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悠闲自如得像个主妇,彭赛赛反倒不知所措了。
一个已经破碎的家,谁爱住进来,谁就住进来吧。
一个毫无心肝的男人,谁爱拿去,谁就拿去吧。
彭赛赛以最快的速度洗了澡,穿好衣服从浴室中走了出来。那女人正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水从厨房里走了出来,不冷不热地对彭赛赛说:“淋了雨,喝碗姜汤吧。”
俗语说:“扬手不打笑脸人。”女人的好意让原本想兴师问罪的彭赛赛软了下来。
当彭赛赛无言地坐进沙发,小口啜着姜汤的时候,女人突然说:“我叫余立儿,是方登月初恋的女朋友。”
彭赛赛没想到突然冒出来的外地女人竟是丈夫的初恋情人,更没想到这个女人会如此坦率地直言相告。
女人的出现,进一步证实了这个家庭的虚幻,七年的相处,从一开始便有无数的秘密和欺骗。但这一切,对已经心灰意冷的彭赛赛来说,全都无足轻重了。
倒是余立儿有点欲罢不能,主动向彭赛赛说起她和方登月的从前。
劳燕分飞的悲怨给男人留下的伤痛大多像刀伤一样,剧烈而短暂,随着刀伤的平复,记忆也会一点点浅淡。而女人对真爱的留恋,却会折磨她们的一生一世。
和方登月分手不久,余立儿发现自己怀孕了。丢了工作,举目无亲,连自己的生活都没有着落,拿什么养育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但余立儿铁了一颗心,把孩子生了下来。
为了母子俩的生存,她当过钟点工,当过发廊妹,也做过传销,卖过小百货。直到认识了安徽一个做毛笔生意的中年人,生活才安定下来。
那男人是个好人,为人善良而厚道,对小粤也很疼爱。没有婚约,没有名份。余立儿认了,只要能给孩子一方遮风避雨的天地,不再时饥时饱,不再东游西荡,余立儿什么都认了。
可惜好景不长,两年后,安徽人的妻子要带一双儿女来深圳,安徽商人给了余立儿一万块钱。让她带着孩子离开那个临时的家,从此,母子俩又开始了飘摇不定的生活。
后来,余立儿得了肾病综合症合并肾功能衰竭,丧失了劳动力,只好带着儿子回广西老家,靠母亲和弟弟的接济,惨淡度日。
“这么艰难,为什么一直没来找他?”彭赛赛像个旁观者。
“说不清,也许爱一个人就不愿意成为他的包袱和累赘。”
“可你到底还是来了?”彭赛赛的话有点残忍。
“”“他知道孩子的事么?”彭赛赛又问。
“我想他心里全明白,孩子跟他长得那么像,连外人都能一眼看出来。”
“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
“我觉得阿月已经变得太陌生了。”
“那又为什么告诉我?”
“因为你是女人。你绝不会在情感上接纳我,但你能懂。”
“我们就要离婚了,你可以和他破镜重圆。”
余立儿苦笑着摇摇头:“不可能。就算阿月愿意,也一切都太晚了。”
“为什么?”
“医生说,我最多还有两个月”
两个女人一起沉默了。
那孩子从书房跑了出来,手里举着一个原木镜框:“爸爸的照片!和我们家里的那张一模一样!”
镜框里镶着一张方登月大学时代的生活照,很土气。
赛赛仔细朝孩子脸上打量,果然,一双细长的眼睛活脱就是从方登月脸上直接复制下来的。她想拉拉孩子的手,孩子却退到母亲的身边,疑惑地看着彭赛赛,局促不安地把两只脚紧并在一起,手里的镜框抱在胸前,越抱越紧。
这一刻,彭赛赛的心变得像一棵爬满蚂蚁的老树,嘈杂而空洞,还有一丝由衷的怜悯,几乎忘了坐在对面的女人本该是她的情敌。
彭赛赛在痛苦中迎来了三十岁生日。她决定回到自己家中举办一次小型的生日派对。
那天白天,方登月带着余立儿和余小粤去看长城了,家里空无一人。
彭赛赛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在客厅天花上挂满七色的彩条彩带,正中的墙面上,还挂上了一个风扇大小的火红的中国结。又从楼下的餐厅订了一桌饭菜,还拿出一瓶1000毫升的大香槟放到餐桌上。
刚刚忙碌完,关自云已经带着她的乔治昊按响了门铃。
乔治昊是半月前回国的,一回来,就正式向关自云求婚,并决定在国内定居,留在中国教书。他的姐姐乔圣慈在上次从中国回美国后不久,患急性心肌梗死去世了,临死时对弟弟说:“关自云是个好姑娘。”
对于乔治昊的求婚,关自云觉得有点匆忙草率,却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满屋子的喜庆气氛让关自云眼睛一亮。她放下手里的鲜花和一篮子水果,笑着说:“喂,搞得这么漂亮,像是要再结一次婚的样子。”
彭赛赛勉强笑了笑。
乔治昊和彭赛赛握了握手,回过头对关自云说:“你的女朋友真漂亮,比照片上看到的还漂亮。”
关自云故意嗔怪说:“喂,这儿可不是美国,不能随便对第一次见面的女士说她漂亮,而且不能当着自己的女朋友说别的女人漂亮。”
乔治昊耸了耸肩,两手一张说:“怎么会是这样?”
