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的父母亲情,他从来没有体会过。
总体而言十九岁之前的胡烈还是个好学生。门门课都是全校前三,考进澳门城市大学是他当时最单纯的梦想,只是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接二连三的意外发生,这个梦想让他觉得越来越遥不可及,也越来越幼稚可笑。
因为他终于深切体会到没有什么能比有钱有势更实在了。
胡靖先,澳门食品业大亨,坐拥数十亿资产。比不得赌王何鸿燊,却也让无数女人挤破了头甘愿做小,生出无数子女只为挣得更多遗产。他母亲叶美青就是其中一个胜出者,也同时是战败者,因为她很快就发现,胡靖先是绝对不会对任何一个女人长情的。红颜未老恩先断,真是对此最好的注解了。
算上去年胡靖先的老来子,胡靖先如今已经有八个女儿,六个儿子,六个老婆了,如果算上已死的正房大太,那老婆就是有七个。
一家子的人勾心斗角就为了哄得胡靖先一个高兴,给他们分得的家产后多添几个零。
唯独胡烈,天生就是个脑后生反骨的,从来都不屑做那些溜须拍马的事。读书读的脑子都不好了。这就是他母亲叶姨太对他最中肯的评价。
“十足十个d有损市容弱智青年咖啦!”
“生旧叉烧都好过生你啦!”
胡家人对他的辱骂随着他的叛逆和成长愈演愈烈,到后来——
“甘多人死唔见你去死!”
“叼你啊,信悟信我起你天灵盖度疴督屎啊!”
胡烈也从一开始的忍之再忍,到最后忍无可忍,一架打的胡家三个兄弟进了医院,两个姐妹当场吓哭。
他背地里花钱学黑拳的事,没有一个人知道。
胡靖先气的指着他手直哆嗦,三个姨太哭哭啼啼,在胡靖先身边状告他的种种恶行。而叶美青非但没有替他求情,反而在背后抱着自己七岁的二儿子指着他的脊梁骨骂他死衰仔,让弟弟千万不能学他。
那天胡烈被胡靖先用拐杖打进医院,胡家没有一个人来探望。反倒是自己学黑拳的师傅带着一个水果篮过来看他。
他犹记得当时那个水果篮里有六个苹果一颗大凤梨两颗火龙果一串大提子,满满当当的。外包装简单粗陋,但是水果新鲜甘甜。
“你都不知道,那些果篮就没几个新鲜水果放在里面,表面看,多好看,还扎个丝带什么的。其实呢,你一翻开都是些歪瓜裂枣,咬一口又苦又涩的。你看我这个,自己去水果市场挑的,各个漂亮,就是包装丑了点,菜篮子多实在……”黑拳师傅叫江声,来自河南,能打,非常能打,后来退下来当了师傅,在黑拳市里带徒弟。
收胡烈当徒弟也算是机缘巧合。那是胡烈第一次被朋友拉去看拳赛。昏暗的地下赛场,强烈的金卤灯灯光打在铁栏围住的赛场上,足以让人清楚地看到铁栏里两个已经遍体鳞伤血流满面的拳手,他们走过的地方无一处不是汗血交融染成一片。
赛场外的观众,把拳手当成困在笼中相互厮杀的野兽,是他们闲来娱情的一种消遣方式。
耳边充斥着一阵高过一阵的叫好和怒骂,粗暴冷血。但是胡烈很快发现,自己竟然对这种血腥非常的运动充满了向往,内心是克制不住地亢奋。
于是,比赛终了,胡烈去了后台。当然,他被拦住了。
“小朋友,这里可不是随便进的。你们老师没教你这四个字怎么念吗?来,跟我念一遍,闲,人,免,进。”
胡烈不耐烦要绕过眼前这位个子中等的中年男人,却被再次拦住。
胡烈上手就是一记勾拳,现学现卖。
中年男人眉毛上挑,轻易就躲过了胡烈的攻击。
“喂喂,年纪小小,脾气倒不小。”中年男人过于悠闲的神态惹火了胡烈,这下全然没有了一开始的章法,胡乱攻击,却连中年男人的边都没碰到。
很快,这里的响动招来了拳市的负责人。
“你们两个做什么呢?”负责人身后跟着两个粗壮的保镖,看着颇具威慑力。
“你是谁?谁准你来后台的?”
