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仅有小半是普通学子需要的四书五经一类读物。”
赵泽武翘起二郎腿,轻快抖动,满不在乎道:“就算仅有小半,也有几万册嘛,足够了!唉,武爷从前不知道,原来贫寒读书人连书也买不起的,一本书要排期轮流看,可怜兮兮。反正翰林院大把书,你们考中进士的又都忙于谋官,放着也是白放着,索性借给穷书生呗。”
咳咳!
您可真敢说!倘若被毕生致力于著书立说的老翰林前辈们听见,可能会联名上疏弹劾你的……
容佑棠举袖清了清嗓子,沉吟片刻,正色指出:“此计初衷非常好,但具体如何实施呢?若真要外借书籍,翰林院少不得专门设立处所,负责核查与记录,势必繁杂琐碎、不堪重负。依下官的浅见,不如改为允许书院出面批量借阅,有他们协助就简便快速多了。并且,书目要慎重敲定、借阅对象要加以适当限制、如期归还并爱护书籍——”
“得得得!”
赵泽武苦着脸叫停,紧接着一拍大腿,兴高采烈道:“不愧是状元啊,一说就说到武爷心坎里!告诉你吧,本殿下只有初步设想,具体措施、具体措施……哎,你不是翰林院修撰吗?赶紧想想,速将具体措施稳妥编成文章,武爷急等着用。”
哦,敢情您只是一时心血来潮?
“我——”容佑棠哭笑不得,欲言又止。
“你不愿意?你不是翰林吗?”赵泽武立刻拉下脸,双目圆睁。
新翰林容佑棠只能点头:“既如此,下官斗胆试一试。”
“务必尽心尽力,拿出你考状元的态度来,别坏了武爷的好点子。”赵泽武霸道地命令。
“是。”容佑棠无可奈何,徐凌云十分同情,可惜爱莫能助,他有差事在身,喝了杯茶便下去督促工匠了。
周明杰和邓奎眼巴巴杵在旁边,有心想参与商讨,却屡次被七皇子挥退,羞窘又恼怒。
为了完成七皇子一拍脑袋的计策,容佑棠足足花了两个时辰,当成正事一般严肃对待,增删涂改,最后作成一篇奏疏。
此时已是夜晚,旧堂二楼却灯火通明,七皇子迫不及待拿起奏疏细看,仍不满意,勉为其难地嘟囔:
“你这倒还罢了,勉强写出本殿下的意思。”
再不满意你自个儿写!
容佑棠饥肠辘辘,被催得晚饭只吃了几口,头晕脑胀,疲惫提醒:“七殿下,您先看看,若临时又有了好的想法,大可添几句,誊写一遍即可。”
“嗯。”赵泽武胡乱点头,折叠好晾干墨迹的奏疏,塞进怀里,自顾自起身朝外走,步履匆匆,吩咐道:
“行啦,天也不早了,你回家歇着吧,改日武爷再请喝酒——咦?”
赵泽武后知后觉,此时才发现议事厅屏风另一边的周明杰、邓奎,惊奇问:
“你俩怎么还在呢?”
“未得殿下允许,岂敢离去?”周明杰从牙缝里吐出回答,脸憋屈成猪肝色。
邓奎已气得没脾气,饿得前胸贴后背,手脚发软,几乎求饶似的说:“此乃下官和周公子作的文章,请您过目。”说着快步呈上精心誊写的文书。
岂料,七皇子却没有伸手接,他负手,弯腰歪头略看了几行,随即直起身,嫌恶地皱眉,心直口快批评道:“啧,这一份跟刚才那份有甚么区别?你俩联手就写了这么个东西啊?”
“这……”邓奎手足无措,窘迫至极。
“周明杰走近,忍无可忍道:“殿下,您先过目,若是何处不妥,修改便是,容大人写的不也是您指点着改了七八回吗?”
容佑棠能比我们强多少?
容佑棠谦笑不语,揉揉酸疼的手腕和后颈,准备回家。
“容哥儿的文章武爷是叫改了七八回,可你们这样的水平,即使改个七八十回,也达不到要求的,甭费劲了。”赵泽武唏嘘叹息,好言相劝:
“行啦行啦,都回家吧,你们好歹是进士,切忌埋头读死书,灵活点儿吧,别跟榆木疙瘩似的,不开窍。”说完,他甩胳膊抖胯,昂首阔步,头也不回地招呼容佑棠:
“容哥儿,赶紧跟上,武爷还有几个问题要考考你。”
“是。”容佑棠先答应一声,随后客套地说:“二位年兄,告辞了。”
空荡荡的旧堂二楼,徒留脸色青红交加的周明杰、邓奎,他们险些咬碎了满口牙,气个倒仰。
关于外借翰林院藏书一事,容佑棠绞尽脑汁写了文章交差后,并未放在心上,转头除了协助审案外,还得处理户部直隶主事负责的大量田亩、户籍和钱粮卷宗。
孰料,数日后,他忽然接到了承天帝传召!
陛下召我?所为何事?
