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灵人在工部,一时半会未必能脱身。
虞璁见黄公公行礼告退, 又叫住他道:“黄公公, 还叫两个工部的小吏过来——叫他们同戚灵一起过来, 把平日的公文带一些来。”
黄公公愣了一秒,马上就反应过来皇上说这句话的用意。
这是在避嫌啊。
戚灵身为女官,如果单独出入乾清殿, 难免可能被好事的人非议妄想。
可是如果三个人都抱着一摞文件去面见天子,更显得大方正常些, 从小处也挑不出毛病来。
虞璁目送黄公公离去的身影, 心里有几分感慨。
其实哪怕是现代,女性在职场中都处处受阻。
一些高层女性之所以卡在自己原有的职位上, 一坐就是几十年, 不是因为她们能力不行,业绩不够——而是想要提拔她们的更高一层为了避嫌, 只能去选择其他人。
否则, 就可能被攻击为二者有不正当关系,是靠潜规则上位。
不管是现代还是古代, 女性的劣势都相当明显。
他叹了口气, 心知这个时代难以做到男女平权, 可自己哪怕多任用些女官,也等同于在埋下好的种子。
他想要的盛世,既要有贞观的清朗大气, 又要有永乐的强势无双。
嘉靖, 也应当成为历史中闪耀而浓墨重彩的一笔。
戚灵那头正在埋首算着数值, 听说皇上有请的时候,在场的其他官吏脸上都露出不自然的神情来。
黄公公知道就会有这么一出,又随口叫了两个官员,叫他们抱着一摞文件书册一起出去。
当听说有其他人也被召见的时候,那些细微的骚动才渐渐平息,猜忌的目光也收敛了不少。
戚灵不以为意的嗯了一声,不卑不亢的和上级交代了手头没有做完的事情,就跟着黄公公一起进了禁城。
虞璁坐在龙椅上,见那三人施施然前来,例行公事的问了几句。
三人自然一一应答,都条例有序。
单论容貌,戚灵哪怕不施粉黛,也出落的秋水剪瞳。
越是这样,虞璁越神情严肃,没有半分的亲昵。
这道线必须要画好才可以——往后还要立下宫规,严令子孙不得染指女官。
“你们二位拿好纸笔,记述此次的每一句核心问题。”虞璁淡淡道:“今天之事,非常重大。写好之后直接送交杨首辅,不得外传。”
两个小官忙不迭应了一声,哪里敢怠慢。
“朕今天来,是问你白银问题的。”虞璁看向坐在最前方的戚灵,不紧不慢道:“你出身民间,应最清楚如今往来收支的法子,现在是怎样的情况?”
戚灵没想到皇上会问这个,但站起身时,便开始条理清晰的陈述起来。
“民间称银为‘朱提’,算是预定俗成的交易往来之物。”戚灵简单道:“虽然有大明宝钞、嘉靖通宝等流通,但实际使用者寥寥无几。”
缙绅大户收租的时候,要么收银子,要么收米粮等实物。
在宣德、正统年间主要的交易凭证是布匹,成化、弘治期间用的是各种样式的花银,还有银珠等特殊物品,作为百姓之间持有的钱币。
虞璁听到这里,皱眉道:“既然说要用银,为何又遮遮掩掩,交换些银钗银珠?”
“陛下日理万机,恐怕有所不知。”戚灵不疾不徐道:“洪武三十年曾经出榜昭示天下,只许用钞,不许用金银交易,一旦被发现不但会被抄家,全族都可能被贬至塞外。”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皇帝心想老朱爷爷真的是越搞越乱,无奈道:“如今朕看见有细丝纹银交易往来,可是怎么也不流行?”
百姓们现在买卖交易的时候,根本没有固定的通用货币,全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陛下,因为白银也有造假的情况。”
戚灵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身后两个负责记录的文官不由得一震,生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问题是虞璁是支付宝用惯了的现代人,现在出门游玩也是虞鹤陆炳负责掏钱,哪里了解这么细节的东西。
他反而心里生出几分好奇,挑眉问道:“银子怎么造假?”
“有好几种,可以在银中兑了水银,让银子加重,”戚灵也不怕得罪谁,只坦率道:“也有奸商在银钱面上撒上铁沙,在四角钓上铜,甚至在银钱旁边烫一层锡。”
“不对啊。”虞璁听到这里,心中疑惑更深:“那宫中熔铸的通宝铜钱,又流通至了何处?”
