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没有人回答她,她晕头转向地往外走,“那咱们得跑-”宝生一把拉住她,“往哪跑?”北面是不能去了,南京那边有轰炸,还不如缩在租界安全,没看见难民都往租界涌。
卢小南冷静地说,“全面撤退,恐怕要沦陷。”这几个字耗尽了他的精气神,他咬牙看向明芝,试图在她那里找到支撑。而后者没让他失望,轻描淡写地做出安排,“我们走。”
“去哪里?”李阿冬下意识地问。
香港,还是美国?明芝也不知道。想了一想,她说,“一时之间走不了,大家把手头理一理,等有票就走。”
宝生半张了嘴,好半天又闭上了。如今他们也算家大业大,说走就走谈何容易,然而明芝现在的脾气也坏得很。不等他开口,她锐利地盯了他一眼,“不想走的只管留下,我不强求。”宝生赶紧表态,“姐,我跟你。”
明芝又看李阿冬一眼,“想留下我也不怪你,钱我这里有,只管开口,就是别丢我的脸。”李阿冬连忙道,“大老板,我跟你走,钱我自己有。”
卢小南是不必说的,明芝只怕宝生和李阿冬两个见钱眼开,她低头又想了一会,“你们的手下我管不了那么多,不过,别说跟过我,否则我未必不能千里之外取人命。”
宝生和李阿冬齐声应是。
她不动,他们也不动,房里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宝生娘小心翼翼开了口,“一定要走?这里是租界,有洋大人在,不要紧的吧?”宝生不耐烦地说,“不走留下来整天对日本人低头哈腰,我们难道还能呆在租界不出去?妈,你不要管那么多,收拾东西跟我们走。”但宝生娘有她的想法,“我们倒是走了,别人怎么办?顾少爷,马太太,还有梅城那边,一起都带着?有那么多票吗?要是他们不想走,那怎么办?还有先生,我们走了,以后他到哪里找我们?”
说得也不错,宝生和他娘还算简单,其他人都有家累,走,也没那么容易。
明芝转向李阿冬和卢小南,“问问家里人,看他们是如何打算。”李阿冬的娘前年嫁了人,守着丈夫过得很安稳,未必想跟他们走。而卢小南,也不是石头里迸出来的。一时千头万绪,她来不及细想,反倒庆幸自己谁都不用顾,这便是无牵无挂的好处。
***
想到劫难,终究难免嗟叹,不过明芝也算个大老板,转念又想兵来将挡,哪里轮得到自己忧国忧民。至于地盘钱财,当初赤手空拳闯了出来,总不见得越活越回去。
此刻夜深人静,她臂上有伤,只作了简单漱洗。弹片削掉大块皮肉,洒上伤药后火辣辣地疼,睡意跑个精光。然而有什么办法,她一定要亲眼看到才死心,明芝叹口气,认命地拿了本书靠在榻上看。好不容易眯着,院里喧哗不断,却是正在广播市长宣告沦陷的致市民书。下人听了哭的哭,骂的骂,宝生娘管不住了,最后还是宝生出来镇场。
宝生并不发话,挥起拐杖劈头盖脸地打。他长相凶恶,又是一贯坏脾气,下人们被轰回自己应该呆的地方,突然醒过神,他们怕什么-只要大老板在,总少不了他们的一碗饭。
忙完这件事,宝生掏出烟,站在树下默默地抽。整天混在俱乐部,他和李阿冬烟酒皆沾。也就只有一个卢小南,模样行事仍是学生的气质。
天气不太好。俗话说三朝迷雾响西风,前几天大雾弥漫,三日后果然雾散雨来。这会乌云翻涌,又在攒一场风雨。卢小南站在回廊里,李阿冬靠在门柱上,三个人齐齐盯着天空,像要看出什么花。
外头来了送信的人,是顾先生那边的,说顾先生关照季老板这几日不要出门,有事只管派人跟他去说。宝生和李阿冬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卢小南只好代表明芝接了口信,回过头那两个却走得无影无踪。
在宅子后面,李阿冬拿了烟在宝生烟头上凑了个火,吞云吐雾之际闲闲地说,“真走?”宝生瞪他一眼,“你又要搞鬼?”李阿冬笑道,“兄弟多年,何苦防成这个样。”他跺了跺脚,像要抖掉腿上的寒气,“我有点舍不得。”
宝生又瞪他,“那你别走。”
李阿冬低头只顾抽烟,差不多过了半支烟,才哑着嗓子说,“拿命拼回来的,我不信你说扔就扔。”宝生也沉默了。
不走,前面有北京天津的例子,他俩还好,恐怕明芝难免要被推出来在妇女界立个牌子,毕竟她是有名有号的人物。到那时再想办法,只怕被动了,所以只有走,一有机会赶紧走,趁日本人还没捏牢这块地头。
下午陆芹跑过来,在客厅坐了三个小时,最后气鼓鼓地走了。
明芝不内疚。经过一整天的思考,她已经有了妥善的计划,当中没有和陆芹有关的部分。因此,她很不愿意抽时间去安抚不相干的人。
到晚饭时,经过时间的缓冲大家多多少少恢复了常态,明芝和她的几员大将也得以从容地用餐。等饭后,明芝把宝生、李阿冬、卢小南、宝生娘叫进书房,凑在一起对计划进行了详细的讨论。之后,每个人暂时找到当下的目标,分头忙碌。
私下,宝生娘问儿子,“太太真的不管她娘家那些人?”
