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拥抱在一起,握着双拳疯狂地捶打着彼此的背部,大跳大笑。那一刻,再也没有了大哥小弟,没有了拘谨礼节,每个人的眼眶都在泛红,每个人的嘴里都在狂叫。
险儿,这个面部被烧伤都不曾哭过半声的男人居然情不自禁地低声哭泣了起来,脸深深地埋在我、小二爷、地儿三人的怀抱中间,如同荒野孤狼般从喉咙最深处发出了一阵阵刻意压抑的低嚎。
站在机场门口那辆奥迪A6的前面,他笑意盈盈地看着我们说:
“享受厅级干部待遇,看来老子不在,个个都升官发财,日子过得蛮好啊。”
按照我们之前商量好的,小二爷第一时间就将车钥匙掏出,抛给了险儿:“从今以后,这个就是你杨厅长的。”
没有虚假的客套,没有半点的不舍,也没有大喜之下的忘形,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每个人都面带笑意,情真意切。
那一幕落入我的眼中,恍惚之间,我觉得好像人生又回到了最初的样子,我们还是当年那几个在小小九镇上,一起无忧无虑共同长大的少年。
但是,终归还是变了。
险儿,真的变了。
他更高更瘦更黑,这种黑里却带着一种以前没有的,只有长期经过高原上的紫外线才能照射出来的暗红。
站着不动的时候,他的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一根深深钉在无尽冰原上,迎着朔风而立的钢条,笔直、粗粝、坚不可摧。
他不再像以前那般惜语如金,整天都是一脸深沉装酷的样子。
如今的他见到任何人,都会露出从来没有过的亲和微笑,礼貌问好,温润而老到。只是,间或中眉眼转动的那么一瞬,峥嵘偶显,一股强烈到让人几乎不敢直视的铁锈寒霜,就会扑面而来。
只不过,当我们坐上车,送险儿回九镇家里的路上。
我突然发现,在险儿不言不语,静静凝视某处的时候,他的眼睛里面不再有以前那种虽然凌厉却依然闪烁灵动的光芒,取而代之的是某种从来未曾见过的奇怪东西。
就像是一条刚刚被剖杀之后,放在砧板上的鱼,眼眶中只剩下彻底的空洞无物,没有任何情感与灵魂的存在。
那是一种带着死气的神态,看不到对于生命与美好的一丝牵挂,甚至连绝望和悲伤都没有,就仅仅只是冰封千年的波澜不惊,无忧无喜。
我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而经历的那些又改变了他什么。
我只晓得,这是我,第一次清晰体会到来自于险儿的恐惧。
第二天下午,和父母家人诉完离别情之后,险儿开着奥迪回到了市里。
小二爷一大早就已经在我市最豪华的珍珠酒店顶楼订了一个包间,在那里,我们兄弟四人进行了一次已经暌违两年之久,完全私密性质的豪饮。
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不仅再次发现了险儿身上某种巨大的改变,而且还真正改变了我们所有兄弟的一生。
那天酒席开始之后,险儿就表现得前所未有地话语极多。
我们每个人都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听着,感受着,摸索着,他遗失在我们生命中的这两年。
那些岁月中,他在天山脚下的牧民家里就着五十二度的呼白王吃过正宗雪线羊;也在东莞的小发廊里为了四川开县苦命女子的百来元和企图跑单的嫖客打架。他感受过内蒙古师范大学的蒙族少女那双修长有力的双腿夹在腰边,欲仙欲死的滋味;也曾被出生入死的朋友误解出卖,连夜逃窜百里,露宿街头。他在呼和浩特红旗街和入室偷盗的小偷碰了个照面,反倒一起吃了顿烧烤;也在遥远的边境线上,本是要去做生意,却变成刀刀见肉,黑吃黑抢了俄罗斯流子的钱。
他甚至还去过外蒙古,参观过故宫,走过一段丝绸古道,看过敦煌莫高窟。
总之,他就那样时刻绷紧了一根神经,顶着常人完全没有办法忍受的巨大生存压力,走遍大江南北,看尽关山万重,熬过了逃亡生涯中,那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的两年。
当他絮絮叨叨说着的同时,我们杯中的酒也在不知不觉一瓶瓶地减少。
我知道,我们每个人拼着老命喝酒,却都一言不发的原因。
是因为,我们根本就说不出来。
无论是谁,今天能够舒舒服服坐在这里,都已经欠下了眼前这个人太多太多,而这一切,需要用很久很久去还。
同时,我们也会发誓用自己生命来保证:别人欠下这个男人的,终有一天,我们会让他们千倍来还!
这样沉寂的气氛过了很久,不知道何时连险儿都已经不再发言,只是抽着烟,机械地用手指一下又一下,敲击玻璃杯。
奢华瑰丽的豪包在沉默中额外地透出了一种让人心底发虚的味道。
我曾经几次想要张口来改变气氛,却发现说不出任何一句自己觉得恰当的话语。
最终还是地儿的浪漫情怀改变了这让我感到非常不适的气氛。
他猛抽了一口烟,刻意将语调放得舒缓,轻声说道:
“呵呵,听你这么说,那边物价还是不高啦。搭顶帐篷、买匹马,也算是有车有房。呵呵……”说完之后,他自己好像有些想笑,却先勉强克制了下,非常奇怪的表情,有些紧张拘谨地四处扫扫我们其他三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
谁也不知道谁带头,所有的人同时疯狂大笑了。
“妈了个逼!地儿,说贱话你认第二,没人第一!下回跑路,你去,老子在那里有熟人,帮你搞车搞房。哈哈哈哈哈哈!”
轻松愉快的气氛在笑声骂语中再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