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中。赵毓璟眉梢一挑,与楚云暖一起走进了望江楼,宽大的袖摆下两人双手紧握,在楼中走走停停。
望江楼占地极广,有三层,一楼亭台水榭,小桥流水,翠竹林立,雅致宜人,一幅幅字画就挂在其中,或是松柏凌立,或是怪石嶙峋,菊花高洁,梅花傲雪,各种画作,叫人眼花缭乱。最让楚云暖欣赏的还是那一副双鲤戏水图,那锦鲤活灵活现,鱼尾款摆,几乎能够以假乱真。
而赵毓璟却在一副层峦叠翠山川图下停下脚步,山下一间小屋炊烟袅袅,田边阡陌交通,鸡犬相闻,人们辛苦耕耘。
楚云暖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脑子里想到的却是九原府看到百姓田间劳作之景,“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毕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同我妇子,饁彼南亩,田畯至喜!”
不自觉的她竟然将诗经中的七月吟唱而出,她声音低缓,如钟磬似帛裂,悠远绵长,“少年时我熟读诗经,不过是为了应付先生而已,如今才真的明白诗里意义。这种男耕女织,儿女绕膝的生活,简直就是梦里的场景。”
她是这样说的,却只是感慨而已。
赵毓璟陡然回过神来,轻轻揽住她,低缓的声音在她耳边流淌着,“若是有机会,我们寻一个小山村买一幢小房子,院子里种一棵桃花树,春天看桃花满院,酿上些桃花酒……我种田,你织布,其乐融融。”
楚云暖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褪去了包袱的她变得鲜活美丽,就像一只花间飞舞的蝴蝶,顾盼间灼灼其华,“毓璟哥哥你会种田么,你分得清黍和栗么?”
一连两个疑问也叫赵毓璟傻了眼,说句实话,他的确不知道黍和栗到底有什么区别。赵毓璟难得?尴尬的咳嗽一声,楚云暖却紧紧握住他的双手,“不过毓璟哥哥,我也不会织布呢。只要有你在,哪里都好……你,还是快些和霍清华退亲吧。”
最后一句话她说的格外小声,赵毓璟自己都没有听到。楚云暖紧紧握住他的手,笑靥如花,左侧额头上金粉游鱼花钿,惊鹄髻侧一串金色金色流苏垂下,艳丽中透露出几分俏皮。“这一次,终于不是你独自一人去天京,而我却在南堂等待了。”
她这样说,只口不提刚才说的话,因为她心中也知道,那一场在她看来有些滑稽的婚约,是维系赵毓璟和平南王府的桥梁,楚家有财,平南王有权,如此才能让他在夺嫡之争中脱颖而出。
四周清风缓缓,喧嚣的人声似乎离两人越来越远,隐约间楚云暖似乎听到楼上宋昉冷着嗓音道:“他是我的弟子。”
两人对视一眼,赶忙往二楼而去。不同于一楼清新雅致的陈设,二楼显然奢靡了一些,青蓝色的翠锦悬挂为饰,流光飞舞,尾梢挂上了铃铛,一个个铃铛似三月杏花,玲珑可爱,叮铃铃的清脆悦耳。宋昉就站在翠锦下头,面色清冷的对着面前那人,“云扬,还不快叫人。”
楚云扬绷着脸,异常严肃,他拱手弯腰:“云扬见过二师公。”
对面那人不闪不避,受了这一礼,嘴巴却是说道:“我可没有你这个师侄!子明,楚云暖是什么人,你竟然连她的弟弟都敢收!”
