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可能。”浩介喝了口啤酒,“对了,怎么没有背景音乐?”
“啊,对不起,就放平时那张CD可以吗?”
“随便什么都行。”
妈妈桑回到吧台,操作起手边的设备。很快,墙上的喇叭里飘出令人怀念的旋律,是《爱我吧》。
一瓶健力士没多久就空了,浩介又点了一瓶。
“你还记得披头士来日本的事吗?”浩介问。
她“唔”地低吟了一声,皱起眉头。
“我记得好像在电视上见过,不过说不定是错觉。也许是听哥哥们谈论过,就以为是自己的记忆了。”
浩介点点头。“那也有可能。”
“您记得吗?”
“记得一点。那时我年纪也很小,不过确实亲眼见过。虽然不是现场直播,但我记得我看到披头士走下飞机,乘着凯迪拉克在首都高速上飞驰的情景。不过,知道那辆车是凯迪拉克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了。当时放的背景音乐是《月光先生》,也是很久以后才知道的。”
月光先生—妈妈桑跟着念了一遍。“这首歌不是披头士写的吧?”
“没错。不过这首歌是披头士在日本演出后才广为人知,所以很多人以为是他们原创的。”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越说越起劲,浩介闭上了嘴。他已经很久没和别人聊得这么热烈了。
“那真是个美好的时代啊。”妈妈桑说。
“可不是嘛。”浩介将杯中的黑啤一气喝干,紧接着又倒了一杯。
他的思绪已经飞回到四十多年前。
披头士来日本的时候,浩介对他们还不大了解,只知道是国外有名的四人组合。所以当表哥对着电视上转播的披头士抵日情况影像喜极而泣时,他打心底大吃一惊。表哥虽然只是个高中生,但对当时年仅九岁的浩介来说,已经跟大人没什么两样。他不由得想,原来世界上有这么厉害的人啊!光是他们来到日本这件事,就能让一个大男人激动得流下泪来。
这位表哥突然离世,是此后三年的事。死因是骑摩托车出了车祸。他的父母痛哭之余,很后悔让儿子考了摩托车驾照。后来在葬礼上,他们又说,都是因为听那种玩意儿,才会整天跟一帮狐朋狗友厮混。他们说的是披头士。表哥的母亲口气强硬地放下话来,要把那些唱片全部扔掉。
如果要扔掉,不如给我吧。浩介说。他想起了三年前的那一幕。能让表哥迷恋到那种程度的披头士,究竟是怎样的存在?他很想亲耳听听。当时他即将升上中学,正是对音乐开始感兴趣的年龄。
其他亲戚劝浩介的父母不要由着他,说会让他变成像表哥那样的不良少年。但浩介的父母没听他们的。
“不见得听了流行音乐就会变成不良少年,再说,人家哲雄也不是不良少年。至于摩托车,稍微活泼点的高中生,哪个不骑呢。”对于那些上了年纪的亲戚的劝告,父亲贞幸付之一笑。
“是啊,我们家孩子不要紧的。”母亲纪美子也赞同道。
一般的父母只要年轻人喜欢新鲜事物、留一头长发,就会不容分说地指责他们是不良少年,但浩介的父母不这么认为。
表哥几乎拥有披头士此前在日本发行的所有唱片,浩介听得如痴如醉。他们的音乐是他过去从未听过的。第一次聆听到的旋律,第一次体验到的节奏,真切地刺激到了他身体里的某种东西。
在披头士来日演出的推动下,日本涌现了很多以电吉他为中心的乐队,一时间席卷了日本音乐界。但在浩介看来,那些乐队连模仿披头士都算不上,不过是拙劣的冒牌货而已。证据就是,这股热潮没多久就烟消云散了。
上中学后,班上有很多披头士的歌迷,浩介不时邀请他们到自己家里来。
那些朋友一走进浩介的房间,看到里面安设的音响设备,无一例外地发出惊叹。这是理所当然的。这种由功率放大器和音箱组成的最新型音响系统,在他们眼里宛如来自未来的机器。而且这种设备竟然放在孩子的房间,本身就让朋友们觉得不可思议。当时即使是比较优裕的家庭,这种类似家具的组合音响通常也是放在客厅,供全家人一起欣赏唱片。
“我爸的口头禅就是,在艺术上不能省钱。既然听音乐,就要听最好的音质,不然就没意义了。”
