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什么啊,贵之想。与其说是烦恼咨询,更像是机智问答。
他把其他的问题也看了一遍。从“我很盼望圣诞老人来,可家里没有烟囱,该怎么办”,到“如果地球变成猴子的星球,该跟谁学猴子话”,内容全都不怎么正经。但无论什么问题,雄治都回答得极为认真。这种咨询看来很受欢迎。店铺旁边放着一个安有投递口的箱子,上面贴着一张纸,写着“烦恼咨询箱任何烦恼均欢迎前来咨询浪矢杂货店”。
“呃,就算是一种游戏吧。本来是架不住附近孩子们起哄,硬着头皮开始的,没想到颇受好评,还有人特意从很远的地方过来看。能起到什么作用我是不知道啦,不过最近孩子们老是来问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我也得绞尽脑汁来回答,真是够呛啊。”
雄治说着露出苦笑,但表情却眉飞色舞,和妻子刚刚过世时相比,简直换了一个人。贵之心想,看来姐姐所言不虚。
让雄治重新找到人生价值的烦恼咨询,起初大家都抱着好玩的心态,但渐渐开始有人来咨询真正的烦恼。这样一来,惹眼的咨询箱就显得不大方便了,所以现在改成了通过卷帘门上的投递口和牛奶箱交换信件的方式。不过遇到有趣的烦恼,还是会像以前那样,贴到店铺的墙上。
雄治双臂抱胸,端坐在矮桌前。桌上摊着信纸,但他并没有动笔的意思。他的下唇稍稍噘起,眉头紧皱。
“你沉思好久了。”贵之说,“很难回答吗?”
雄治慢慢点头。“咨询的是个女人,这种问题我最不擅长。”
他指的应该是恋爱情事。雄治是相亲结婚,但直到婚礼当天,新郎新娘彼此都还不大了解。贵之暗想,向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咨询恋爱问题,未免也太没常识了。
“那你就随便写写呗。”
“这叫什么话?怎么可以这么不负责任?”雄治有点恼火地说。
贵之耸了耸肩,站起身来。“有啤酒吧?我来一瓶。”
雄治没作声,贵之自行打开冰箱。这是台双门的旧式冰箱,两年前姐姐家换冰箱时,把以前用的老冰箱给了雄治。之前他用的是单门冰箱,昭和三十五年买的,当时贵之还是大学生。
冰箱里冰着两瓶啤酒。雄治喜欢喝酒,冰箱里从来没断过啤酒。过去他对甜食正眼也不瞧,爱上木村屋的红豆面包是六十岁过后的事了。
贵之拿出一瓶啤酒,起开瓶盖,接着从碗橱里随便拿了两个玻璃杯,回到矮桌前。“爸也喝一杯?”
“不了,我现在不喝。”
“是吗?这可真难得。”
“没写完回信前不喝酒,我不是早说过了嘛。”
“这样啊。”贵之点点头,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上啤酒。
凝神思索的雄治缓缓望向贵之。
“父亲好像有老婆孩子。”他冷不丁冒出一句。
“什么?”贵之张大了嘴,“你说谁?”
“咨询的人。是个女人,不过父亲有妻子。”
贵之还是一头雾水。他将啤酒一饮而尽,搁下玻璃杯。
“这很正常啊。我父亲也有妻子小孩,妻子已经过世了,不过小孩还在,就是我啦。”
雄治皱起眉头,烦躁地摇摇头。“你没听懂我的话。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的父亲,不是咨询者的父亲,而是孩子的父亲。”
“孩子?谁的?”
“我不是说了吗,”雄治不耐烦似的摆摆手,“是咨询者怀的孩子。”
贵之咦了一声,随即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咨询者怀孕了,但对方是有妇之夫。”
“没错。我从刚才就是这么说的啊。”
“你说得也太不清不楚了。你说父亲,谁都会以为是咨询者的父亲。”
“分明是你先入为主了。”
“是吗?”贵之侧着头,伸手拿起杯子。
“你怎么看?”雄治问。
“什么怎么看?”
