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当中,吴总身边,除了冯乌鸡依旧跟随左右之外,再无他人。险儿则始终待在车内,连面都没有现。
面包车刚刚开出不远,吴总两人招手拦下一辆的士,转往了另外一个方向。
最初的几秒钟,大海有些蒙,他不知道是应该跟着险儿,还是应该跟着吴总。
但是,很快,这个呆头呆脑,一直被我们看不起的土包子,做出了一个在事后,让任何人看来都是极为聪明的选择。
大海放弃了险儿,喝令摩的司机掉头,跟上了吴总。
对于绝大多数的外人而言,那至今都还是个谜。
人们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大海在那一晚的九点钟左右会如此准确的出现在水云天。人们只知道,在绑了险儿之后,吴总带着冯乌鸡一起中途离开,去了他亲大哥和尚当时陪朋友桑拿的所在地——水云天。
然后,大海也就奇迹地的出现了。
那些人不明白,是因为他们只知道大海的一面:那个形象邋遢,却不求功利,只讲义气的传奇流子,那个外号叫作杨日天的黑道大哥身边最亲近的红人。
可他们却不晓得,大海悲惨的另外一面:一个贼!
一个成为流子之前,从小就开始在刀棍的逼迫之下做了半辈子的贼;一个可以悄无声息地在两三秒内,就掏光你荷包里的钱,你却丝毫不会察觉的贼;一个光看一眼,就足以判断出一户人家有钱没钱,有人没人的贼。
这样一个天天靠着精准度踩盘子吃饭的人,要去跟踪吴总那样不知天高地厚的草包,这,还算是件难事吗?
去过桑拿的人都知道,洗浴中心,要先在大厅领了号牌之后,再去更衣间换衣,中间所花的时间,大概也就是三五分钟而已。
三五分钟,已经足够大海尾随而至了。
就在吴总脱下所有衣物,露出丑陋肥硕的大肚腩站在更衣柜前,还没来得及围上浴袍的时候,他听到了门外服务生的一句说话:
“哎,先生,洗浴要领号牌,不能带这个进来。”
吴总闻言,抬头向着门口看去,大海就站在了他的眼前。
大海看到车子停在了水云天的门口之后,他让那个摩的司机也在街道的另一面停了下来。刚开始,他并没有下车,因为当时的士的车门依旧关闭着,他不知道吴总是否要下车。
然后,在那位早就吓得魂不附体的司机不断低声哀求大海放过自己,另外喊辆车的讨饶声中,大海看到吴总和冯乌鸡走了下来。
大海甚至连钱都没有给那位司机,只是对着他说了一句:“少说话,马上走!”然后,就一手拎着包,一只手拎着液化气罐,朝着街对面走了过去。
待到大海走进水云天大堂的时候,吴总两个人已经领完号码牌,转头走向了男宾区,大海看着两人的背影,并没有马上进去,他甚至都没有搭理大厅里面的任何人。他只是走到大厅中间,那根镀着金色涂层,光可鉴人的圆柱旁,在无数人嘲弄嬉笑的眼神之下做了一件事。
当初在车站见到大海第一面的时候,他很多的地方都让我感到记忆犹新,过目难忘,其中有一样,就是他的发型。
那满脑袋一缕一缕结为一体,不知道多久没洗,满是头油味道的几乎齐肩的长发。
后来,在我们共同的斥骂声中,在险儿的喝令之下,大海终于勉强做到了每天洗头。但是无论怎么样,他却一定要留着那头前后长度相同,没有任何美感造型可言的长发,坚决不剃,谁说都不行,包括险儿。
当时,我们每个人都很奇怪,很不能理解,也感到很讨厌很丢人。
直到大海融入到我们这个圈子一段时间之后,我们所有人才慢慢开始明白过来其中的原因。
大海有一个怪癖,一个非常与众不同的怪癖。
平时,大海会用一个头箍发带之类的东西将头发束起来,让人稍微显得精神整洁一些。但是每到险儿骂他,或者他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感到难堪羞愧,或者是准备办事、打架砍人的时候,他一定会把头箍发带拿掉,让长长的刘海直直垂下来,遮住他的双眼乃至多半个面部,他还会故意用手将头发揉的凌乱不堪,呈鸡窝形状。
我问过他几次,为什么要这样做。
可每次他眼神都不看我,嘴里嘟嘟哝哝说了半天,也听不出个所以然。
直到后来,险儿告诉我,大海给他说,这是他当小偷的时候,那个“老爸”从小教他的习惯,说这样人会看起来比较可怜,就算被抓也会比较容易得到别人的同情,让别人心软。
说老实话,当时,我对这个回答是不满意的,因为我根本就想不通里面的道理,我只是简单认为大海是个怪胎。
现在,也许我能懂一些了。
大海的这个习惯不是因为“老爸”的教育,而是因为他的心。
强奸犯的儿子,被抛弃的小孩,逼迫下的小偷,贫穷的环境,绝望的未来,当这一切加在一起,足以让任何一个人变成如今的大海。
一个根本就不晓得安全感是什么,在羞愧时,在愤怒时,在做一切违背了自己心底最深处那点良知的事情时候,只能靠着头发来遮挡住自己脸面,来让自己感受到些许平静的人。
可怜而又畸形。
如同每日洗手百遍的地儿;如同残疾之后,越来越暴戾乖张的武昇;如同终日游走花丛,却从不知酒醒何处的袁伟;如同睡觉一定要在门后抵上一把椅子,落座一定要背靠着墙的险儿;如同整日戴着面具,丝毫不露心底所想的小二爷。
也如同我,如同每晚噩梦不断,失眠成疾,极度自卑却又无比强大的我。
我们都是同样的畸形而可怜,就像是茅坑里面一只只让人恶心,蠕动不已却又永远爬不上来的白色蛆虫。
那天,在金碧辉煌的圆柱之前,在红男绿女的嘲笑眼神中,大海再次拿掉了他的发箍,弄乱了满头的长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