正说笑,方登月回来了,身后跟着余立儿和她儿子。
方登月手里提着一个老大的蛋糕,笑着和关自云打招呼,神情稍稍有点尴尬。
“喂,你可真是稀客呀。好久不见了!”说完,又指着余立儿和孩子说:“广西来的老乡,带他们去逛了逛北京。”
余立儿朝大家点了点头没说话,又朝彭赛赛微微一笑,然后带着孩子到卧房去了。
方登月把蛋糕放在了餐桌上,对彭赛赛说:“时间来不及,只买了蛋糕没有买花,幸好自云送花了。”
彭赛赛没理他,张罗着大伙入座。大家喝着酒说笑了一阵,关自云就催促彭赛赛点亮蛋糕上的蜡烛。彭赛赛却拿着火柴站起身,向餐柜边走去。
餐柜上摆了好几十支白色的蜡烛,彭赛赛把它们一支支点着,然后熄掉了厅里所有的灯。
“啊,就像我们美国过圣诞节一样!”乔治昊兴高采烈地说。
“喂,注意一下修辞,是人家美国!不是你们美国!”关自云立即纠正他。
“ok!是我搞错了!”乔治昊马上接受批评。
彭赛赛从餐桌上拿起一支蜡烛,捧在手心,高高地举到眼前,神情肃然,如入无人之境。
“当初,在护士加冕大会上,我们每个人都捧着这样一支蜡烛,没有浪漫,只有激情,我们念着希腊名医希波克拉底的誓言,我之唯一目的,为病家某幸福那时候,我们每个人都只有一个希望,做个好护士,可如今我已经没有资格做护士了,可那不是我的错。”
关自云惊愕地望着似醉如痴的彭赛赛,觉得她的神情有点不对劲。
“今天是你的生日,许个愿吧!”关自云想打破沉闷的空气,竭力用欢快的语调说。
彭赛赛长叹了一口气说:“我不想许什么愿,也不想用烛光模仿别人的浪漫。这是我的烛光,我用它告别我的护士工作,告别我曾经珍爱的婚姻,告别我三十年并不成功的人生。”
气氛变得更加凝重起来。关自云故意大声地笑,并带头唱起了欢快又通俗的生日快乐。众人都跟着唱,余小粤也从卧室里跑出来,看着一群又唱又笑的大人们。
彭赛赛吹熄了手里的蜡烛,朝关自云点点头说:“谢谢你,自云。你是我一生中最可信赖的朋友。”说着又转向方登月说:“也谢谢你,谢谢你曾经对我的好。”说着话朝房子里环视了一周,走出门去。
关自云头一个回过味来,大叫了一声“不好!”率先追了出去。
等众人追到楼下的时候,彭赛赛已经坐上了一辆出租车,急驰而去。
得知彭赛赛失踪的消息,柳婶急得老泪横流,赛赛的母亲却不哭,眼神直楞楞地坐在床边,一声不吭。
医院里为这件事专门组织了一个寻人小组,还特地在电视台和报纸上发了寻人启示。
三天过去了,还是没有一丝线索。
关自云从彭赛赛遗忘在餐桌上的手机里,查找了所有的电话号码,一个接一个地打过去,询问对方知道不知道彭赛赛的下落,回答全是no。
电话打给火星蟑螂的时候,火星蟑螂半天没说话,接着,就放声大哭起来,怪自己几天来一直忙着生意上的事,没和彭赛赛联系。
可事到如今,说什么都太晚了。
就在众人心急如焚的时候,彭赛赛正坐在南下的火车上,默默地告别故乡,告别亲人。
曾经令人谈虎色变的死亡,此刻竟变得幽远而美丽。
彭赛赛给自己选择的终极之地是神秘而遥远的九寨沟。据说那里是个有野人出没的地方,她要在那里化泥化土,化雾化烟,伴着森林里氤氲的晓风,伴着山间溪流中的月影,走向无极之路的永远。
列车在黑夜里向前行进,上铺的铺位和列车的车顶只有咫尺的距离,空调的气流盘旋下来,锋利而冰冷,正一点点地把彭赛赛的血流降温、凝固。
彭赛赛闭上眼睛,想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但她做不到。眼前不停地变幻着许多人的影子,有熟悉的,也有疏远的,有相互亲近的,也有彼此憎恶的。
彭赛赛听见母亲的哭声了。也许早在几天前,母亲就有了某种不祥的预兆,那一晚,母女俩已经关了灯躺在了床上,母亲突然说:“赛赛,妈老了,没什么指望了,就盼你没灾没病,高高兴兴的。”
又说:“你父亲那辈人兄弟三个,两位大伯家都生了儿子,惟有我生的是女儿。所以我给你起名叫赛赛,就是想跟他们赌口气,常香玉的花木兰唱得多好哇,嗯,”母亲说着,竟然哼起了“谁说女子不如男”的唱段。
关自云向她走了来,还是那副自信得近乎自大的模样,关自云说:“赛赛,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了,你从小就是一个彻底的理想主义者,爱一个人会爱到骨子里去,爱一个人会爱到没有了自己。”
是的,这是关自云常常对彭赛赛说的话,让彭赛赛常常分不清这话是褒是贬。彭赛赛还记得关自云这么说过:“像你这么全心全意地去爱一个人本该是天下最美好的事,但有时候也是最可怕的事。一旦爱,就要化到男人的心里、血里、身体里,太极致了。你是搞医的,想想看,一个人的心里血里身体里要是长出的别的东西来,那是什么?不是血栓就是癌瘤。你硬是要长进去,人家当然会拼死地排斥,要是真长进去了就更惨,结果不是被手术切除,就是一块等死。”
此刻,彭赛赛觉得自己真像是一块癌肿,被切割了下来,动手切割的人不是别人,是她自己。
想起表梅竹马的小伙伴柳四搏。
“柳四儿,你灰心吗?”