中年男人一把勾住胡烈的脖子,“老家来的一个孩子,不懂事,找到这里来了。全哥见谅,我这就带他出去!”
那个叫全哥的男人将信将疑地看着中年男人拽着胡烈绕过他们就走。
“江声,我跟你说的事,你再好好考虑考虑,毕竟缺钱的日子可不好过。”
全哥的声音从他们俩身后传来,胡烈明显感觉到这个拽着他的中年男人手劲大了许多。
一出拳市,中年男人就把他甩到一处墙面上,力道之大,胡烈都感觉自己要吐出血了。
随即,中年男人自己点燃了一根烟。
“说吧,你个孩儿来这,弄啥类呀?”
胡烈没听懂,瞪着眼看着他。
“我说,你个小孩来这做什么?这地方是你个孩子该来的?不好好学习,搁这耍什么。”
胡烈对他的话嗤之以鼻。
“你要是我孩儿,我非得打断你的腿。”中年男人恨道。
“你谁啊,管的着我吗?”胡烈冷笑。
“你刚才不还偷师了一招吗?”中年男人说。
“学你的吗?又不学你的,你有什么可说的。”
“怎么不是我的,你不就学的刚才赛场上的阿鬼的,阿鬼是我徒弟,你说你是不是偷的我的招。”
胡烈听了中年男人的话,大喜过望,忙从自己裤兜里掏出一包万宝路,抽出一根给中年男人递上。中年男人抬眼瞧了瞧他,又看了看他手中的万宝路,胡烈极有眼力见地奉上整包香烟。
中年男人毫不客气地收下了他的“拜师礼”却告诉他,“我已经不收徒了。”
胡烈脸黑了下来,这个骗子。
“你看,你还是太年轻了。赶紧回家写作业去吧,乖仔。”中年男人收了烟就要走,胡烈先一步拦下。
“江师傅,你收下我吧。”胡烈头一次求人。“”刚才听那个男人说你缺钱,我交学费的!”
江声脸色有些难看,一手推开他,头也不回地走了,留给他一句话。
“再让我在拳市看到你,一定打断你的腿。”
胡烈性格里有种坚韧超出常人。他想要拜师江声,就一定要拜到。
于是,接下来日子里,胡烈但凡下课就去拳场后门等江声出来,师傅长师傅短的叫。江声烦他,走哪都被跟着,骂不走,打不走的,跟狗皮膏药一样。
一次被全哥看到了,上下打量了胡烈一圈,说:“”体格倒是不错,是干这行的料。”
胡烈来不及得意,被江声一掌拍到后脑勺上,顿时眼冒金星的,站都站不稳。
“”就他这么单薄的身体上去几次就要见阎王了。”江声忙不及说。
全哥看胡烈挨了江声一下站都站不住,也不多说废话了,只让江声再考虑考虑上回说的事。
江声连声说是是是,一定考虑。
等全哥带着几个保镖离开后,江声看向胡烈的眼神都猩红的。
胡烈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安静跟着江声去了一家小餐馆,还找了个包间。
一桌子菜上来了,其实也就是两荤一素一汤。
“胡烈,你是不是一定要跟着我学拳?”
“是,不然我跟着你还能因为你长得美吗?”
“别给我贫。非学不可?”
“”非学不可。”
“为什么要学拳?”
“喜欢,而且学了以后不会被人欺负。”
“胡烈你听好了,我教你可以,但是有两点,你记住。”江声两杯白酒下肚,这会脸上已经开始烧红,但意识绝对还是清醒的。“一,我教你打拳,不是为了让你打人欺负人,只是让你防身和不被欺负。二,学的不管好坏,绝对不踏入黑拳这行!你听懂没有?!”