容佑棠忐忑不安,一头雾水地赶去御书房。
“启禀陛下,容佑棠容大人求见。”御前内侍通报。
“宣。”承天帝并未像往常那样坐在书案后,而是在靠窗的躺椅上,闭目养神,两名宫女正跪地为其捶腿。
容佑棠谨言慎行,依矩行叩拜礼,下跪称:“微臣容佑棠,参见陛下。”
“平身。”承天帝睁开眼睛,习惯性把玩拇指佩戴的玉扳指,定定打量他钦点的状元郎:
确实俊美。虽出自低微寒门,为人却聪敏机智,不骄不躁,难怪雍儿赏识。
皇帝没发话,容佑棠垂首侍立,眼观鼻,鼻观心,屏息凝神。
“容卿,此奏疏可是你的文笔?”承天帝下巴一点案面上的奏折,语调平平发问。
什么?
容佑棠疑惑抬头,望向摊开的奏折,只一眼,脑袋就“嗡”一声:
七皇子上奏,他竟然懒得自己誊写一遍?直接拿我写的塞给陛下?
“嗯?”承天帝发出个鼻音。
根本无法否认,容佑棠深吸口气,硬着头皮说:“回陛下:那是七殿下口述、微臣代书的。”
“代书?”承天帝挑眉。
“七殿下督建翰林院旧堂改造劳心费神,十分辛苦,连午、晚两餐都于议事厅内进膳,故微臣听其口述、代为书写奏疏。”容佑棠字斟句酌地解释。他是翰林院修撰,代皇子书写,倒也不算太荒谬。
承天帝兴致盎然,悠闲问:“老七竟然在旧堂用膳?”
“微臣亲眼所见。”
“唔。”承天帝欣慰颔首,儿子懂事上进,做父亲的自然满意。他眉眼下垂,法令纹深刻,唇削薄,徐徐发问:“容卿,你认为皇七子此计策如何?”
容佑棠避重就轻,恭谨拱手答:“七殿下初衷极好,一心推行圣明教化,若事成,定有许多寒门学子受益、得以博览群书,进而成为良才。”
“哼。”承天帝哼笑,慢腾腾坐直,宫女内侍急忙搀扶,他客观评价:“实乃古灵精怪,连老七也说你的好话。”
容佑棠扑通跪倒,口称:“微臣惶恐。”
“惶恐什么?”承天帝端坐,眸光锐利专注,宫女双膝跪地为其穿鞋。
容佑棠谦道:“微臣愚钝笨拙,七殿下谬赞了。”
“计策呢,朕相信是老七琢磨出来的;但具体条条框框,却并非他的手笔。”知子莫若父,承天帝直言指出。
说多错多,容佑棠垂首沉默。
承天帝缓缓踱步,慢条斯理道:“老七说得有些道理。藏书楼确实不应该单纯将书籍锁藏,而应该设法给读书人鉴阅,方能发挥清明教化之用。”
“陛下所言极是。”容佑棠中规中矩地附和。
“朕已准奏,由老七负责,横竖京城内的书院有定数,应该出不了什么大岔子。”承天帝冷静道,显然已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
“陛下英明。”
“平身吧。”承天帝负手往外走,吩咐道:“随朕去御花园散散。”
逛御花园?
“是。”容佑棠惊疑不定,加倍小心留意。
不多久,皇帝一行出现在御花园一角,内侍和禁卫团团簇拥。
九月里,丹桂飘香,菊花怒放,娇美鲜妍争奇斗艳,秋色怡人。
“容卿多大年纪?”
“回陛下:微臣年满十七了。”
“唔。”承天帝莞尔,停在一株盛开星星点点米粒大小花朵的桂树前,悠然道:“你跟小八差不多的年纪。”
“八殿下贵不可言,微臣岂能与之相比。”容佑棠心里没底,间隔数尺跟随,唯恐不慎触怒帝王。
“十七岁的状元郎,委实罕见。”
“微臣多谢陛下破格提携。”
“科考为国选才,只要才华超众,年纪小些倒也没什么。”承天帝嗅了嗅桂花,暼一眼容佑棠,意味深长地评价:
“此花浓香甜腻,入鼻浑浊,有失清幽。”
容佑棠一颗心渐渐往下沉,敏锐察觉不妙,竭力冷静,说::“陛下圣明。”
承天帝抬脚往前,沉声道:“你一朝高中,年少声名显扬,切记戒骄戒躁,莫辜负朕的信任与栽培。”
“微臣必将谨记陛下教诲,断不敢辜负浩荡皇恩。”容佑棠谦恭答,手心冒出冷汗。
“你办事还算得力,勤恳忠诚,朕心知之。”
“微臣只是略尽绵薄之力而已,只盼别耽误份内公务。”容佑棠心如擂鼓,隐约猜中皇帝意图。
丹桂园紧邻菊花台。
各式菊花绽放,美不胜收,承天帝观赏片刻,面无表情,意有所指地说:
“傲梅、幽兰、坚竹、淡菊,均品性高洁,淡泊清雅,乃文人墨客口中笔下的‘四君子’,各有值得赞叹之处。花木如此,做人更应如此,须得清正庄重,具备仁、义、智、勇、洁五德,方得他人尊敬。”
顿了顿,承天帝威严问:
“容卿,你认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