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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之近三十年来,从现代政治观和社会观培育出来的知识分子,研究农村,认识农村,所知道的就只是农村生活贫苦的一面。一个社会学者对于农村言改造,言重造,也就只知道从财富增加为理想。过去宗教迷信对之虽已无多意义,目前政治预言对之也无从产生更多意义。增加财富固所盼望,心安理得也十分重要。城市中人既无望从文学艺术对于人生作更深的认识,也因之对农民的生命自足性,以及属于心物平衡的需要,永远缺少认识。
知识分子需要一种较新的觉悟,即欲好好处理这个国家的多数,得重新好好的认识这个多数。明白他们生活上所缺乏的是什么,并明白他们生活上还需要丰富的是些什么。这也就是明日真正的思想家,应当是个艺术家,不一定是政治家的原因。政治家的能否伟大,也许全得看他能否从艺术家方面学习认识‘人’为准“无端绪的想象,使他自己不免有点吓怕起来了。其时那个紫膛脸的夏蒙,也正为处理面前景物感到手中工具的拙劣,带着望洋兴叹的神气,把画具抛开,心想:”这有什么办法?这哪是为我们准备的?这应当让世界第一流音乐作曲家,用音符和旋律来捉住它,才有希望!真正的欣赏应当是承认它的伟大而发呆,完全拜倒,别无一事可以做,也别无任何事情值得做。我若向人说,两百里外雪峰插入云中,在太阳下如一片绿玉,绿玉一旁还镶了片珊瑚红,靺鞨紫,谁肯相信?
用这个远景相衬,离我身边不到两里路远的松树林子那一头,还有一截被天风割断了的虹,没有头,不见尾,只直杪杪的如一个彩色药杵,一匹悬空的锦绮,它的存在和变化,都无可形容描绘,用什么工具来保留它,才能够把这个印象传递给别一个人?还有那左侧边一列黛色石坎,上面石竹科的花朵,粉红的、深蓝的、鸽桃灰的、贝壳紫的,完全如天衣上一条花边,在午后阳光下闪耀。阳光所及处,这条花边就若在慢慢的燃烧起来,放出银绿和银红相混的火焰。我向人去说,岂不完全是一种疯话或梦话?“
小周见到夏蒙站起身时,因招呼他说:
“夏大哥,可画好了!成不成功?”
夏蒙一面向小周走来,一面笑笑的回答说:“没有办法,不成功!你看这一切,哪是为我们绘画准备的?我正想,要好好表现它,只是找巴哈或悲多汶来,或者有点办法。可是几个人到了这里来住上半年,什么事不会做,倒只打量到中甸喇嘛庙去作和尚,也说不定——巴哈的诚实和谦虚,很可能只有走这条路,因为承认输给自然的伟大,选这条路表示十分合理。至于那个大额角竖眉毛的悲多汶,由于骄傲不肯低头,或许会自杀。因为也只有自杀,才能否定个人不曾被自然的壮丽和华美征服。至于你我呢?我画不好,简直生了自己的气,所以两年前即放弃了作大画家的梦,可是间或还手痒痒的,结果又照例付之一叹而完事!你倒比我高明,只是不声不响的用沉默表示赞叹!”
“你说我?我想得简直有点疯!我想到这里来,表示对于自然的拜倒,不否认,不抵抗,倒不一定去大庙中做喇嘛出家,最好还是近人情一点,落一个家。有了家,我还可以为这片土地做许多事!‘认识’若有个普遍的意义,居住在这地方的人,受自然影响最深的情感,还值得我们多留点心!我奇怪,你到了这里那么久,熟人又多,且预备长远工作下去,怎不选个本地女人结婚?”薄肮悄愕沟闭媸歉徊剑眯卸幢硎玖恕;岬苟嗟氖牵还膊辉趺慈菀祝蛭獠恢剐枰朔约旱挠缕挂坏惚鸬摹!?
