哭了,但都没有哭出声音,无声的哭泣涌出的泪水会更多,只是它并不被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