宝生嗤之以鼻,“她们管过她?”
第一百一十章
阴雨缠绵,不知不觉中冬季已悄然到来,不过顾公馆的暖气很充足,顾国桓仍可以作衬衫西裤的打扮。他手插在裤袋里,皱着眉头看着窗外,叹息着说,“明芝,我很不明白,我们出动了那么多部队,又有充足的装备,为什么还是输了?”
明芝随着他的视线看去,池塘一片凋零,剩几杆残荷灰秃秃立在那。她随口道,“我也不懂。”想来总是哪里出了问题,不是部署不当,就是配合不佳。顾国桓曾经跃跃欲试,打算调一批人去帮手,被顾先生喝止,开什么玩笑,当点心都不够。炮火轰鸣下,成建制的部队埋骨工事;撤退那日,三四十万人挤在几条公路上,被轰炸得溃不成军。他们这种城市的流氓,最多在码头仓库对着同样的货色逞凶显能,上战场却是废物。
顾国桓没精打采,“你那边怎么样?”顾先生让他去香港,他却觉得要退也该退到西南,否则未免有临阵脱逃之嫌。明芝知道他不是做事的人,只是淡淡一笑,“正在安排。”
顾国桓点了点头,想起一件事,“吴师长撤走了,沈八还留在租界,宝生不会去找她麻烦吧?”明芝不置可否,那是宝生的事,她不会插手。
“她一个女流之辈,”顾国桓劝道,“你们大人大量,就当她是条虫,是只蚂蚁,放过她算了。”明芝含笑不语,顾国桓自己笑了起来,他伸手替明芝亲昵地理了理散发,“是,我滥好人,这不想到吴师长也算为国家做了点事,无论如何他的家眷应该得到保全。”
他长长叹了口气。
明芝见他实在低落,便问起一位名流的家事。果然顾国桓打起精神,细细讲了前因后果。明芝不时做出回应,“这么说,他和朋友联合起来骗了他的妻子?”
顾国桓点头,“他太太还以为律师已经说服他送走外室,其实拿了她的钱后,那位名伶被安置在租界里。除了他太太,别人都知道。”他耸耸肩,老气横秋地冒了句英文,“你知道,太太总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讲了半天闲话,明芝这才从顾公馆出来。雨倒是停了,只是冷,宝生跳下车,搓着手要给她披上大衣。明芝示意不用,她常年习武,论身体比那两个烟酒不断的少年还要好一点。外头的战争是停了,然而隐隐约约一两声炮响,在进行的还有对平民的屠杀,明芝都知道,但她管不了那么多人。
世道变了,她不想趁机发财,那么就得躲在自己宅子里闭门度日;要不赶紧走,可她也不信台上的人物。他们,哼,她轻蔑地想。多年打交道下来,帮他们运了那么多“货”,实在知道得太多,她现在只信自己。
宝生亲自开车,和明芝回了家。他那边已经有了名单,谁跟着走谁不走,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也做了,只等安排好,因此内心十分平静,陪着明芝进出。这种世道,外头并不太平,他怕有人浑水摸鱼,这几年他们上得太快,得罪了不少人。
季公馆也是大门紧闭,门房见明芝回来赶紧开门,犹豫再三还是报告了,“大老板,刚才有人说是你老家的亲戚。”有钱人早几个月就已搬进租界,如今租界挤满苏锡常逃来的士绅,梅城季家也是大户人家,怎么会没成算到这种地步,所以他不敢放人进来。
没等明芝问是谁,他看见那人已经过来,连忙指给她看,“就那个。”
“二小姐,是我,小月啊,从前在你房里做事的。”小月生怕明芝认不出她,或者不想认她,“小小姐跟我在一起,她病倒了。求求你,接我们进来。”明芝皱眉,“怎么,她没跟去南京?”战争初起,她便听说季家老小都搬去了南京,实在梅城离战区太近,灵芝是季太太的心头肉,怎么会不带上一起走?
“小小姐她一个人跑了回来,谁知道一回家就病倒,然后走不成了。”说到这些小月眼泪直流,“二小姐,你救救我们,我拉着小小姐,还有我那两个小的,千难万难才到上海。你要是不帮我们,我们就活不下去了。”她怕明芝不信,指手划脚说了许多,日本人在野猫口上了岸,沿途烧杀抢掠,到处是死人。说到伤心处,小月泪如雨下,“要不看在还有两个小的份上,我不如也死了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