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一出,自然无法轻易驳回。纵使隔日朱见深去慈宁宫请安,晓之以理、苦口婆心地全说了钱太后半晌,她都没有改变心意。
这事儿可就难办了......然咱们的皇帝陛下也非寻常人,看着固执已见的钱太后,他继续温言道:“选秀一事劳民伤财,且后宫之中宫婢冗多,前些日子李贤还奏请朕放还一些宫女出宫、以示仁德。母后贤德宽厚,应知个中情由、体恤下人,不但不会阻扰朕,更会多加支持才是。”
钱太后闻言面不改色:“放还宫女出宫乃是积德之事,哀家自不会阻扰。只是选秀乃是为了择妃以充宫室,为大明延续子嗣,这两者并不冲突。皇帝若是觉得全国选秀劳民伤财,咱们派遣得力的宦官至江南小规模相看便是。”
“母后这是哪儿的话?朕早立太子,何须再延子嗣?”
“光是太子一人如何但得起这锦绣山河,陛下须得多为他添些兄弟帮衬扶持才是!”钱太后笑得仁善,仿佛是真心实意为太子着想一般。
“母后慎言!”钱太后这话听似滴水不漏,但朱见深却是脸色大变,语气骤然变冷,“太子如何当不起这大明江山?待他即位,自有贤臣忠仆辅佐效命,无须所谓兄弟帮衬扶持!”就算是兄弟,那也必须是一母同胞、诚心辅佐太子的才成!
钱太后自觉自己说得头头是道、已然扳回一城,眼看着皇帝无计可施,哪料到他会突然勃然大怒?
“哀家不是这个意思,皇帝想岔了......”钱太后急急补救,但朱见深却是面色严肃:“难不成,母后已然忘记被囚南苑之辱?!嫡庶终究有别,朕可不会给太子留下居心叵测的庶弟,从此埋下隐患!”他如此排斥其他妃嫔,一是因为心里头只有柏芷一人,二是由于幼时多受其扰、早就下定决心,绝不会为太子留下隐患!
“哀家......”
“母后不欲多说,此事就这么定了!”朱见深一挥衣袖、面色阴沉地离开了慈宁宫。
妇道人家,终究目光短浅。只顾图谋眼前自身的利益、排除异己,而不懂顾全大局!
朱见深一离开慈宁宫,钱太后便冷哼一声,向容姑姑一通埋怨:“说到底,皇帝就是被那柏氏迷住了,不愿再纳其他妃嫔,甚至拿储君的安危来反驳哀家!”
“主子息怒!”容姑姑为钱太后奉上了江南特制的烟雨青釉茶盏,“您先喝口茶、消消气!”
“哀家怎么能够不生气!皇帝这态度如此强硬,竟是丝毫未将哀家放在眼里头!若是先帝在世,怎容得他如此放肆!”钱太后接过那茶盏,轻轻抿了一口之后,便不顾礼仪、直接将那茶盏重重摔着放到了一旁的红木小几之上。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先皇驾崩、新帝登基,这也是同样的道理。钱太后仍怀念英宗在世之时的尊荣权利,那也不过是妄念罢了。
作下人的容姑姑纵使明白这个道理,可也不敢跟自家主子说明。她只能另辟蹊径,为钱太后出主意:“既然陛下不同意选秀,娘娘不如派咱们的人在宫外好生留意聪慧知礼的绝色美人儿。好生□□一番,再献入宫中,先从女官做起,再徐徐图之......”