楚云暖到楼上时,恰好听到这一句话。
宋昉站得笔直,“二叔,慎言!”他一边说,一边安抚了愤怒的云扬,“二叔若不认云扬这个师侄,方才就不该受他的礼,你受礼却不认,岂是君子所为。还是二叔你看他来自楚家,想占他这个便宜。二叔,你莫要忘了,按身份来说,因当时以给云扬行礼。”
二叔两字一下就让楚云暖判断那人的身份,宋家二爷宋峰,宋茜雪的父亲。楚云暖屹然不动,想看宋峰到底能翻出什么花样。
心思被戳穿,宋峰面色涨得通红,他跟着脖子,强词夺理,“宋子明,你不要目无尊长!我有说错什么,这楚云扬是她的弟弟,你不看看那楚云暖在宋家学习这么多年,学到了什么,最后还不是传出了胸无点墨的名声,现在更好,全南堂谁不知道她阴狠毒辣,将四大世家闹了个天翻地覆!宋家压根儿就不承认她在宋家学习过,她就是一个白眼狼,受业于宋家居然还敢欺负茜雪,茜雪要替她打理商会那是她的荣幸,她竟然还让茜雪哭着回来!宋昉,你有没有点良心,竟敢不管你妹妹!”
宋昉沉默着听宋峰说完,毫不放在心上,还温言温语的问了一句,“二叔说完了?”
宋峰顿时眉间抽搐,怒气升腾。
宋昉端正而立,眉宇清清,“二叔说完了就请让让,我还要去楼上寻二哥。对了,二叔若是如此有良心,怎的不告诉二哥,祖父病重。”
宋峰勃然变色,他左看右看,只见没有人注意到这里,当下厉声喝斥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父亲好得很!宋子明,你在九原府这些时日,好的没学到,反倒是学会了那楚云暖油嘴滑舌指鹿为马的阴狠的本事。我若是见到那楚云,定是要问问,她到底——”
话没说完,就听到一个清丽的女声传来,“问本家主什么。”
楚云暖款款而来,滚着金边云纹的腰封,勾勒出她纤细柔韧的腰肢,豆青色的外袍似翻滚的碧浪,宋昉略略拱手,退了几步。楚云暖站到宋峰跟前,与他面对面而立,又问了一遍,“你要问本家主什么?”
宋峰哑口无言,他对上楚云暖漆黑如墨的眼睛,一种沉重的窒息感涌上心头,仿佛是要被里头的黑暗幽深给吞噬进去,他浑身冷汗,好半天才说道,“嘉陵楚云暖?”
楚云暖举起一根手指摇了摇,“不是呢。”
宋峰松了一口气,然而这口气只舒到一半,楚云暖暖又说道,“楚家大宅已迁往乌蒙城,在下乌蒙楚云暖。”
赵毓璟面上笑意难掩,目光在宋峰脸上一扫,不屑冷哼,宋家百年美名也是断送在这蛀虫手中了。
宋峰面色如涛涛江水,高低起伏,变了又变,楚云暖气势太盛,不禁让宋峰垂下了高傲的头颅,宋昉面上满是嗤笑。这时,楚云暖又道:“你说宋家不承认我曾经来求学。”
宋峰有口难言,他本意不过为难宋昉,不让他回到家中,哪里知道楚云暖这煞神竟然会在这,楚云暖暖少时在宋家求学时,那可是小霸王一个,宋家从上到下谁人不怕她。七八年过去了,她不再是当年锋芒毕露的小霸王,收敛了所有情绪的她格外深不可测,教人望而生畏。
宋峰到嘴边的是字怎么也说不出来,楚云暖见他如此窝囊畏惧的模样,嗤笑起来,“宋峰,你还是和当年一样欺软怕硬,仗着自己辈分、高身份重,老是欺压小辈。真不懂你这种人,怎么会有宋晗那样风光霁月的儿子。”
宋晗向来是他的骄傲,听楚云暖提到儿子之时,他面上难掩骄傲之色。
而此时此刻,他们提到的宋晗正从三楼下来,宋晗的确担得起霁月清风四个字,他一身绿衣,如同《诗经》卫风中描写的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君子。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
有匪君子,充耳秀莹,会弁如星。
宋晗一眼就认出了赵毓璟的,要出南堂,一定得经过叶良城,赵毓璟常年在天京与南堂之间往来,宋晗自然十分熟悉他的。他朗声笑着而来,“瑞亲王怎么来了?往年书画大比,我怎么拜托你也不建议停留一日。”
赵毓璟瞥了他一眼,并不答话。宋晗顺着他的目光转头,首先看到的是一个女子纤细的背影,而后才是三弟,见到宋昉回来他十分高兴,“三弟,你可算回来了。你回来的可真巧,今天正好是书画大比的决赛,往年请你来当评委,你都不愿意,你今天都来了,可不能再走人了,一定要帮我好好看看!”