戚灵思索了片刻,只不确定道:“微臣在衙门里当差一年,大致听说了些。”
这朝廷里虽然有正规发行的嘉靖通宝,但是基本上都流入了皇族宗室,前后流通不过方圆两千里,到了山东那边都已经是银钱杂用了。
虞璁听完了大致的情况,忽然明白了一个事情。
历史上的明王朝到了这个份上,已经是靠昔日的底蕴吊着一口气了。
“黄公公,上茶。”
他沉默地喝完一盏茶,半晌都没有开口。
很多问题的背后,在最深层次里,都是经济问题。
大明朝哪怕连着三代都是穿越者执掌,都未必能建立所谓的民主制度,因为经济基础根本不够,该萌芽该发展的统统都没有。
任何超前的意识,都需要经济的积淀和支撑。
听了戚灵的这一番陈述,再结合自己从前看书时了解到的一些问题,他的后背竟涔涔的冒出冷汗来。
得亏自己闲了下来,开始操心这方面的问题。
土地兼并哪怕解决了,如果不关心这根本的经济情况,也等于是治标不治本啊。
首先,晚明中国在展开对外贸易的时候,出现了大规模的净输出,和白银的净流入。
虽然海禁是没怎么开,可是没落的明王朝为了能抵御努/尔哈赤的凶猛攻势,一直举国之力去找葡萄牙人买红夷大炮,动辄投入几十万甚至百万。
在这个档口上,很多非贸易往来的白银也从国外不断流入,加速了明王朝的衰落。
这意味着,有大量的货币在不断增加,同时社会资源和产品又因为战乱在疯狂减少,国内的通货膨胀就越发难以控制。
通货膨胀,在某种程度上是一次资本主义萌芽的收割。
小生产者和农耕者在这一过程中无力承受高额的物价,纷纷卖身为奴,又或者破产后成为流民。
而那些工商特权利益者因为拥有雄厚的资本积累,获得了超额的利润,加速了更多小生产者的灭亡。
要知道,当初的嘉靖万历期间,藩王宗亲之乱没有被重视和解决,以至于造成了大量的盐铁矿林的实业被把控占领。
哪怕自然经济竭力调和,也无济于事。
不统一货币,不调节经济,只会加重民间无形的负担。
由于皇上半晌没有说话,偌大的乾清殿陷入了寂静之中。
虞璁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叫王阳明和杨镇江过来。”
黄公公被这压抑的感觉憋得喘不过气来,忙不迭行了个礼,去找杨首辅过来救场。
这二人负责了如今的税制改革,可以说是最合适的顾问了。
虽然之前是自己想岔了,这文科生才是学税务经济、工商管理的。
但是自己对这些东西,完全都一知半解,只能靠对历史的了解来强行逆推。
杨一清一进乾清殿,就看见陛下眉头紧锁,心想许久都没来这一出了。
王阳明随后也匆匆赶到,路上就听黄公公说了大概,心里有了点底。
虞璁又喝了半盏茶,压抑着火气跟他们把事情大概说了说。
“陛下,且勿多虑。”杨一清心知小年轻容易着急上火,只笑着道:“包税之制已经废了半年,如今一切都在好转之中。”
“包税?”虞璁怔了下,往前倾了倾身子,纳闷道:“这两个事情有什么关系?”
“万岁,是这样的。”王阳明与杨一清对视了一眼,笑道:“这包税,乃沿袭了元朝‘扑买’制,乃祸国害民的一大难题。”
原来在旧有的社会制度里,国家为了得到稳定的税收,就把税收这件事情给下放,送予富豪私商来进行承包。
这样虽然政府每年无论灾涝都能得到稳定的收入,可百姓就等于被变相的双重剥削。
在嘉靖七年末到嘉靖九年中旬,这个阶段里王杨二人被虞璁有意放权,直接大刀阔斧的废掉了原有的包税制,改换成由政府收税,征银多少都同归回京。
只要朝廷不贪,百姓就多一条活路,福泽便又绵长了不知道多少年。
虞璁听到这话,就感觉被两个老头儿喂了颗定心丹一样,总算把气喘匀了些。
“那么,依两位大人所见,如今若想要调整改革此事,又应当如何?”
王守仁看了眼那平静如初的戚灵,不紧不慢道:“戚大使所言不假,当今需要调控金银流入,不仅是钱币通行之改革,更应该规范金银流通,不可扼杀亦不可放纵。”
虞璁略点了点头,心想中央银行确实要成立一个,不仅要调整嘉靖通宝的铸币流通数量,还要用这件事带动全国的商品和货币流通。
之所以杨一清和王守仁敢做这么多,在于他们清晰的发现了一个问题。
当今圣上与从前那几位最不同的地方在于,他几乎没有私心。
-2-
皇帝既是一国之主,又是一国之君。
过去有好几位万岁爷都横取豪夺,无非是为了让自己过得更骄奢淫逸而已。
可是当今陛下虽然闲情雅致不少,却没有真正意义上为自己而掠夺什么。
他掌权专/制也好、杀逆屠反也好,其实都是为了国家的安定和繁荣。
两个老狐狸把一切都看的清清楚楚,又知道皇上肯定会护着自己,才放心大胆的改了税制,一方面回收白银,一方面给百姓们减压。
这些事情若是放到正德年间,那恐怕想都不敢想。
这建立银行的事情还只是一个构想,具体怎么做要从长计议。
皇帝思索了半天,瞥了眼都写完一整个小本本的小官,又开口道:“朕从前看圣贤书里,有句话叫‘藏富于民’,两位大人可否为朕讲讲?”