胡烈听的一愣一愣的,但还是点头答应了。
“成,以后下课有时间你就来这等我,我跟这老板认识,别去后门等我了,被刘以全看到,就脱不开身了。”江声用力拍了拍胡烈的肩膀发出结实的声响。“是块练拳的料。”
那天江声喝的多,醉的迷迷糊糊,胡烈问了饭馆老板才知道他住哪。架着烂醉的江声,走在深夜的大街上。
“编,编,编花篮,编个花篮上南山。
南山有块棉花田,朵朵开得像牡丹。
金牡丹来银牡丹,银牡丹呀哪嗬咿呀嗨。
……”
胡烈并不知道江声喝高了会发疯,嘴里唱的咿咿呀呀的,手舞足蹈。
来往的人都忍不住回头朝他们看。胡烈发誓,在知道江声酒量差成这样后酒品更差的这这一晚,他就决定绝对不会再跟江声喝什么酒。
刚才还一本正经告诉他,小孩子不能喝酒,硬是给他换了椰子汁。
江声住的地方就是个简陋破旧的平房,要不是亲眼所见,胡烈根本不会想到就如今这个社会还有人会真的住在一个不到五平米的隔间里。
一张弹簧床,上面铺着一床垫着,一床盖的棉被。旁边放了一张长凳,堆满了杂乱的衣物。地上是一个热水瓶,一个电插座,一个电热水壶和一副碗筷。边上垃圾桶里无数泡面袋和调料包袋。
即便不打拳,不投注,胡烈都知道,黑拳是个高收益高风险的行当。江声这样的,不提月入数万,但也绝对不会过成这副潦倒样。之前听全哥说他缺钱,现在看来,真是比他所想到的更缺了。
“大妮儿,你娘类?憋怕,爹给你娘仨寄钱……”江声躺在床上嘟嘟囔囔说着不知道是醉话还是梦话。
胡烈听不太懂,给江声盖了被子脱了鞋。自己把所有口袋都翻了个底朝天,数数不过两百多元,原想留点钱打的回去,想想又一股脑全塞进江声的衣服口袋里了。
然后他走了一个多小时路,到家时已经是一点多。
隔天江声就把那两百多元一分不少的塞回了胡烈的手中。
“你弄啥嘞?”
胡烈听不懂。
“你这是做什么,我能要你一孩儿的钱啊。”
胡烈刚要说什么,就被江声打断,“我就算要,也是跟你爹妈要,你这钱也不够交学费。”
胡烈把白天从□□里取出来的一万多块现金放到江声怀里。
“我不白学,数还数,路还路。我拜你为师,你收我为徒,你施予我拳头功夫,我给你该有的报酬。亲兄弟明算账,何况,我不差这些钱,这些都是我的奖学金,不偷不抢不骗,干干净净。”胡烈说的斩钉截铁没有一丝反悔的余地。
江声一笑,想不到你这孩儿还挺实心眼的。“成,既是你孝敬的,那师傅我就收下了。”
师傅教的严厉,徒弟学的刻苦,再加之胡烈本身就学东西非常快,两年后,胡烈的拳头已经是虎虎生威。
“所以,你这没什么大毛病,老待在医院做什么?难不成这里有什么美女护士你丢不开手?”江声抖抖眉毛问胡烈。
“那个老东西一家子都看我不顺眼,我干嘛送过去给他们机会羞辱我?待在医院清净。”胡烈双手交握枕到脑袋后面。
“什么老东西,那是你爸。”江声并不赞同他的称呼。
“就是个老不死的。”胡烈咬牙切齿的。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横竖你也不是我儿子。明天我重新出山,恐怕没什么时间继续教你,你自己在家多练习,别荒废了就行。”江声告诉他。
“为什么要重新出山?”胡烈不解。“你不是不喜欢黑拳吗?”
