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柳伯伯,我爹是个粗人,成了大富豪以后……无非是个顶有钱的粗人。他别的不懂,就是好面子,宅子造的挺大、其实里头没什么学问。”
李醒狮拼命忍住眼泪,声音却不自主的哽咽起来,“我爹还买了一大堆书摞在书房、却半年也看不了两行字。我小时顽皮,偷撕了不下几百张书页叠着玩儿,他却一次也没发现过……”
“是吗?真像他的做派。”
柳思明微笑着摇摇头,学着李当忍口吻说道:“‘老子有钱以后,每天早晨要用参汤漱口、用美酒洗手、用丝绸擦屁股!桌子腿儿要是不平,就拿他奶奶的银票去垫!’哈哈,我当时还笑话他,真要有那么多钱,咋就不能买张好点的桌子呢?!”
邋遢道士笑着笑着,慢慢也红了眼睛,低声自语:“怎么就走了呢?”
李醒狮咬紧牙关,无声啜泣。
“不说了,伯伯不该说这些的,孩子,对不住。”
柳思明举起手,轻轻拍了拍身边几乎比自己高出两头的年轻人,等他心绪平静一些,又道:“今后,你就留在神武山吧。”
“……”
李醒狮沉默片刻,就算此时已放下倔强,却仍摇了摇头,“小侄是有案在身的,您若收留我,于山门规矩不合。等过些时日、风声缓了,我独自下山去便是。”
“为什么要下山?”
柳思明站起身,负手说道:“你眼见云风和小夏带你回山之后、我立时罚他们面壁思过,就认为我心中仍是以门规为重,之所以留你、纯是面子功夫,是吗?”
“……柳伯伯,我绝没有这般意思!”
李醒狮一愣,语气中不自觉带上了怒气,“贵山门规如此,又不是只针对我一人,我何苦叫您为难?再者说,小侄自幼在家里骄纵惯了,也确实不想过寄人篱下的日子!”
“孩子,你说这些话时的神色,跟你父亲简直一模一样。”
柳思明苦笑一声,叹道:“我身为神武宗长老、自该以门规为重,云风小夏两人违例带你回山,且不说掌门师兄出关后如何处置,我这做师父的,首先便得给他们些惩罚。”
李醒狮嗯了一声,神色如常。
“可若是在目睹你李家惨祸后,他们因畏惧门规而没有带你回来……”
柳思明瞪了他一眼,冷哼道:“……你当我会饶过他们吗?莫说面壁,便是手脚也给他们打折了!”
李醒狮身躯巨震,再也说不出话。
对他来说,这是在遭逢惨变之后、第一次真真正正祛尽心中死念。
“柳伯伯……我……我……”
李醒狮从石凳滑下、跪倒在地,心中满是感激。
“好孩子,起来吧!”
柳思明轻抚他头顶,温声道:“我与你父亲肝胆相照,倘若小夏和你易地而处,别说违了国法,便算她犯了天条,你父亲也会毫不犹豫将她收护门下。”
说完,单手一托,李醒狮只觉一股柔和力道腾起,不由自主的坐回了石凳。
李醒狮心神激荡,许久才慢慢平复,低声问道:“柳伯伯,等您的掌门师兄出关之后,他会如何责罚杨兄和柳姑娘?”
“放你的心,他们是我的徒弟、办的又是合我心意之事,只消我这做师父的还没死,纵有天大的惩罚也落不到他们头上。再说了,你柳伯伯在山上混了这么多年、到底是攒下些老面子的,哼,各位长老也好、掌门师兄也罢,哪个没吃过我炼的丹?”
柳思明一向不修边幅,此时陡然认真起来,那份修道多年的高人气度却当真不容小觑。他转头看着李醒狮,皱眉道:“先不说他俩。倒是你,孩子,我是一百个想让你留下,但这事也需你自己出一份力,知道么?”
“我……我要如何出力?”
李醒狮有些愕然。
“我那掌门师兄,最看重的乃是规矩道理,并非单纯的山律门规……唉,与你说了你也不懂,总之在他心中,处置手段自有一番考量。今次的事情有些特殊,你毕竟不是瑞国朝廷要抓的主犯,甚至连从犯也说不上……嗯,或许掌门会恩准你留在神武山也说不定。”
柳思明背着手、慢慢踱步。半晌,他终于停下脚步,认真看着李醒狮,“但你自己也得出一份力才行,知道么?”
“是,柳伯伯,您方才说过一遍了。”
李醒狮有些无奈,“要我怎么出力,您安排下来便是。”
“此力非气力,而是心力。”
柳思明叹了口气,伸手指了指李醒狮心口,“说来就是一句话,端看你能不能做到了。”
李醒狮沉声道:“您请说吧,小侄尽力而为。”
“我若为你求情,瞧在我的面上,无论掌门师兄准不准你留下、他总是要见你一见的。”
柳思明一字一句道:“记好了,在我山掌门面前,别跟过去过不去。”
“啥?”