“万岁,《周易》的益卦曾言,‘上益下,民说无疆’。”杨一清诚恳道:“如今陛下虽然无知觉,所作所为已行如此言,亦如《尚书》中的裕民而惠民之论。”
“可朕觉得,不对劲。”虞璁垂眸道:“这几年还归土地,减轻税赋,钱……也未必能回到百姓们的手里吧。”
这并不是他想通了什么,而是一种隐约的预感。
哪怕自己是个土生土长的皇帝,从小就接触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也未必能理出一个头绪来。
因为与朝廷有关的事情,实在是太繁多了。
如果什么都要管,那就可能会发现自己对这个皇朝,很大层面上都一无所知。
这个时候,实地考察和调研才显得格外重要。
“万岁。”王守仁想了许久,决定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来说句大实话:“确实如此。”
他想一句说一句,可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冷汗涔涔,而步步惊心。
王老爷子说的事情,很简单,却也很致命。
那就是当朝所有的政府采购,都必须经过文官集团的利益过滤。
某种情况下,这导致了国家无法还富于民。
所有要采购的东西,以及政府的工程,都要经过官商勾结的这一层,最后导致价高质次。
虞璁听着他的肺腑之言,只觉得心都凉透了。
这个现象,确实很常见,看起来也很正常。
但是在根本上,这回导致中央硬通货的使用效率——更令购买力向特权官商阶层集中!
这简直是在自断双臂!
什么还富于民,什么藏富于民,说到底,就是发展生产力和购买力!
广大百姓的生产力和购买力,是相辅相成又构成经济的核心关键!
如今这样由文官集团把持采购和工程,所有的金钱往来都要被他们筛下一层血皮肥肉,哪里还剩什么!
难怪由赵璜亲自主持的大学建设遭到那么多文官的弹劾与攻击!
不就是捞不到好处,眼红的紧!
皇帝依旧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可所有人都感觉得到,他的身上,突然就开始散出无形的杀气。
哪怕是现代,都有许多腐儒般的人物觉得反贪不可能,反腐是妄想。
他们习惯了污浊,便嘲讽那些渴望光明的人物。
可是——
可是如今,君权在手,军权在手,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那时李自成抄掠北京,平民饿死遍野,官兵无晌养家,就连崇祯皇帝都穿着破龙袍。
可单是北京官宦家中,就直接抄下了三千七百万两!
这样一看,区区一个冥思库,才吞了冰山一角吧?!
虞璁抬起头来,声音里带着丝丝的寒气。
“朕今天,要开一个招标制。”
所有的进出往来,所有的采购工程,统统都要数据透明化。
朕国库里的每锭每厘,都要清楚到无人敢再染指!
当初朱元璋火烧功臣楼,凌迟贪污犯,连坐诛杀惹了数百年的骂名。
可是自从朱元璋来了这一出之后,明朝百年犹如被神明庇佑!
与其告诉他们管得有多狠,不如告诉他们罚的有多重!
所谓招标,就是在一定范围内公开货物、工程或服务采购的条件和要求,邀请众多投标人参加投标,并按照规定程序从中选择交易对象。
这样一来,中标的流程和审批者都清晰无疑,如果出了纰漏,第一时间就可以用标书追查是谁在兴风作浪。
他虞璁是一个人穿越来了嘉靖朝,没有金手指没有人帮忙。
可是,他脑子里关于现代社会的所有记忆,都可以带来意识和制度层面的碾压!
王守仁和杨一清听到这里,不由得心中一惊。
皇上这么做,完全超出了他们的认知和想象。
如果招标之事能够例例公布明举,那几乎一切的资金往来都清晰可见,难以再浑水摸鱼做文章了。
“知声堂也有了,锦衣卫也有了,谁要是不从,大可以再备好棺材来死谏。”虞璁平淡道:“王大人,今年全朝官吏的俸禄再提一等,要让七品小官也能天天有肉吃。”
王守仁忙不迭行了个礼,道了声多谢陛下恩典。
他清楚,皇帝若是沉默冷静,背后便越酝酿着腥风血雨。
这两三年来,被杀掉的贪官污吏虽然不多,可次次都震撼人心,令人无以复加的敬畏恐惧。
因为每一次,都有所公示。
——那些临朝的大臣,恐怕这辈子都记得万采被当庭割喉的惨景。
有这先例,还有之前的铁血手腕,如今想要再实施所谓的招标制,恐怕无人敢拦。
现在,圣贤之语已经不能拿来做挡箭牌,一己私心也得都藏得严严实实。
如今的嘉靖朝,才是真正的迈入清平盛世!
“皇帝如今有令,军中所有人都得加强体质训练,”赵都督看着一溜听着训话的中级将领道:“跑步、...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