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敏的游窜在山石之间,时隐时现,待追至山坳深处时,季剑与那风国少年均不约而同的弯弓搭箭,对准乱世之间的红影。
正此时,不远处的乱石林里,忽然起了一阵骚乱,伴随着此起彼伏的高呼声:“出来了!出来了!通灵赤豹现身了!”
原来,是其余世家子弟也赶到此处。那赤豹乍一受惊,立刻闪入乱石堆里,不肯再出来。
季剑与那风国少年大是泄气。
围猎的一群少年均是打马分散在这片乱石林四周,连成一圈,伺机而动。
亭中,九辰取下偃月弓,道:“西陵韶华现身了么?”
南隽伸手一指,道:“殿下且看。”
此处地势颇高,可将山中情景瞧得一清二楚,九辰睁目看去,果然见西陵韶华正驱马晃入荆棘丛中,那匹瘦马的四蹄之上已然被划出淋淋血色。
这砚秋山的荆棘是出了名的厉害,刺又硬又长,稍有触碰,便是鲜血淋漓。而这匹瘦马却不顾腿上伤势,一步步迈入荆棘丛,留下两条长长血迹,着实令众人惊讶不已。
西陵韶华于马上张袖迎风,高声长诵:“汝虽通灵,不过一豹,披覆赤斑,竟做火焰,汝可羞之?汝可愧之?王驾亲临,馨德天地,百兽皆拜,千树臣服。汝以荆棘为龟壳,以破洞为秘穴,遮隐行迹,妄图逃窜,痴人说梦乎?异想天开乎?黑旗招展,铁骑锵锵,箭矢如潮,汝路绝矣!汝道穷矣!汝若识务,汝应谨记,汝乃区区山林野豹,不可自恋,不可放肆!天道循环,圣意昭昭,汝性愚顽,何来执念,还不速速现身乎?还不惶惶自投罗网乎?还不羞愤撞石欲死乎?”
这一番劝诫絮絮叨叨说了半晌,回音谷却静的死寂,连一丝风动也没有,唯有一群栖居于谷内的麻雀似是受不了这聒噪,倾巢而飞,扑通互撞,乱作一团。
狩猎之戏,本就靠弓箭技艺致胜,众人均是哭笑不得,只当传言中文采绝世的楚国世子殿下得了什么癫狂之症,才做出如此滑稽不堪之行。
文时侯巫子玉同桓相次子桓武、史国尉家三位公子骑马混在一处,从未见过如此痴狂有趣之人,当即哄笑作一团。文时侯子玉更是扬鞭指着西陵韶华,高声戏谑道:“敢问楚国世子殿下,那通灵赤豹,可接受才子「招降」?”
桓武及其余王族世家子弟闻言,轰然大笑,西陵韶华面不改色,露出几分愁苦,满是恼恨道:“这愚豹蠢豹,糊涂求死,枉费我一腔情意!实在令人气愤!”
巫王及季礼赶来时,正撞见此景,亦被博得大笑,巫王特意与侍候在一旁的晏婴道:“明日,你替孤传道旨意与宫中司造官,孤要在这回音谷内刻石立碑,碑上便刻「楚世子劝诫书」六字,以纪这旷古盛事。”
晏婴连忙笑着应下,道:“奴才谨遵王命,这可真是件趣事儿呢,若给太史大人和兰台令大人听了,只怕又要秉烛乌殿兰台,再修史册了!”
巫王放声大笑,道:“晏婴,你这话说得极对!只是,孤有些担心,一旦南辕北辙,数言不和,这老刁龙和隽儿又该闹翻乌殿,对辨兰台了!那才让孤头疼呢!”
晏婴直笑得面上开花,拈指言道:“这刁龙大夫儒学精厚,言辞铮铮,南隽公子舞墨风流,诡谲善辩,都说学士文弱,可这两人每每交锋,那股唇枪舌剑的劲儿,能将天花说得乱坠,都快赶上千军万马齐齐压城了!老奴啊,斗大的字不识几个,实在听得头晕!不过,王上也无需担心,今后,有小殿下在,这两人便遇着克星了,再想闹起来,可没那么容易!”