宋昉见到他,叫了一声二哥,而后拍拍云扬的肩膀,“云扬,还不赶快叫人。”
楚云扬躬身道,“云扬见过二师叔。”
宋晗奇异的看着这个少年,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宋昉的弟子的,他面上难掩惊讶,“三弟你竟然收了弟子,什么时候的事。”他一边说一边让云扬起来,摸索着要从身上找礼物给他,然而找了好半天却只有手上一幅画拿得出手,这副岁寒三友是他最喜欢的一幅画,可这又是他第一次见到师侄。宋晗思索在三,还是忍痛割爱,肉疼的把画递到楚云扬面前,“师侄,这是二师叔给你的礼物。”
楚云扬道了谢,笑眯眯的接过来,捧在手心里。
宋晗格外不舍的看了画一眼,叫楚云扬如此珍而重之,心中的不舍也淡了少许,他强自把目光收回来。楚云暖却在这个时候回了头,宋晗第一反应就是觉得此人格外眼熟,可他想了半天却想不到何时见过这人,询问似的看着宋昉,宋昉老神在的拢袖而立,目光往赵毓璟身上而去,电光火石间,宋含突然反应过她是谁来,“楚云暖,小师妹!”
楚云暖含笑点头,“师兄。”
宋含是画痴,除了画以外最喜欢的便是楚云暖了。当年在叶良城,他爱画如命,许多弟子不愿意和他玩耍,只有楚云暖于他兴趣相投。而后来,在他的影响之下,琴棋书皆一般的楚云暖画的一手好画,令人叫绝。宋晗最珍惜的一副春日夜宴图,就是楚云暖和他一起所画。
多年不见楚云暖,宋晗面上满满的愉悦,“你什么时候来的,是不是也来看画比的?云暖,你真是的,这么多年不来看看我!我就说嘛,今天出门时喜鹊怎么叫个不停,母亲说是有贵客到,还真是。不行,今天比赛你一定要来给我做评委,有你、瑞亲王和三弟在,今年画比肯定有看头!”
许是看到楚云暖太过激动,宋含一直说个不停,几乎把宋峰给忘记了,宋峰黑着脸,“宋晗!”
宋含这时才看到父亲,有些不情愿的上前,拱手,“父亲。”
宋晗格外不喜欢这个父亲,从小让他和大哥比,比过大哥以后又和三弟比,三弟才思敏捷,他那里比得过,更何况,他不爱诗书,就只爱画画而已。
宋峰面色漆黑如墨,喝斥道,“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父亲吗?我还以为你眼里只有一个楚云暖。”
这话说的过分了一些,赵毓璟看宋峰的眼神就格外不善了,更不要说楚云扬恶狠狠的模样。其实,在这话刚说出来的时候,宋峰自己就后悔了,可只要一想到,刚才他被楚云暖一个小辈压的抬不起头,他就异常恼怒。
宋含生气道,“父亲,你在胡说什么!”
宋峰怒道,“哼,我说错了吗?我站在这里许久,你都不跟我请安问好,你的礼仪呢,学到狗肚子去了!”