听了容姑姑的建议,钱太后倒是眼前一亮:“这也是个办法......”事已至此,只能听取容姑姑的建议了。
钱太后命人在宫外采选培养绝色女子这事儿暂且不提,只说皇帝陛下去过慈宁宫之后的第二天,便颁布旨意,自宣德至天顺间,选取宫人太多,愁怨尤甚,皆放还;宫中女官并宫女若满二十五岁、有意出宫,便准离宫、自由婚配。
自宣德年间至成化年间因选秀入宫的宫女不知凡几,本以为这辈子定要老死宫中,然皇帝陛下仁厚、颁下旨意准其出宫,一时之间,宫中上下莫不感恩戴德、交口称赞。
宣德年间进宫的宫女当时若是13岁,至今已是年过半百。虽有大部分宫女儿都高高兴兴地移交职责出宫,然也有愿意继续留在宫中伺候的宫女并女官。只不过皇帝陛下这旨意到底是给了她们希望和盼头,宫中的宫女女官、不论品级大小,均都更为用心地伺候着宫中的主子们。
因着皇帝陛下的这道旨意,坤宁宫也有了一件喜事儿。
这日上午柏芷正在瞧尚宫局送来的宫女出宫的记录册子,守在殿外的秋晴突然入殿禀报,说是王女史想要求见主子。
自柏芷被立为皇后、搬到坤宁宫之后,除却原先在毓德宫伺候着的宫婢奴才均都升了品级之外,又添了许多伺候着的下人,这春风、夏雨、秋晴、冬霁四个小宫女儿便是那时到坤宁宫里头来的。
柏芷身边最为亲近的芳汀如今已是正一品的宫令女官,主要协助柏芷管理六宫事务,已将坤宁宫的琐事交给了沉稳可靠的栀子管理,这新入坤宁宫的几个小宫女儿皆是在她手底下办事;而琉和则主要负责太子、长公主殿下并汪直那儿的一应事务;樱草负责管理柏芷的私库,以及帮衬协助坤宁宫中的女史们。
柏芷听到秋晴的禀报,放下了手中的册子:“让王女史进来罢。”王女史负责坤宁宫主子们的一日三餐并午后茶点,再加上敬妃那儿的一层关系,算得上是众位女史里头与柏芷最为熟稔的一位了。不过此时并非用膳时间,她这个时候求见,倒是十分难得,不知有什么事情要禀报。
王女史进入正殿之后,先是恭恭敬敬地向柏芷行了跪拜大礼,然后才向柏芷奏请出宫。柏芷虽说十分惊讶,但还是从容淡定地问了王女史的出宫情由。
直到方才仍旧落落大方的王女史却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奴婢幼时便与人定下婚约,后因入宫耽误了。这么多年来那人仍一直等着奴婢......因此......”许是觉得自己这么大年纪了,谈及婚嫁、不免有些尴尬。王女史愣是没有说下去。
柏芷愣了一下、打心里为王女史高兴:“原是如此,本宫在这儿恭喜王女史了。待得尚膳局再遣来新的女史,你与她交接之后,便可出宫。”柏芷突然想到当初芳汀拿给自己瞧的那个上了锁的雕花匣子,怕是与此事有关吧。
得到柏芷应允之后,王女史松了一口气。她知道自家主子一向宽厚,可坤宁宫的小厨房毕竟是个重要的地方,想要找到一个既信得过、手艺又好的人实在是有些困难,但没料到柏芷这么爽快就松了嘴、放自己出宫。
其实自打朱见深同柏芷提过要下旨放宫中到了一定年纪的宫女出宫之后,柏芷就开始留心物色起能够接替自己宫中这些到了出宫年纪的女史和宫女们的可靠之人了。
比起仓促之间手忙脚乱,她还是喜欢早做准备。这几年来她对后宫一应事务越来越得心应手,自然也趁机培养拉拢了不少亲信和心腹。旁的不说,那尚宫局的金尚宫,就已经是她的人了。通过她再物色可靠之人,自是更加容易。因此王女史奏请出宫之后不过三日,尚食局那儿就遣来了合适的女史。
王女史与坤宁宫上下的关系都很好,她离宫婚嫁,柏芷赐下添妆首饰、赠金不提,就连芳汀她们这帮多受王女史照顾点拨的女官宫女们也都为她准备了礼物。王女史离宫那天,芳汀、琉和、栀子等人还特意向柏芷告了个短假,一同到神武门那儿送王女史出宫。