巫王本是听得兴致盎然,心情爽快,听到最后,却是脸色渐转冰沉,盯着晏婴,哂然一笑,道:“晏公这么急着替那逆子说情,真是煞费苦心。孤却觉得,咱们巫国的世子殿下遇事最有主张,最擅者,便是目无君父,任性妄为。你在这里绕着弯儿给咱们这位小殿下求恩赦,他可不一定领你这份心意。”
晏婴吓得扑通一声伏跪在地,连连叩首,道:“老奴不敢。”
巫王并不看他,片刻后,道:“起来罢,孤没心情与你计较。你亲自去前面,让子玉过来陪驾,跟孤说说王都趣事,他那点斤两,也就在自家人面前耍弄几下,登不得大雅之堂。”
文时侯巫子玉之父乃巫启之兄巫商,只因巫商乃宫婢所生庶子,虽为长兄,却无缘世子之位,然而巫商生性淡泊,与世无争,偏偏和贵为世子的巫启感情甚为亲厚。
昔年巫、云两国交战时,兄弟二人并肩作战,巫商替巫启挡箭而亡,只留下一个出生三月的幼子。巫启即位后,命人将兄长遗孤接入王宫抚养,赐名“子玉”,袭爵文时侯,吃穿用度,齐同世子,并亲自教授其课业武功。因而,巫王对文时侯子玉的宠爱,人人皆知。
晏婴听着巫王提起「子玉」两字时,话中毫不掩饰的宠溺宽纵,只觉心中绞了团乱麻般,堵得难受,口上却是泣极谢恩,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去请文时侯。
回音谷外,原本肃穆的气氛被楚国世子劝诫之行搅得一塌糊涂。志在赤豹的风国少年阿云急红了眼,道:“阿兄,这人有病吗?!”
他身侧的年轻公子抿嘴轻笑,悄然道:“你只管准备好弓箭,不出一刻,通灵赤豹必会现身。”
他话音方落,便觉余光处红影一闪,紧接着,整个回音谷蓦然爆发出一阵欢呼。
在众人震惊的神色里,通身如燃火焰的通灵赤豹自荆棘丛深处跃出,窜至西陵韶华马下,前腿微屈,做伏拜状。
内苑兵将此情况报至巫王,巫王亦是惊诧不已,连忙带着文时侯子玉近前观望。
西陵韶华眯眼盯着马下赤豹,叹道:“痴豹一只,还算识相!”
东崖之上,南隽唇边浮出一抹淡笑,道:“原来如此。”
九辰抱臂,静静观望了片刻,道:“我倒是有兴趣知道,生性好斗的通灵赤豹在恐惧与天敌之间,会选择哪一个?”
南隽转念明白过来,不由展眉道:“看来,王上布下的这一局,殿下心中主意已定。臣正想见识一下,殿下如何赶尽杀绝,将对手封入穷途。”
九辰摇头,道:“一招釜底抽薪而已,点到即止。此人心机深沉,城府难测,在摸清楚他的底线之前,我并不敢妄动杀手。”
南隽失笑,道:“殿下倒是一如既往的犀利直言,半分奉承的机会都不留给臣下。”
九辰取出腰间竹管短笛,放到唇边吹了三个短调,阿蒙便不知从何处展翅冲了出来,落到他的臂上。
九辰轻轻抚着阿蒙双翅:“这一次,就看你了。嗯……你要是干得漂亮,我就带你去王宫偷酒喝。”
阿蒙兴奋的扑通着翅膀,灰色鹰喙在九辰面上用力蹭了两下,方才振翅朝着回音谷方向俯冲而去。
回音谷内,巫王满意的看着眼前局面,向季礼道:“能令通灵赤豹屈膝,这位楚国世子,果然不是个简单人物。”
季礼笑道:“王上圣明。兵家至上之境,便是不战而屈人之兵。臣在剑北十二载,但逢战事,均是短兵相接,血流成河,始终没能达到此境。如今看了楚世子以文弱之身,赤手缚豹,真是敬服不已。”
一人一豹的对峙中,一只灰色苍鹰自碧空直冲而下,尖声鸣啸,绕着回音谷上下盘旋,还时不时落到那皮色如火焰一般的通灵赤豹跟前,摇头晃脑,伸爪展翅,神色倨傲,挑逗连连。
本已入定的通灵赤豹看到阿蒙,双目之中立刻燃起一团火焰,仿佛饥渴已久的狩猎者终于等到期盼已久的猎物。
西陵韶华面露惊奇,目色灼灼的盯着阿蒙:“这位小友雪爪星眸,翅载风雷,实乃当世英雄。在下若没猜错,阁下便是那《九州志》中所记载的纵横大漠勇猛无敌的苍鹰之王!”
