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p;听到地儿的这个话,我马上明白他想要说什么了,心里顿时一紧,偏过头瞟了他一眼。
他还是一无所动,并没有看我,甚至连一点反应都没有,就好像刚才的话不是他说的一样。
我知道,此时此刻,地儿平静的外表之下,内心中一定在激烈地斗争着,他想说,但是又怕说。
在极度复杂的心态驱使之下,我没有回答地儿的话,而是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转过头来继续看起了电视。
就在这样微妙的氛围里,沉默了好几秒之后,地儿再次开口了:
“胡钦,罗佬造孽。”
我还是没有回答他,那一瞬间,我突然有些讨厌地儿,讨厌他正在说的和将要说的那些话。
地儿看到我没有任何反应,显然也明白了点什么。稍稍沉默了一下之后,他重重吐出了一口气,好像做出了什么重大决定一样,突然翻身坐了起来,异常严肃地盯着我说:
“胡钦,我们未必真的要把他搞死吧?”
一股无来由的怒气涌了上来,我再也忍耐不住,忽地坐起身,死盯着地儿说道:
“那怎么搞?你告诉我,应该怎么搞?!”
地儿看上去被我一脸铁青的样子有些吓到了,默默看了我一眼之后,装着捡起被单上的一点小碎屑,把头低了下去,小声说道:
“我就是问一下而已……”
“你问我搞什么?我是神仙啊?我晓得怎么搞啊?你拿个主意,怎么搞?你说,我听你的!你说啊!”我的声音更加严厉。
在我的这番话出口之后,两个人都突然安静了下来。我意识到自己有些过分了,于是重重叹一口气,再次翻身躺了下去。
地儿则有些手足无措地继续坐在那里,默不作声。
在这样奇怪的气氛里面,又过了很久,我听到地儿起身的声音,然后又听到了打火机点火的声音,没有多久就传来了一股烟味。
当时我的心里很不舒服,那个时候依然年少的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这么不舒服,为什么又会无缘无故地对地儿发火。
现在,早已尝尽世态炎凉的我知道了,那一天,我体会到的那种难受感觉,就是所谓负罪感。
短短的几句讨论,已经让当时的我感觉自己是一个罪人。
一个把自己和兄弟都拉下水,强迫着彼此去做一件并不想做的伤天害理的事的罪人。
一个应该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的罪人。
就在我躺在床上,闻着传来的阵阵烟味,心中更是复杂难言的时候,耳边传来了地儿的一声咳嗽,这让我的心又一次紧锁了起来。
果然,地儿再次开口了:
“胡钦,我们给罗佬留条活路吧。武昇也没有死。要不要得?”
与之前不同的是,前几次地儿的语气有些迟疑,有些闪躲;而这一次,表面的平静之下却明显压抑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尽力克制着自己,我不想回答他,因为我不想吵架,这会让我本就郁结烦闷的心情更加痛苦不堪。
“胡钦,你说句话啊。要不要得?”
“你不记得,武昇送到医院里的时候哒?”
“他而今也没有死啊。”
“那他的手呢?他的指头呢?他这三年受的苦呢?啊!只有死才是仇吗?他而今还打过篮球没有?一到天气稍微开始变冷,他就要戴个手套,他有神经病吗?啊!罗佬那个时候想过给他留后路没有,想过给我留后路没有?罗佬未必是放过武昇,没有下杀手吗?啊!那是武昇命大!”
我再次从床上蹦了起来,一把掀开身上的被单,看着地儿发出了一连串的大声质问。
出乎意料的是,这次地儿没有像往常一样,在我发火的时候默不作声,相反他也提高了自己的声音,脖子上青筋虬结,面红耳赤地望着我说道:
“起码武昇而今还在吧,我们这次要是搞了罗佬,你看到那个小伢儿没有?他怎么搞?哪个养他?还只有多大啊!他堂客(土话,老婆)一个人养得起吗?”
“养养养,养个什么啊养!而今你替罗佬担心他屋里的儿子哪个来养?老子问你,武昇那回要是真的死哒,哪个来养他的娘啊,哪个来养他的爹,啊?老子是运气好,你晓不晓得!老子要是运气不好,那天要是换了我去帮三哥拿充电器,事真落在老子脑壳上了,我是什么下场?你给我上坟都上了几年哒!你知道吗?老子屋里的人又哪个来养?我问你,是不是你养,啊?罗佬,他而今的这个儿,是不是要我养?要武昇来养?我操!”
我越说越悲愤,越说越痛苦,那一刻,我只想通过这一顿骂,把自己心里所有的不快都吼出去,都叫出来。
地儿没有回答,站在那里一口接一口地猛抽着烟,拿烟的手仿佛都在微微发抖。
我胸膛急剧起伏,也一下爬了起来,冲到桌前,拿起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之后,尽量克制着自己继续说道:
“地儿,老子告诉你。老子也是人,罗佬造孽,老子也晓得他造孽!那有什么办法?啊?我问你,有什么办法?你还记得我们才跟着三哥的时候,他给我们说过的那句话吗?跻身江湖内,就是薄命人!出来打流,本来就是一只脚踏在棺材里,一只脚踏在监狱里,这就是流子的命!他罗佬身在江湖几十年,没得人逼他!他也风光过,他没有办过人吗?办人,被人办,出来混就必须有这个心理准备,哪个都逃不脱!罗佬的孽是他个人造的!武昇是哪个?我们的结拜兄弟啊!他这些年受的苦你看到了吧?啊,你都看到了的吧?他帮哪个受的这个活罪?帮老子!没得他,老子连受苦的机会都没得哒。而今,事到面前了,你和我讲罗佬造孽。我问你看看,我问你看看,都讲九镇六帅混得好。为什么混得好?啊。就是因为兄弟铁,怎么搞都可以,动了兄弟就没得商量,这是底线,碰不得!而今是不是不要这么搞?是不是不要兄弟?是不是不打流,不当大哥哒!啊!!!”
随着最后那一声大吼,我一屁股坐在了床头,心中没有了之前那种苦不堪言的郁结,整个人空空荡荡,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都只感到了一种极大的空白和疲累。
对面几米开外,地儿胸膛剧烈起伏着,猛地把手中的烟往地上一甩,一下站了起来,大声对着我吼道:
“打个什么流啊!啊?当个什么大哥啊!啊?老子不打哒要不要得?本来就不想打流。不打流就没得这么多卵事!搞到而今,我一看到自己这双手,老子就想起英子,想起她脸上的血流在老子手上的那个味道,老子就觉得这双手比掏大粪的还脏些。你晓得不晓得?就像是一坨鼻涕趴在那里,又浓又稠,不管怎么洗,都他妈洗不干净。你晓不晓得!你晓得个什么啊?你晓得个什么!老子本来就不想打流,不想打流……”
说到最后,地儿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越来越哽咽,最后居然再也说不出话来,整个人猛地一下靠在墙角,慢慢滑了下去。
我惊呆了,那一刻的我完全惊呆了。
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又能够说什么。我想过去抱抱他,给他些许安慰,也给自己些许安慰,但是我走不到,我真的走不到。
短短的几米距离,好像就已变成了海角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