李醒狮满心凝重,原以为他要说出什么天大的难题,陡然听见这短短一句话,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正当他想细细思量时,忽听极远处传来一道苍古浑厚的钟声。
一老一少同时抬头,往天门峰方向看去。
时近黄昏,夕阳西悬。
无边云海像是被天火点燃,目之所及,尽是波澜壮阔的金红之色。
如此奇景,搭配着那撼动人心的古朴钟声,直让人心生敬畏。
这不是李醒狮第一次在西风崖欣赏日落,却是第一次听到那钟声。钟声共响七次,他不知这是天门峰召集全山弟子的讯号、等闲是不用的,而眼下神武宗里的大事,似乎也就那一件……
“掌门出关了!”
柳思明心下一惊,冲李醒狮撂下一句‘去草庐等我’,白光闪过,已然踏剑遁去。神武三峰之间相距千余丈,说来也只是六七里地远近,若走山间索桥怕得费点时间,御剑飞行几乎便是转眼既至。
柳思明来到位于天门峰正南方的试剑坪上空,随即收起仙剑、缓缓飘落在地,快步走向试剑坪尽头那座宏伟楼阁。在他身后,不时有人从空中落下,其中有同辈门人、也有晚辈弟子,落地后更不停留,皆是神色肃穆的往前走去。
远处那楼阁共有七层、靠山而建,大门与剑坪之间以九十九节台阶相连。一块匾额高高挂起、篆刻‘三明阁’三个大字,左右则各有一副四字联,一书‘神行天下’、一书‘武及第一’。
神行天下,武及第一。
这便是举世第一仙门神武宗的气魄。
柳思明来到试剑坪尽头,忽听一人恭声道:“柳师叔。”
是早已等在此处迎候师尊出关的段云逍。
柳思明微微一笑,冲他点点头,然后顺阶而上。早有三人站在紧紧闭合的大门之前,分别是守山长老余思正、刑堂长老傅思清、剑庭长老秦思秋,再加上他柳思明这个姗姗来迟的丹宫长老,神武宗四大长老便已到齐。
“掌门人马上要出关,你老小子就穿这身迎接他?”
刑堂长老傅思清扫了柳思明一眼,目中略有火气,“你啊你啊,便是换身干净衣服再来,也累不死你!”
“傅师兄可别强人所难了。”
守山长老余思正打圆场道:“咱们神武宗能有那么多灵丹妙药使唤,全亏了柳师兄没日没夜钻研丹方。要我说啊,他这身脏衣服可咱们身上的新衣服还要金贵。”
“啊哈,还是余师兄了解我!”
柳思明打个哈哈,又对傅思清道:“以貌观人、如同隔山相马;以德观人、方能见其真髓。傅师兄,你得多多自省才是。”
“柳师兄教训的是。”
傅思清皮笑肉不笑,把柳思明拉到一边,低声道:“你那俩宝贝徒弟带回来个大瑞逃犯,这不是小事,我肯拖到掌门出关、帮他俩求过情再去处理,已算给足你老柳面子。至于那个逃犯,他是你大侄子也好亲儿子也好,你自去与掌门说嘴,休想让我相帮半句。”
柳思明苦笑道:“真就一句好话也不帮我说?”
“不说。”
傅思清冷笑道:“而且那一十三枚‘凝元丹’半枚不能少,必须得是你亲手炼的,若你喊徒弟捉刀、本长老可跟你没完。”
柳思明摇头叹气,还要再说,傅思清却已大步走开了。
神武宗这四大长老,刑堂长老傅思清满脸横肉、神色傲然,当真土匪也似;守山长老余思正面圆微胖,瞧起来便是好脾气的富员外模样;丹宫长老柳思明最是寒酸,不把一身道袍穿进棺材绝不罢休;唯有从方才就一言不发的剑庭长老秦思秋,许是因为不爱说话的原因、看着最像得道高人,可惜偏又生了只鹰钩鼻,不免平添些许阴鸷。
若说形貌,四大长老平分秋色、谁也不低谁一头,连台阶下站的那些年轻弟子瞧着都要比他们多出几分潇洒仙气。归根结底,只能感叹人不可貌相了。
‘吱……’
一声几不可闻的细小摩擦声,从门扉处传出。
下一刻,左右门扉同时开启,三明阁内灯火通明,一个修长身影逆光站立,叫人看不清真容。
其实也无需看清,站在门内的不可能是别人。
余思正上前一步,朗声道:“恭迎掌门人出关!”
他身后,三百多道声音异口同声道:
“恭迎掌门人出关!”
其声赫赫,声震神武。
武思空,神武山当代掌门、‘思’字辈第一人。
世称‘白衣剑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