“孩儿别问太多。”江声并不准备多谈。
“我能去看你打拳吗?”胡烈问。
江声摇头。“有什么好看的,博命的,哪是正常人干的事。”
胡烈并不知道,那时候的江声,被钱逼到不得不卖命的地步。
可惜,胡烈从来不是听话的,他偷偷去看了两场江声的比赛。江声的拳脚狠,准,快,眼中带着杀意,有种让人畏惧的血性和野性,总要让对手退却两步。赛场上的江声就只是个掌握着以怎样最快致残致命手法的杀手,跟平日略显憨厚的江师傅,判若两人。
一次,对手赤手空拳取胜无望,接过铁栏外递给他的生铁棍猛力挥出,铁棍抽到江声侧额头上,发出“咚”一声闷响,江声应声倒退数步,撞到铁栏上正好在胡烈贴着的那面,胡烈双手紧抓铁栏,几近出血。周围的人群因为那那次攻击激动起来,站起身欢呼,叫喊,拍打着铁栏。等待江声地绝地反击,亦或是等着他下一刻就永远的倒下。只有胡烈,他站在人群中间,又如同站在人群外面,他张大了嘴巴,眼睛死死的盯着江声,脸上的肌肉可怕的鼓起。他在喊,喊得什么,他自己都听不见,那声音太过微弱,被淹没在高亢的人声里。
江声跌坐在地上,满面鲜血,眼前一片模糊,嗡嗡耳鸣,来不及恢复神智,对手已经手持铁棍,向他走来,一步一个血脚印,周围都是节奏整齐的“哦!哦!”声。
他还不能死,他死了,他婆娘孩儿就没指望了!
用力甩了甩自己已经意识浑浊的头,江声硬撑着站起来。
“啊——”似是野兽的咆哮,江声义无反顾冲杀过去,殊死一搏!
胡烈感觉自己的心跳那一刻几乎静止。
最后,江声赢了。一拳打到对手鼻梁上,对手当场鼻梁骨碎,晕死过去。而江声腋下夹着铁棍,对手倒下后三秒,跪倒在地,后仰倒下。场内响起爆炸一样的欢呼。
那棍偏离了太阳穴半公分的距离,生死之间,分毫之差。江声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左眼球大面积充血,似是要爆出眼睫膜。
胡烈看到的时候都不忍直视,避开他的眼睛给他削了一个苹果。
江声右手臂打着石膏,只能用还算完好的左手接过苹果,大口啃了两下。
“你为什么非要打比赛?”胡烈问。
“为了钱。”江声说。
“你需要多少?”胡烈继续问。
江声“嘿嘿”笑,“有多少,要多少。”
“我去给你筹钱,你别打了。”胡烈说。
江声左手拿着苹果,用指关节狠狠敲了胡烈脑门一下。“跟你讲别看我比赛,你这死孩子就是不听话!”
胡烈揉了揉自己的头,“你这样打下去,迟早命都没了!”
江声只啃着苹果,对他的话无动于衷,胡烈气不过,摔门而去。
胡靖先嘴里叼着雪茄,饶有兴趣地看着自己这个向来“清高”的三儿子,放下自尊,跟他伸手要钱。
“爸。”胡烈叫出这个称呼的时候,嗓子干涩。“求你给我点钱。”
“你求我,我就要给?你别忘了,你现在,吃喝拉撒睡都是我供应给你的,你凭什么问我要钱?”胡靖先讥讽道。
“我会还给你的。”胡烈垂在身侧的双拳紧紧握住。
“还?”胡靖先讽刺意味更深了,“你拿什么还?靠你只会读书的死脑筋,还是靠你那双拳头出去收保护费?别跟我说这些空话,你老子是生意人,喜欢空手套白狼,但最忌讳被套。占着我胡靖先的便宜,还想连吃带拿的,把自己太当个角色真要让人笑掉大牙。”
胡靖先把他从房里赶了出来,楼下坐在沙发上嗑瓜子的几个姨太眼神轻蔑地望向他。
胡烈面上如火烧,僵硬着身体走下楼。
“张口就要二十万,食咗人只车咩?二十块还能给给的。”
“死蛇烂鳝,一天到晚游离浪荡,迟早扑街。”
……
这些刻薄的话并不是他头一次听到,但没有什么时候是比这次更让他难堪的,羞愤欲死。
胡烈奋力跑出胡家,一路狂奔,只有跑到精疲力竭,才能没有力气去耻辱。
浑身汗湿的胡烈又走了一段路,风一阵阵吹来,热汗已经变凉,秋天是个感冒高发期,胡烈这会就算是裹紧了外套,也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
那会儿,他才发现除开那个让他恶心的胡家,他其实无处可去,无处容身。
裤兜里发出清脆的金属敲击声,胡烈终于想到他可以去哪。
江声的门钥匙不带在身上,都是卡在窗户的防护栏的角落里。胡烈轻易取了钥匙开了门。屋子里依旧乱糟糟的,无处下脚。
躺在江声有些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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