王女史要嫁的自然是那金吾卫将军连运,她离宫那天,连运也特意请了个假,就等在神武门门口接王女史一同回他们的家。王女史同芳汀等人依依惜别之后,便坐上了连府的马车,同骑在马上的连运一起,沿着宫墙外的小路,缓缓离开了这个她呆了小半辈子的皇宫。
“王女史可算是得了个圆满结局,可真让人羡慕啊。”琉和双手握拳、满脸的羡慕,“不过没料到她的未婚夫竟然就是那个时常能在宫中见到的金吾卫将军,他平日里看起来严肃冷漠,倒是个长情之人。真好呀~”
“你若是羡慕,待到一定年纪,自可出宫嫁人。”栀子也为王女史高兴,平日里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带了淡淡的笑容,甚至连话都变多了。
☆、第一四章
“若是皇上和娘娘应允,我自然也想出宫嫁人。不过我可没有王女史这样子的好姻缘,等我二十五出宫,怕是没有人会娶我哎。”琉和说到最后轻轻叹了一口气,有些垂头丧气。
看着她垂着头的懊恼样子,芳汀忍不住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我们琉和既漂亮又能干,怎么会没人喜欢?若是等到你年满出宫,宫外的好儿郎恐怕是要争着抢着娶你呢。”
“真的?”琉和听了芳汀的安慰,双眼亮晶晶地看着芳汀,“芳汀姐姐不会是在匡我吧?”
“当然不会。”芳汀笑着摇了摇头。
皇后身边的五品女官若是出宫,自有人哄抢着想要将其娶回家啦。栀子看着笑得欢喜的琉和,心中所想的这句话却横在喉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她和琉和俱是皇帝陛下秘密训练的死士,十余载的时光都在秘密基地之中度过,每日的训练何其艰苦、竞争何其激烈?初初受训之时恐有成千上万人,然而最后脱颖而出被派到宫中或全国各地的精英不过百人。能够存活下来的,俱是经历过生死之人。正因如此,心志更加坚定不易动摇;可恐怕也是因为这个,她和她的同僚们均都看穿生死世事、沉默寡言。
然而琉和却是她们之中的异类。虽然皇帝陛下早已和她打过招呼,但是在坤宁宫头一眼看见她的时候,她几乎在琉和身上见不到同类的影子。她的眼神清亮、活泼开朗,浑不像是从死人堆中生存下来的人。
此刻也是。在琉和天真赤诚的眼光里,栀子说不出任何打扰她美好期冀的扫兴话。她明白自己知道的琉和都清楚,然而她却仍旧相信这世上美好积极动人的一面,着实是令人羡慕!
送完王女史之后,芳汀一行人从神武门往回走。神武门前面向着皇宫这一面的偌大广场上不时有金吾卫、锦衣卫甚至是东厂的兵士在此汇集交接,见到这几个容貌出色、衣着华美的姑娘,一时不知她们的身份,俱都拿了好奇的目光打量她们;有几个胆大的,甚至窃窃私语起来,议论着她们。
“都不要命了么?这可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女官,哪容得你们随意议论?”守在神武门口的金吾卫副将见这些小伙子的眼神和议论实在是有些露骨,马上出声阻止。这帮臭小子,就算不懂宫中女官的服色,难道没看见方才这些姑娘们是来送将军大人未过门的妻子出宫的么?那可是在皇后娘娘宫里头伺候着的女史,那么这些姑娘们的身份,昭然若揭。
“再看就把你们的眼珠子给挖出来。”一袭黑衣的郑桻今日入宫与皇帝陛下议事,见到神武门口尤其不安分的士兵们,正觉得奇怪呢,就看见了芳汀等人。看着这帮士兵们的眼神就像讨厌的苍蝇一般黏在这帮女官、尤其是带头的芳汀身上,郑桻只觉心中十分不快。鬼使神差般的,就冷冰冰地说出了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