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弘文知道朱温爱子心切,如此说辞实是无奈之举,他心中不由得五味杂陈,于是微微摇首,高呼道:“起驾回宫!”
尖锐的嗓音在夜空中回荡着,羽林卫化为了一条长龙,护佑着朱温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了临华殿的尽头。
深宫中杀机四伏,看不见的刀枪剑林尽数抵住了咽喉,郢王与博王相视无语,二人的心思已是随着徐来的晚风飘往了郓州城郊,辗转间,已逾半月之久。
神策军昼夜奔波,此时已是人困马乏,金铁的摩擦之音回荡在望魂崖的千沟万壑,遥见苍幕晦暗,群峰幽然若铁,暮霭随着征尘微微泛起,将群山隐于虚无。
均王朱友贞不急不缓的勒紧缰绳,侧头俯瞰望魂崖下,但见崖底石笋林立,恍若刀山剑林,崖间似有腥风拂面,不知多少人骨葬于此间?
他拭去两靥风尘之露,紧紧跟在神策军统军薛舒玄马后,他骑术不佳,生怕一不留神连人带马一并跌落崖下。
均王刚过加冠之年,正是朱温与元贞皇后张惠的嫡子,此人仪容俊美,生性懦弱,虽有官衔傍身,却从未带兵征战,如今也算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纵使满心欢喜也难免心生畏惧。
“薛将军,这里便是冯道的隐居之所,号称九重天的卧龙峰?”朱友贞虽是身披重甲,但仍能看到两肩处纤细的轮廓,那份源自骨子里的柔弱与稚嫩,全然不似一个习武之人,他遥指不远处蓦然突起的一座孤峰,赞赏道:“卧龙峰果然超然物外,仙气十足!”
“想不到王爷还有此等闲情逸致,难得,真是难得啊,哈哈哈……”薛舒玄大笑道:“均王可曾听到琴音?此音由卧龙庄内传出,想必冯道正在庄内焚香抚琴,此人号称五绝之首,自比诸葛卧龙,我观此人亦是个欺世盗名之徒!”
朱友贞棱角分明的脸上写满了莫名的神色,他双目纯净,毫无果决的帝王之气,仿佛生错了人家,即便如此也未能免去步步为营的储位之争,他见薛舒玄听音发笑,不解道:“薛将军,何出此言?”
“冯道既是未卜先知,又怎会身在庄内?神策军兵分八路,早已将卧龙峰围得水泄不通,纵使飞蛾也休想离此半步,更何况是个装神弄鬼的文弱相士?这五绝之首,言过其实尔!”
薛舒玄一马当先,其后重甲密集若墙,二人谈笑间,已至主峰之侧。
此地名曰“望魂崖”,其崖九落,因高低无序,故有九重天一说。而这九峰中唯独卧龙主峰最为高耸笔挺,其余八峰甘当陪衬,呈现环抱之势,一立万载。
薛舒玄以马鞭点数其余诸峰,依稀可见人头攒动,冷芒熠熠,“哼哼……望魂八峰皆有重兵严守,冯道纵有通天之能,也休想活着离开此地,老夫倒要看看这待宰的羔羊,其鸣何哀?”
薛舒玄左臂平举,众皆止步,神策军步履整齐划一,只听得一声闷响,而后又陷入了一片沉寂。
山径中尘沙未散,使得暮霭变得愈发殷实浑厚,军士们只觉得此处诡谲神秘,后脊正逐步发麻,沿着脊骨渗入了脑髓,呼吸亦变得迟缓异常,只能听到由卧龙峰传来的琴音,飘渺悠扬,犹闻天籁。
“但愿尽如将军所料,本王若能首战告捷,定会在父皇面前为将军美言!”朱友贞喜形于色,而后望向卧龙主峰,双目逐渐木讷,最终被愁容掩埋,“主峰如此险要,纵使神策雄兵数万,却又如何可攀?”
众人举目远眺,只见卧龙主峰毗邻望魂诸峰,峰顶高逾丈许,仅仅与八方神策军百步之隔。但此峰孤立插云,恍若擎天一柱,四周无有依傍之位,且崖壁异常扭曲,呈螺旋状,仿佛八条墨龙扶摇直上,想来卧龙峰便是由此得名。
“无有悬梯,本王如何能去?非是轻功绝伦者,莫能至也!卧龙峰如那天外楼阁,看似触手能及,却是遥隔千里,薛将军,这可如何是好?”朱友贞满眼的错愕神色,急道:“快……快看,那是什么?”
暮霭重重,仍能看到八颗巨岩龙头栩栩如生,竟然与峰顶平齐,就这样朝着八个不同的方位龇牙吐舌,龙头口中蓦地有“污泉”涌出,是时狂风肆虐,搅扰得“泉水”上升下旋,细雨般溅落在朱友贞的金盔之上。
此泉并非透明之物,不知是鲜血还是积存万载的山涧晨露,沿着金盔散落眉端。朱友贞只觉得一股股腥臭之气充斥着鼻吸,一切来得如此突然,在其俯瞰仰望之余竟是伴随着一阵晕眩,未及反应,已是摔于马下。
“啊……”朱友贞惊恐万分,他话音未落,又是“噗噗”声响,八道铁索由石龙口中激射而出,铁索势如雷霆,声如怒涛,直震得山体不稳,万千碎石簌簌滚落崖下。
铁索乌黑,上面布满了淤泥锈渍,正中望魂崖的吊环后环绕了一周,复又送入石龙口中,前后仅在瞬息之间。
龙口缓缓闭合,显然已将铁索固连牢靠。惊风掠过,铁索随之左右的摇晃,一时间星火四溅,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响,恍若地狱的哀嚎。
原来卧龙峰是以八道铁索与望魂诸峰相连,每道铁索被赋予了卦象的含义,名曰“八卦往生索”,平素收于龙口之内,每日酉时岩龙“复苏”,铁索便可自行运作。
八卦往生索上置办了“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八个银匣,银匣内有书简、笔墨,可将雇主询问事宜写入书简,并与汇票文牒一齐放入银匣之内,通过八卦往生索传至卧龙庄,若是询问事宜与八卦属性相符,且报酬喜人,询问之事无有不复。
“王爷小心!”神策军一哄而上,十几双手将均王搀扶起来,此处地势陡峭,加之山体的震动,若是军士晚来半分,朱友贞必会滚落崖底,摔得尸骨无存。
均王收定心神,摇手驱散众人,颤着声音道:“本……本王无碍!”
他勉强起身,而后琴音清达入耳,平淡处安静致远,高亢处铿然有力,朱友贞沉浸其中,似乎忘却了方才的狼狈之态,叹道:“此乐不疾不徐,可谓是太古之音,清冷入仙!”
朱友贞怯懦那份未知的恐惧,却又感到一种莫名的蛊惑,在那几乎没有人迹的巅峰问道抚琴者,究竟是何等的高深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