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阳城内,十里长街。街边铺面的装饰还没来得及拆下,空气中隐隐还能闻到鞭炮过后硝石的味道,洋溢着喜庆之后的余温。一个褐色衣袍,头戴斗笠的少年人,怀抱着自己的朴刀站在人群之中。他微微低着头,被斗笠遮挡看不清面容,只露出轮廓分明的下颌和肌理好看的脖颈。陵阳城里每天有各种各样的人经过,他的出现跟这座浮华的城市比起来太微不足道了。除非有人有幸看到他那柄朴刀上的纹饰,才会产生一些不一样的想法。
陵阳是庆国的都城,地处庆国版图中心偏南。一天之前,镇远将军顾衍铭从漠北归来,老皇帝吩咐了声势浩大的接风仪仗。当时整个长街都是鼓乐的声响,庄重又浩大。身着银色铠甲的顾衍铭骑着高头大马,人群在他的两边和身后发出欢呼。顾衍铭是太尉顾禹柏长子,他下面还有个妹妹顾衍慈在宫中为妃,为皇帝育有一子。顾衍铭在漠北的胜利使得老皇帝龙心大悦,日前给他妹妹顾衍慈加封了贵妃位,顾家一门荣宠更甚从前。选入宫中的世家女子若能得皇帝恩宠,便能给家族在前朝争取利益,同样,家族在朝堂得力,后宫中的女子也便有了倚仗,这是自古以来颠扑不破的道理。长子凯旋,次女晋升,顾家风光一时无两。
秦绝抱着自己的朴刀,缓步走到雕饰华丽的楼阁之前,抬头看到眼前建筑上龙飞凤舞三个大字——“倚翠楼”。跟大多数的妓院一样,“倚翠楼”也有一个一听就是妓院的名字。来之前帮派里的老人吴三思跟他说,“顾家根基强大,到这一代更是鼎盛,少帮主若想解决眼前困境,必须要有所凭借,而顾家会是一个很好的助力。”秦绝当时不太赞同,疑惑道,“自古以来江湖事江湖了,此番如果搭上朝廷的人,以后青帮还如何在江湖上立足?”吴三思早已料到他会这样想,装腔作势捋了捋自己烧火时被燎得差不多的胡子,循循善诱地说,“君子性非异也善假于物也,善用助力才是成事的道理。只要俯仰无愧天地,又何必去纠结手段呢?”于是秦绝成功地被这个胡子都不全的老不死忽悠,带着几个心腹,简装快马,一路奔到了陵阳来。
他抱着义父留给他的那把朴刀,眸光冷凝地看着人群里那个明艳风流的小公子,不禁对吴三思的话生出更多的怀疑。吴三思要他来借顾家的力,而指的这个人既非位高权重的顾家家主顾禹柏,亦非声威日显的顾衍铭,而是顾家的三公子,顾衍誉。
作为顾家的一份子,顾衍誉同样出名。怎么个出名法呢,哦,一颗出名的老鼠屎。他是整个陵阳城里乃至整个庆国都排得上号的纨绔子,生性风流,不务正业,整日跟着几个狐朋狗党斗鸡走马,实打实一副败家的样子。最可恨这样不成器的人偏偏生了一副灵秀动人的好皮相,长了一张雌雄莫辨的脸。
此刻顾衍誉衣衫不整,一只脚上连靴子都不见踪迹,他形容狼狈,面上却风流不改,挂着笑意,大声朝二楼开着的花窗喊话,“莲姐姐,你若是想要定情信物,晶玉美石,只要说得上来的,我顾衍誉必然双手奉上,便是要在下的心也都愿意给了你。何必留着一只配不成对的靴子徒做念想?”直白大胆的剖露心迹,让围观的妇人少女都羞红了脸,年长些的一半看他笑话一半叹顾太尉的这个小儿子不成器。不过话说回来,但凡世家,总要出那么一两个现眼的混帐东西,给人茶余饭后取笑,仿佛老天对其他人的补偿似的。
花窗里隐约可见的姑娘,是陵阳城里最好的歌姬。洛莲一袭青色袄裙,明眸皓齿,欺霜赛雪,美艳不可方物。顾衍誉等了许久,终于见她踱到窗前来,眼里刚染上喜色还没来得及笑开,就看到洛莲勾着唇角,露出一个半是讥诮半是促狭的淡笑来,紧接着她的侍女就把那只靴子扔了下来。靴子落地,扬起烟尘半圈,人群里发出一阵哄笑。
站在顾衍誉旁边的高大男子先是一皱眉,许是觉得顾衍誉到底世家之后,被一个烟花女子欺负到这份上委实不太像话,然后瞧见顾衍誉失魂落魄的样子又忍不住大笑起来,直到笑够了才对顾衍誉说,“你知道她个性如此,却偏生要次次这样去撩她,这不是自找么?”另一个青衫的清贵公子负手而立,瞧了他半晌露出一点无奈的笑意来,随后拾了那靴子过来递给顾衍誉。
顾衍誉忙接过来道了声谢,便大喇喇地坐在地上穿起鞋来,丝毫没有教管严苛的世家出身的样子。一边穿还一边跟刚才那个高大的华服公子说,“严兄此言差矣,既是佳人,自然是不能唐突的。世上美人难求,有些脾气,再正常不过,”未说完便如痴似醉地笑起来,“有脾气的,才有意思,若是像那木石之人,空有一副好皮相却不会说笑不会生气,又有什么意思,莲姐姐这样的才叫活色生香呢。”这下连那清贵公子都忍不住笑意了,直说“燕安不愧是陵阳第一大情圣,见识果然不同凡响。”燕安,是顾衍誉的字。取的是《诗经》里“庆既令居,韩姞燕誉”的意思,顾太尉当年取这名字的时候大致也是想这小儿子将来燕誉安乐,却不想他安乐过了头,变成一个纨绔败家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