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迷迷糊糊地想,怎么办,他永远都不可能原谅我了。
“听话,不要再闹脾气了。”
季无相的语调却重新温柔下来,哄道:“只要应下血契,父亲就带你去出去好好治伤。”
“否则——”
季牧再次感觉到了丹田处的刺痛,听到父亲的声音在耳边叹息:“小牧就只能当一个没了修为的废人,永远被关在这里了。”
他紧紧闭着眼睛。
“我知道你听得见,”季无相抬起了少年的下巴,“现在就回答我,你选哪种。”
季牧咬牙不答。
季无相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该不会真的以为,我只是在吓你吧?”
当然。
季牧知道他绝不是。
得不到就摧毁,这本就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道理。
“小牧,我再最后倒数三下。”季无相笑道,“你若是还这样逃避,我便当你是选了第二种了。”
“就从现在开始——”
等、等等!!
但季无相已经开口:
“三。”
别——
怎么办?他要怎么办??
季牧拼了命地想,拼了命地想。
他脑海一片空白。
而他的父亲已数到了第二声。
“二。”
不!!
季牧开始抑制不住地喘气。
等等——
——用你的神通。
他忽然听见一个声音这样对他说。
——不行啊。
他说不出话,也再也碰不着他的琴了。
——我要你用另一种。
另一种?
季牧呼吸滞住。
……不。还是不行。他无望地否认。
已经再没有人能帮他避开神通的反噬了。一旦动用运轮,无力平衡世间气运的他也会随之被整个世界排斥。他会永生永世被那片寂静的黑暗所淹没,到死也不得解脱。
但季无相已毫无停顿地数到了最后一声。
“一。”
!!!
——用你的神通!
那个声音喊了出来。
“……”
季牧嘴唇颤动了一下,说不出话。
他绝望地睁开双眼,抬起头,目光涣散地望向季无相,定住。
季无相露出一丝胜利的微笑。
他终
于松开季牧的丹田,将手掌向着少年的眉心刻痕上覆去。
——而就在这个短暂却又无比漫长的瞬息,季牧想起的却是那些与自己无关的事。
……
……
那是古战场的最后一天,所有人都早已知道将要发生什么。
季牧也知道。
但他偏不信。
那天清晨明明是他先找过去的。他就过去与陆启明说,他早就准备好了,他待会儿非要一起去。
然后季牧就被赶了出去。
季牧也知道陆启明根本不耐烦看见他,所以只好拖着刀继续呆在门外。再过了不多久,就是墨婵进去找他了。
凭什么?当时季牧恨恨地想。
墨婵又不是什么好东西,贪生怕死,容貌也那么普通!陆启明怎么偏偏就挑了她?他还不如选铃子或者七夕——至少一个长得好看,一个又好看又会弹琴,哪个不比墨婵好?……要是墨婵以后胆敢有任何对不起他,季牧决定,他立刻就去一刀砍死她。
季牧就一边乱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一边背靠着门沿,屏住呼吸听他们在里面讲话。刚开始季牧听得都要气死了,心里连骂了墨婵一万遍不知好歹。但后来就只剩沉默。
直到最后的最后,季牧忽然听见陆启明与墨婵说:
“祝你一直能像这样做着自己喜欢的事,平平安安,长长久久。”
他以这句话向她道别。
人人都说他是神。这既是神的心愿,那它就必将成真——这句话便再不仅是一句寻常的祝愿。它是陆启明为墨婵选定的结局。
再后来。
季牧听到他对秋泽说了“逢凶化吉”;又对顾之扬说,他生命中的磨难将会自此而止,他说他将从此忠其所信,拥其所愿,不留遗憾,平安顺遂。
何其美满。
你看,神明实则早已为每个人写好了结局。
——那他的呢?
而季牧抱着那一丝侥幸等到最后,终是没有等到答案。
……
其实季牧真的从未期待过自己能与那些令人嫉恨如狂的幸运儿们一样。他真的只是单纯觉得,陆启明是会给他也选定一个结局的——无论那结局是什么。
怎么会没有呢?
世间情有万万种。爱怜是情,眷恋是情,喜悦是情,遗憾是情,敬重是情,那么憎恨、厌恶、贪欲、嗔怒就不是吗?如若恨他厌他,就大可以亲手杀他辱他,让他像承渊一样去死。
但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他们之间也再不是毫无一丝关系的过路人。
所以怎会没有?
……
季牧曾百思不得其解。但在他被关在地底深处的这半年里,季牧渐渐觉得自己有些想明白了。
正如那天墨婵所说,他是何等人物,世上什么他算不出,他若要保谁平安就算死也做得到。那么同样的道理。像陆启明那等人物,若想报复谁,自会有命运代替他、将那人狠狠推入无间地狱——他哪里用得着自己动手?
季牧几乎笑得浑身发颤。
“你这个孽子——”
季无相已经意识到他根本没有任何认下血契的意思!
季牧抬眼,神情一刹转厉。
他偏头,用尽力气、狠狠一口咬死了季无相的手臂,让尖齿切入皮肤深处,咬出大口大口的血。
——用!你!的!神!通!!!
季牧极力睁着双眼,恨极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聚起精神,不顾一切地舍身引动气运之规则。
季无相下意识一肘重重击了过去,季牧没有松口。
如你所愿,他想。然后狠狠咽下那一口血。
——身体无声向下坠落之时,季牧眼前陡然升起两座庞大而虚幻的气运之轮。
齿轮相叠。
轮缘啮合。
天衣无缝。
季牧用尽自己的全部魂魄一头撞了过去。
——那当是惊天动地却无人知晓的一声巨响。
寓示这对父子之命运的双重运轮于同一瞬间骤然开始旋转、发疯般地转——上位向后、末位向前,磅礴的气运犹如刹那间击溃堤坝的洪水一般倾泻倒流。
毁灭般地倒流。
在贪婪抽汲父亲身上气运的同时——一如杀死艳零的那天——季牧曾短暂地感觉到了某种温暖。
可它实在太短暂了。
季牧模糊地看到季无相正在惊怒交加地咆哮,耳畔却什么都没有听见。
他开始失聪。
昏暗中父亲好像又一次朝他扬起了手;而季牧直到最终也无法确定那只手究竟有没有打下来。
他失去了触觉与痛。
季牧清醒地感受着这一切发生,一眨不眨地睁眼去看。他充满留恋而又恐惧至极地盯着视野中仅剩的两轮暗淡幻影,知道自己就连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光也将失去了。
但季牧依然没有停下。
他清楚自己将永远不会再停下。
永不——永不!!!!!!!
……
季牧愉悦至极地闭上眼睛,终于将自己的命运一推至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