“你意思是不是说对于他人的了解?我刚才一个人就正在胡思乱想,想到中国当前许多问题。中国地方实在太大,人口虽不少,可是分布到各地方,就显得十分隔离。地域的隔离还不怎么严重,重要的还是情绪的隔离。学政治经济的,简直不懂得占据这大片土地上四万万手足贴近泥土的农民,需要些什么,并如何来实现它,得到它。由于只知道他们缺少的是什么,全不知道他们充足的是什么,一切从表面认识,表面判断,因此国家永远是乱糟糟的。三十年改革的结果,实在只作成一件事,即把他们从田中赶出,训练他们学习使用武器,延长内战下去,流尽了他们的血,而使他们一般生活更困难,更愚蠢。我以为思想家对于这个国家有重新认识的必要。这点认识是需要从一个生命相对原则上起始,由爱出发,来慢慢完成的。政治家不能做到这一点,一个文学家或一个艺术家必需去好好努力。”
“老弟,你年龄比我们小,你理想可比我们高得多!理想的实证,不是容易事。可是我相信是能用行为来实证理想的。
到有一天你需要我帮忙时,我一定用行为来拥护你!“
“好,我们拍个巴掌。说话算数。”
另外两个还在作画的,其中一个李粲,本来用水彩淡淡的点染到纸上山景,到头来不能不承认失败,只好放下这个拙劣的努力,回转身对松林磐石黑绿错杂间卸除马驮的眼前景象,随意勾几幅小品,预备作游记插图。但是这个工作平日虽称擅长,今天却因为还有那个马串铃在松林中流宕的情韵,感到难于措手。听到两人拍手笑语,于是放下画具向两人身边走来。
“不画了,不画了,真是一切努力都近于精力白费!我们昨天赶街子,看到那个乡下妇人,肩上一扇三十斤大磨,找不到主顾,又老老实实的背回家去,以为十分可笑。可是说得玄远一点,那个行为和风景环境多调和!至于我们的工作,简直比那乡下婆子更可笑。
我们真是勉强得很!“
小周说:“可是你和小李这次在省里开的写生展览会,实在十分成功,各方面都有好评!”
李粲说:“这个好评就更增加我们的惭愧。我们的玩意儿,不过是骗骗城里人,为他们开开眼界罢了。就象当前你见到的,我是老早就放弃了作画家的。去年四五月间,我和一群本地人去中甸大庙烧香,爬到山顶上一望,有十个昆明田坝大的一片草原,郁郁青青完全如一张大绿毯子,到处点缀上一团团五色花簇,和牛群羊群。天上一道曲虹如一道桥梁,斜斜的挂到天尽头,好象在等待一种虔诚的攀援。那些迸香的本地人,连两个小学校长在内,一路作揖磕头,我先还只觉得可笑,到后才忽然明白一件事情,即这些人比我们活得谦卑而沉默,实在有它的道理。他们的信仰简单,哀乐平凡,都是事实。但那些人接受自然的状态,把生命谐合于自然中,形成自然一部分的方式,比起我们来赏玩风景搜罗画本的态度,实在高明得多!我们到这里来只有四个字可说,即少见多怪。
这次到省里,x教授问我为什么不专心画画,倒来写游记文章。文章不好好的写下去,又换了个方向,弄民俗学,不经济!我告他说,x先生,你若到那儿去一年半载,你的美术史也会搁下了。我们引为自夸的艺术,人手所能完成的业绩,比起自然的成就来,算个什么呢?你若到大雪山下看到那些碗口大的杜鹃花,完全如彩帛剪成的一样,粘在合抱粗三尺高光秃的矮桩上,开放得如何神奇,神奇中还到处可见出一点诙谐,你才体会得出‘奇迹’二字的意义。在奇迹面前,最聪敏的行为,就只有沉默,崇拜。因为仿拟只能从最简陋处着手,一和自然大手笔对面,就会承认自己能做到的,实在如何渺小不足道了。
故宫所藏宋人花鸟极有个性的数林椿,那个卷子可算得是美术史的瑰宝,但比起来未免可笑!“