“你在没在听哪?那个男人有老婆孩子,而咨询者怀了他的小孩,你觉得应该怎么办才好?”
总算说到咨询的内容了。贵之喝了杯啤酒,呼地吐出一口气。
“真是的,最近的小姑娘一点节操都没有,还笨得要死。跟有老婆的男人扯上关系,能有什么好事?她脑子里在想什么!”
雄治板起脸,拍了拍矮桌。
“不要说三道四了,快回答我,应该怎么办?”
“这还用问?当然是堕胎了,除了这个还能有什么答案?”
雄治冷哼了一声,抓抓耳朵后面。“看来我是问错人了。”
“怎么啦,什么意思?”
雄治扫兴地撇了撇嘴,用手砰砰地敲着咨询信。“‘当然是堕胎了,除了这个还能有什么答案?’—连你也这么说,这个咨询者的第一反应当然也是这样。但她还是很烦恼,你不觉得这不合情理吗?”
面对雄治尖锐的指责,贵之默然无语。他说得确实没错。
“你听好了。”雄治接着说,“这个人在信上说,她也明白应该把孩子打掉。她认为那个男人不会负起责任,也冷静地预见到如果靠女人独自抚养孩子,未来会相当辛苦。尽管如此,她还是下不了决心,无论如何都想把孩子生下来,不想去打胎。你知道为什么吗?”
“这个嘛,我是搞不懂。爸你知道?”
“看过信后我就明白了。对她来说,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最后?”
“一旦错过这个机会,她很可能再也生不了孩子。这个人之前结过一次婚,因为总也生不了小孩去看医生,结果发现是很难生育的体质。医生甚至叫她死了生小孩的心。因为这个原因,婚姻最后也难以为继。”
“原来是有不孕症的人啊……”
“总之因为这个缘故,对这个人来说,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听到这里,你总该明白,我不能简单地回答她‘只有堕胎了’吧?”
贵之将杯中的啤酒一口喝干,伸手去拿啤酒瓶。
“你说的我懂,但最好还是不要生下来吧?小孩子太可怜了,她也会很辛苦。”
“所以她在信上说,她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
“话是这么说……”贵之又倒了一杯啤酒后,抬起头,“可这就不像是咨询了呀。既然说到这个份上,明显她已经决定要生了。爸你不管怎么回答,对她都没有影响。”
雄治点点头。“有可能。”
“有可能?”
“这么多年咨询信看下来,让我逐渐明白了一件事。很多时候,咨询的人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来咨询只是想确认自己的决定是对的。所以有些人读过回信后,会再次写信过来,大概就是因为回答的内容和他的想法不一样吧。”
贵之喝了口啤酒,皱起眉头。“这么麻烦的事情,亏你也能干上好几年。”
“这也算是助人为乐。正因为很费心思,做起来才有意义啊。”
“你可真是爱管闲事。不过这封信就不用琢磨了吧,反正她都打算要生了,那就跟她说‘加油,生个健康的宝宝’得了呗。”
听儿子这样说,雄治看着他的脸,嘴不悦地撇成八字形,轻轻摇了摇头。“你果然什么都不懂。从信上看,确实能充分感受到她想把孩子生下来的心情,但关键在于,心情和想法是两码事。说不定她虽然渴望生下这个孩子,内心却明白只能打掉,写信来是为了坚定自己的决心。如果是这样,跟她说请把孩子生下来,就会适得其反,让她遭受无谓的痛苦。”
贵之伸手按着太阳穴,他的头开始痛起来了。
“要是我就回答她,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你不用担心,谁也不会找你要答案。总之,必须从这封信上看出咨询者的心理状态。”说完雄治再度交抱起双臂。
真麻烦啊,贵之事不关己地想着。不过这样潜心思索如何回信,对雄治来说却是无上的乐趣。正因为如此,贵之很难开口切入正题。他今晚来到这里,并不是单纯只为看望年迈的父亲。
“爸,你现在方便吗?我也有事要说。”
“什么事?你看也知道,我正忙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