“很灰心哪!”
“那怎么还是一个劲地笑?”
“不笑怎么办?人生在世,总得乐呵呵地活下去呀。”
“你不觉得这么活着不够真实吗?”
“怎么不真实?你想想,我要是不乐呵呵的活着,蛋蛋怎么办?我妈怎么办?”
彭赛赛一阵感动,她想的全是自己,柳四搏想的却是亲人们。和柳四搏相比,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
还有火星蟑螂,那近乎魔幻近乎荒诞的一夜情到底算不算爱?
火星蟑螂说过,如果有一天你的生活真的出了问题,希望你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我。可她最后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竟连个的招呼都没和他打过。
彭赛赛几乎把所有人都想了一遍,却惟独没想秦羽。
恍惚间又做起有关小白鼠的梦,那些小白鼠被关在密封的玻璃容器中,左突右撞,筋疲力尽,终于窒息而死。
接着,她看见自己脸色苍白,紧闭着双眼,躺在一张病床上,已经停止了呼吸,护士正要往她的身上盖上白单。母亲扑在了她的身上死活不肯松手,任众人强拉硬拽也拉不走,母亲一脸的仓皇和绝望,无泪的双眼空空洞洞,让人看了,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碎
彭赛赛惊叫了一声翻身坐起,咚地一声,头撞上了车顶。
车厢里的人被惊醒,纷纷询问“出了什么事?”
还有人找来了列车员,关切地问彭赛赛是不是生了病。
彭赛赛流出了眼泪,讷讷地对大家说:“对不起,我做了一个噩梦。”
天不亮的时候,火车在一个不知名的小站停了下来,彭赛赛提着自己那个瘪瘪的手提包下了车,像逃离鬼窟般地奔出了站台。
彭赛赛的出走让方登月的良心受到最大谴责。虽然这半年之中他和彭赛赛闹得昏天黑地,鸡飞狗跳,但就他的本意,绝没有想过要把彭赛赛挤上绝路。如果彭赛赛真的死了,他将一生一世无法摆脱这份内心的阴暗和恐惧。
余立儿同样感到不安,她后悔和彭赛赛说了太多的真话,她觉得彭赛赛的死因里,一定有一条是因为她和小粤的出现。
余立儿最终没有向方登月说出小粤是方登月的儿子。她带着三分歉疚和七分失望决定返回广西老家,方登月没有挽留。
方登月把她们母子送到车站,在候车大厅里等候检票的时候,方登月把一个厚厚的信封交到余立儿的手里,信封里装了三万块钱。
“我们的日子过得不富裕,但还说得过去,这钱我不要。”余立儿说。
“这钱是给孩子的,得让小粤上学,得让他从那个小地方走出来,不然,一辈子就毁了。”
余立儿一下子就哽住了。
来北京的这些日子里,方登月虽然一直客客气气,也算体贴周到,但却从没和余立儿有过一丝情人般的亲热,余立儿身体病衰到这个样子,没祈盼过和方登月重温鸳梦,但方登月的冷漠和客套让余立儿明白,他们之间的旧情缘已经全然斩断了。所有的从前都变成了一道伤愈后的瘢痕,没有知觉,没有温度,只剩下了难看。
“放心,小粤的生活费和你的医疗费我会按月寄来。”
余立儿遏制着就要涌出来的泪,强笑着说了声“谢谢。”突然两道暗红的鼻血流了下来,染红了白色衬衫的衣襟。余立儿晃了两晃,身子一歪,摔倒在旁边坐着的旅客身上。
小粤儿“哇”的一声大哭,周围的人们围拢了过来,接着,候车厅里一片混乱。
不一会儿,列车员帮忙叫来急救车,余立儿被抬出候车大厅的时候,方登月的手机响了,电话里响起了张雪一气急败坏的声音:“喂,死到哪儿去了?已经让人家香港老板等了你二十分钟了,怎么回事”
方登月这才想起今天约好和香港老板洽谈进口日本纺织流水线的事。分身无术的方登月绞尽脑汁想了几分钟,马上给铁皮烟盒拨通了请求紧急支援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