紫膛脸的夏蒙,见洛下书生还不曾放下他的工作,因此向小周说:“我们都觉得到这里来最好是放弃了作画家的梦,学学本地人把本身化成自然一部分。生活在一幅大画图中,不必妄想白用心力。可是李大哥呢,他先是说颜色不够用,我来写吧,来把徐霞客当年不曾到过的,不曾记下的,补写一本西南游记吧。虽承认普遍颜色不够用,可并不知道文字也不大济事!到后来游记也不写了,学考古了。上次到剑山去访古,来回八天,回丽江时,背上扛了个沉甸甸的包袱,告人说是得了宝物。我先也还以为他是到土司处得了个大金碗银藏轮。解开一看,原来是一块顽石!只因为上面刻了一个象形文字的咒语,就扛了这石头跋涉近十天。他的么髿文字辞典的工作,就正是从这个经验起始的!这比我们昨天看到那个扛磨石妇人,自然大不相同至于那位呢,总还不死心。你看他那个神气,就可知一定还在”说得三个人都不免笑将起来。在远处的李兰,知道几个人说的话与他必有关,因此舞着手中那个画册子应答说:“你们又认输了,是不是?我可还得试一试!你们要的是成功,所以不免感觉到失败。我倒只想尽可能来从各方面作个试验。”
话虽那么说,但过不多久,走过几个朋友身边时,大家争来看他的画稿,才知道他勾勒的十几幅画稿,还只是一些大树,树林中一些散马,原来那个不着迹象的远景捕捉,他也早放弃了。
大家把先前一时所作的几十幅山景速写整理出来,相互交换欣赏时,认为李兰一幅全用水墨涂抹,只在那条虹上点染了一缕淡红那张小景为最成功。其余凡用色彩表现色彩的,都近于失败。却以为这是他的一种发现,一种创见。
李兰却表示他的意见说:
“这就是我说的经验!不是发明,是摹仿!我记得在学校讲南北宋时,xx先生总欢喜称引旧话,以为画鬼容易,画人难。画奇禽异兽容易,画哈巴狗和毛毛虫难。写天宫梦境容易,写日常事物困难。人人都说xx先生是当代论画权威,都极相信他的意见。若带他来这地方逛一年,他的讲义可就得完全重写。因为他会觉得所见到的事事物物,都完全不能和画论相合。若写实,反而都成了梦境,更可知道任何色彩的表现都有个限度。而限度还异常狭小,山水中的水墨画,且比颜色反而更容易表现某种超真实的真实印象。当年顾陆王吴号称大手笔,对于墨色的使用,一定即比彩色更多理解,从他们的遗迹上即可见出。都明白色彩的重要,象是不敢和自然争胜,却将色彩节约到吝啬程度,到重要处才使用那么一点儿。顾吴人物的脸颊衣彩那点儿淡赭浅绛,即足证明对于彩色虽不能争胜,还可出奇。以少许颜色点染,即可取得应有效果。我知道摹仿自然已无可望,因此试学吴生画衣缘方法涂抹一线浅红,居然捉住了它”洛下书生正把画论谈得津津有味时,小周一面听下去一面游目四瞩,忽然间,看到山冈下面松树林中,飏起一缕青烟,这烟气渐上渐白,直透松林而上,和那个平摊在脚下松林作成的绿海,以及透出海面大小错落的乌黑乱石,两相对比,完全如一种带魔术性的画面。因此突然说:“你们看这个是什么!一片绿,一团团黑,一线白,一点红,大手笔来怎么办?在画上,可看过那么一线白烟成为画的主题?有颜色的虹,还可有方法表现,没有颜色的虹,可容易画?”
那个出自马帮炊食向上飏起的素色虹霓,先是还只一条,随即是三条五条,大小无数条,负势竞上一直向上升腾,到了一个高点时,于是如同溶解似的,慢慢的在松树顶梢摊成一张有形无质的乳白色罽毹,缘着淡青的边,下坠流注到松石间去。于是白的、绿的、黑的,一起逐渐溶成一片,成为一个狭而长的装饰物,似乎在几个年青人脚下轻轻的摇荡。
远近各处都镀上夕阳下落的一种金粉,且逐渐变成蓝色和紫色。
日头落下去了,两百里外的一列雪岫上十来个雪峰,却转而益发明亮,如一个一个白金锥,向银青色泛紫的净洁天空上指。
四个人都为这个入暮以前新的变化沉默了下来,尤其是三个论画的青年,觉得一切意见一切成就都失去了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