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他和女人们一行越走越远,心里却明白,要不了一会儿,他就会离开队伍独自回来。一声枪响,又没人证,这就叫:试图逃跑,就地枪决。
那队伍像条褐色的长蛇越来越小。我站在那一大堆土豆前像是生了根。我渐渐明白了,有什么约定的话,也不是在图尔?普里库利奇和警卫之间,而是在图尔和我之间。这堆土豆就是那个约定。图尔要用土豆来付我围巾的钱。
我把浑身上下都塞满了大大小小的土豆,连帽子里都是。数了一下,一共273个。饥饿天使帮了我忙,它可是个臭名昭彰的窃贼。然而帮过之后,它又变成个臭名昭彰的施虐者,抛下我在回家的长路上独行。
我出发了。不一会儿我浑身上下痒起来,头上有虱子,脖子前后有虱子,腋下有虱子,胸前有虱子,xx毛里有一团团的虱子。在雨靴的裹脚布里,脚趾之间不用说是奇痒了。要搔痒就得抬手,可袖子里塞满了土豆,如何抬得了手。要走路就得弯膝盖,可是裤腿里塞了土豆,弯腿也做不到。我拖着步子挪过了第一座炉渣堆。第二座怎么也看不见,抑或是我没注意到。那些土豆比我还重。要想看到第三座炉渣堆就难了,因为天色已经很暗了。满天的星斗都连起来了。银河从南流向北,理发师奥斯瓦尔德?恩耶特曾经这么说过,那次他的第二个老乡没逃成,正在营地操场上示众。要想去西方的话,他说,就得跨过银河,再向右拐,然后照直走,一直保持在北斗七星的左边。不过我始终没有发现第二座和第三座炉渣堆,回程它们应该出现在左边的。我宁愿随时随地受人监督,也不愿彻彻底底迷失方向。金合欢树,玉米田,还有我的脚步都披上了黑色的斗篷。野菜的头注视着我,像人的脑袋,留着各式各样的发型,带着各式各样的帽子。只有月亮戴着一顶白色的女帽,像护士一样轻抚着我的脸。
我心想,也许我再也不需要这些土豆了,也许我已在地窖里中了毒,已经病入膏肓,自己还一无所知。我听到枝叶间断续的鸟鸣,远处幽怨的低语。暗夜中的侧影是会流动的。我心想,别怕,要不然会被它们淹没的。为了不去祷告,我对自己说:
一切持久的事物都不会随意变化自己,它们和世界之间只需要一种唯一且永远不变的关系。荒原和世界的关系就是隐伏,月亮和世界的关系就是照亮,土狗和世界的关系就是逃逸,杂草和世界的关系就是飘荡。而我和世界的关系就是吃。
风呢喃着,我听见了母亲的声音。离家前的最后一个夏天,在饭桌上,母亲说,别用叉子戳土豆,它会散的,吃肉时才拿叉子。这话她不该说的。母亲当时肯定无法想象,荒原识得她的声音。在荒原的黑夜中,土豆曾经扯着我向地上坠,头顶繁星无比刺眼。当年在饭桌上,谁也料不到,有一天我会像一只衣柜那样拖曳着步子,穿过田野和草地,向营地大门挪去。谁也料不到,仅仅三年后,我成了个土豆人,在黑夜中形影相吊,把回营的路视为归家的路。
营地大门口,狗吠叫着。那音调在夜里分外高亢,总是跟哭声相仿。或许图尔?普里库利奇和卫兵说好了,他没检查我,就摆手放我进去。我听见他在背后笑,脚步笨重地在地上拖。我浑身塞得满满的,无法转身,或许他是在模仿我僵直的步态。
第二天上夜班时,我给阿尔伯特?吉翁带去了三个中等大小的土豆。或许他想在左右无人之时,到后面开着口儿的铁篮子那儿,用火烤了吃。不过他不想。他拿起每个土豆端详一番,然后放进帽子里。他说:为什么刚好273个土豆。
因为摄氏零下273度是绝对的零点,我说,不可能再冷了。
这会儿你搬出科学来说事儿了,他说,你当时肯定是数错了。
我不可能数错的,我说,273这个数字不用人数,它自己会数的,它是个公理。
公理,阿尔伯特?吉翁说,你当时该想点儿别的事儿。嗬,雷奥,你能逃的呀。
我给了特鲁迪?佩利坎20个土豆,算是还了她的糖和盐。两个月后,就在圣诞节前几天,273个土豆全吃完了。最后几个长了青绿色流曳的眼睛,像贝娅?查克尔一样。我在想,有一天是不是该把这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