“真是了不起啊!”听了浩介的回答,朋友们都羡慕得很。
浩介用最先进的音响设备放披头士给他们听。只要是在日本发行过的唱片,他应有尽有。这一点也很令朋友们吃惊。
“你爸爸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呀?”来浩介家的朋友们一定会问这个问题。
“具体我不是很清楚,反正就是买卖各种东西。只要低价买进、高价卖出就能赚钱了吧。他就是在这样一家公司工作。”
“那,是社长?”被这样问到时,浩介就回答,差不多吧。要让别人听起来不像是在炫耀,也是桩难事。
实际上,他确实觉得自己生活优渥。
浩介家位于高地,是一栋西式风格的二层小楼,院子里铺着草坪。天气晴朗的日子,全家就在那里烧烤。每逢这种时候,父亲公司的员工也常来参加。
“到目前为止,日本在世界上只是个小职员。”在部下面前,父亲经常这样说,“但是今后就不一样了,一定会成为领导者。为此我们必须了解世界。外国是我们商业上的对手,但也是我们商业上的伙伴,这一点千万不能忘记。”
听着贞幸洪亮的男中音,浩介感到很骄傲。他对父亲的话深信不疑,觉得没有比父亲更值得信任的人了。
在自己家很有钱这件事上,浩介没有任何怀疑。塑料模型、游戏、唱片—只要是他想要的东西,基本都会得到。昂贵的衣服、手表—就连这些他根本没想过的东西,父母也会买给他。
父母自己也很享受奢华的生活。贞幸手腕上戴着金表,嘴里总是叼着高级雪茄,车也三天两头地换。不用说,母亲纪美子也完全不输给他,经常会把百货公司外销部的营业员叫过来,一口气订购一大堆目录上的商品。
“要是穿着廉价货,人也会跟着廉价了。”纪美子这样说,“不光是看起来廉价,实际上也会慢慢变成那样,说是人性会变得卑劣也不过分。所以穿在身上的东西一定要高档才行。”
纪美子也很注意美容,所以有时看上去要比同龄的女人年轻十多岁。每到学校教学观摩的日子,纪美子一出现,同学们无不感到惊奇。“真好啊,有个这么年轻的妈妈!”这种话浩介都不知听过多少遍了。
自己一家的头顶上是万里晴空,永远阳光普照。浩介如此坚信。
但从某个时期起,他开始感受到了微妙的变化。知道这种变化就是所谓乌云压顶的感觉,是在七十年代的第一年。
这一年最大的话题,不用说当然是世界博览会。整个社会对它的关注达到了最高潮。
这年四月就要上初二的浩介,打算春假①时去参观世博会。只有第一个去尝鲜,才有向别人炫耀的资本。父亲也答应一放春假就带他去看。
三月十四日,日本世界博览会盛大开幕。浩介在电视上收看了实况转播。显像管映出的开幕式,给人以华丽有余、内涵不足的感觉,但在向全世界展示日本经济高速发展这层意义上,浩介觉得成功达到了目的。爸爸说得没错,他想,日本已经逐渐成为世界的领导者。
可是贞幸迟迟不提去世博会的事。一天晚上,浩介假装不经意地问起,贞幸立刻皱起眉头。
“世博会?现在不行,我很忙。”他的口气很生硬。
“现在不行,那黄金周去?”
父亲没作声,一脸不高兴地看着经济日报。
“世博会就算了吧。”一旁的纪美子说,“不就是一堆国家在那里自我炫耀吗?再就是有时有个小游乐场。你都是中学生了,还想去那种地方?”
被母亲这么一说,浩介没话可说了。他之所以想去,也不是有什么具体的目的,只是已经跟朋友夸下海口,不去觉得面子挂不住。
“今年你还是好好学习吧。明年就上初三了,也该想想考大学的事了。一年时间转眼就过,哪有闲工夫去想什么世博会。”纪美子继续不容回嘴地说,浩介只能沉默了。
让他感到异样的不只是这件事。种种迹象让浩介直觉地意识到,周围正在发生某种变化。
就拿体操服来说,因为浩介正值长身体的时期,衣服总是很快就小了。过去纪美子都是马上给他买新衣服,但这一次,她的反应截然不同。
“又小了?去年秋天不是刚买了吗?你再凑合一阵子吧,反正就算买了新的,没两天又会小了。”听她的口气,就好像长个子很烦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