阿蒙亮如黑晶的眼珠子转了又转,确定这个长得有些不顺眼的人是在夸自己,才颇是不情愿的懒懒瞧了他一眼。
能得苍鹰之王一顾,楚国世子殿下明显有些激动,连忙仔细整理了一下衣冠,恭恭敬敬的拱手作礼:“鹰王阁下,可愿与在下交个朋友?”
阿蒙打了个激灵,立刻十分嫌弃的扭过头。
西陵韶华见鹰王「拒绝」的如此直接决绝,不由检视了一下自身装束,满面讨好道:“鹰王阁下可是嫌在下没有焚香沐浴,浑身酸臭么?”
众人先是看他将通灵赤豹骂得狗血淋头,如今又要与一只鹰做朋友,愈加神色怪异的望着这位行事奇特的楚国世子。
阿云惊叹一声,指着那鹰,向九幽道:“阿兄,那真的是苍鹰之王!我寻了整整一年的苍鹰之王!原来,它在巫国!”
他声音激动忘情,其余少年们听得一清二楚,才知西陵韶华所言非虚,纷纷双目放光的盯着谷内两个至宝。
季剑满脸惊愕的看着阿蒙,抚额:“好啊,阿辰,你又在搞什么鬼?”
一缕短促笛音响过,阿蒙振翅冲起,飞入谷外山林,那本已屈膝作降的赤豹见势,陡然窜起,跃入半空,直追阿蒙而去。
红影动时,其速如电。
回音谷外围的年轻子弟们已然纷纷对准赤豹,射出手中之箭。只因赤豹速度太快,密密麻麻的箭雨大多落了空,技艺稍好的,也只是擦影而过。
阿云亦策马追去,一箭刚至半空,便被另外一只突然冒出的羽箭击落。
他又惊又怒,张目望去,只见对面一名白袍少年正扬眉看着自己,正是季剑。
赤豹跳窜的太快,众人纷纷打马追赶,阿云怒视季剑片刻,便猛地加速驰骋,口中衔箭,三箭齐发。季剑亦是连珠射出三箭,其中两箭撞住了风国少年两箭,唯有余下一箭直追赤豹而去。
两只箭并行飞逝,难分先后,片刻后,便听不远处传来赤豹哀嚎之声。待众少年赶至时,便见那赤豹被一箭钉穿在树干上,滴滴答答的流着血,呜呜发出悲咽,一时竟不知是多了份欢喜,还是增了分失落。
季剑与阿云同时策马到跟前,神色紧张的盯着赤豹身上的那支箭。
巫王亦同子玉、季礼及季宣赶至此处,见胜负已定,连忙命内苑兵上前验箭。
两名内苑兵立刻上前,拔下箭镞,将赤豹抬至巫王马下,同时奉上染血的那支羽箭。
巫王眸色始终翻滚不定,待执起羽箭,目光落到箭尾,蓦然凝做黑渊。
文时侯子玉伸着脑袋扫过箭身,揉揉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看走眼,才煞有介事的高呼道:“怎么可能……竟是一只无名之箭!”
季剑与阿云闻言,俱是浑身一震,四下逡巡,才发现两人之箭已被另一支黑色利箭钉入一侧的石壁中。
晏婴悄悄瞅着巫王沉得欲要滴水的面色,只觉胸口压了块大石般难以喘息。
围猎大半日的通灵赤豹最终死在一支无人认领的无名之箭上,这样的结果,显然出乎众人意料,连明染面上都明明白白露出几分了嫉恨之色。
巫王却忽得大笑,道:“看来,孤这东苑之内,也藏着无名英雄。既然天意如此,今日这彩头,便改做金帛,人人有份。”
巫国一群世家少年闻言,立时一阵欢呼,阿云却是盯着那支被射穿的羽箭和那奄奄一息的赤豹,双眸灼火。
回驾途中,巫王不经意问季礼:“孤看那只苍鹰,锋芒锐利,杀气甚重,不似久居沧冥之物,恺之可知此鹰来历?缘何栖于东苑?”
季礼犹豫片刻,才道:“臣不敢欺瞒王上,此鹰出自剑北之北的荒漠地带,搏击长空,乃荒漠一霸,且生性枭冷,血腥好战,常食腐尸,被称作鹰中之王。此鹰的主人,乃是臣麾下小将九辰。”
巫王握着缰绳的手微微一紧,神色却是恍然,道:“原来如此。孤听闻,认主之物,脾性都随主人。孤看辰儿也不过十六岁的年纪,没想到,竟能驾驭如此野性难驯的苍鹰,着实令孤大开眼界。”
季礼听着巫王话中意味不明,似有所指,细思深想,不由手足冰冷,出了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