宋晗格外不理解,父亲为何如此生气,而宋峰却因为宋涵在场,觉得楚云暖不敢对他怎样,大言不惭地指责道,“宋少黎,你是忘了你妹妹是怎么哭着从九原府回来的吗?你竟然还对她以礼相待,我真是白养你这个儿子了。”
宋晗,字少黎,号雪霁居士。
宋茜雪的事情,宋涵自然是略有耳闻的,可那都是茜雪的片面之言而已。以他对楚云暖的了解,云暖绝不可能做出那种事情,她最多是不答应茜雪担任商会会长而已,绝不可能羞辱茜雪。他张口劝道,“父亲,小师妹是客人,这件事我们日后再说,再写我相信小师妹的为人。”
宋峰浑身气得发抖,宋晗却请了楚云暖等人去三楼观画。三楼是宋涵私人地方,饶是父亲宋峰也不能随便进入。宋峰对着宋晗背影怒目而视:“宋少黎,你这是大不孝!”
宋峰这一声格外洪亮,叫楼上楼下看画的人纷纷围了过来,想看看这宋二公子雪霁居士到底为何不孝,竟然将他父亲都惹怒了。
宋峰这是故意为之,特意要以舆论逼迫宋晗。宋晗身一震,不可思议的看着父亲,这不过是小事一桩,他竟然把大不孝的罪名压到自己头上。父亲难道不知,宋家人最是爱惜羽翼,今日他宋晗不孝忤逆父亲的名声一传出,日后这书画大赛他还有何脸面举办下去。楚云暖冷眼望着宋峰,上前将宋晗挡在身后,拦住所有人好奇得目光,朗声道,“宋峰,你才是不孝,二公子不过是询问你,为何隐瞒宋老先生病重的事情,你竟然说他不孝,宋老先生病危,你生为人子,不在病榻前伺候不说,更是隐瞒先生病情,你这才是天大的不孝!”
宋先生病重了,这个消息像龙卷风一样席卷了半个叶良城,宋先生文采斐然叫人佩服,他的弟子个个都是当世大儒,更有许多人入朝为官,在朝堂上占据一席之地。可以说,宋老先生就是宋家的门楣,楚云暖十分理解,他们为何要隐瞒宋老先生病重的事实,宋茜雪这是要借老先生的声望,圣贤书院的名声,操控天下文人墨客。
可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有她楚云暖在,她绝不允许任何人濡沫了先生之名,毁了宋家百年清誉,更何况圣贤书院的归属,她早在一月前上,赵毓璟上奏折时一同上奏了永乐帝。最多半年,圣贤书院就会迁往天京,更名为太学。
这个消息是宋峰拼命想隐瞒的,突然被楚云暖张口说出来,他几乎目眦欲裂,面对众人诘问,他有些招架不住,连连说着这是楚云暖在危言耸听,父亲身体硬朗,什么事也没有。然而这样的解释格外苍白无力,没有人相信,尤其是在楚云暖表明身份以后,叶良城许多人知道楚云暖曾授业于宋老先生,故而她口中所说为见先生最后一面而来,众人也是相信的。
顿时,局面一边倒,责骂宋峰的人不在少数。宋峰只觉得面上羞愧,有些没有脸面回去面对茜雪,茜雪是他最疼爱的孩子,打小就身体不好,如若她知道自己没有完成她交代的事指不定如何生气。只要一想到宝贝女儿会生气,宋峰焦急得不行,他匆匆离去,却没有看见宋晗面上的震惊。
宋晗怔怔地望宋昉,嘴角颤抖,“三弟,刚才云暖说的可是真的。”
宋昉知道这一条迟早会到了,何况他来望江楼也正是为了告诉他这件事。宋昉点头,“我在去九原之前,祖父身体已经被掏空了,这段时日,不过是苟延残喘。”
刹那间,宋晗只觉得天旋地转,他连书画大比都没来及安排,就急急忙忙的往圣贤书院的方向而去。楚云暖留下秋芷秋桂两人,和宋放的书童一同料理书画大比的后事,几人坐上马车,急急忙忙追随宋晗脚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