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记忆。八年非人非鬼的苦痛过后,那一幕幕往事本已缥缈,可在这一瞬间,他竟又格外清楚地记得,曾几何时,那雪白连绵的营帐前,有人大笑,有人弹剑,有人在击鼓长歌,唱道――
白云剑
碧霄鼓
长风横槊
密雨惊镞
流沙吹山御旌旗
荒原雪海遍银甲
墨水冰生白骨
长河落日血舞
青翼凌天
虎啸心魄……
——青翼凌天,虎啸心魄。
老者于袭面而至的风雨间连声冷笑――昔日的万千豪情此刻只能压在那沉沉苍壁下,如今的自己,怎再有凌天的青翼?
他闭上眼眸,随口哼起沉婉怅然曲调,将皂缯盖车摇摇晃晃驶入那座古老巍峨的城门。
夜鸟啼叫声中,守城将军站在高处眺目远方,见数里外再不见路人,下令城门闭。
城门闭上的刹那,夜风骤起,细雨横斜,官道上枯叶漫天翻飞,江潮白浪十丈起。
东朝永贞十二年,于今夜始,秋意渐浓。
☆、多事之秋
邺都城群山环依,大江接临,横看凤翔飞阖,纵成游龙之势。百余年前,东朝萧氏与北朝司马氏划怒江建国后,定都于此,王气天成。
永贞十二年九月初七,时已入夜,邺都的雨雾依旧迷离。
筑于城北的宫城铺迤于明黄灯色下,金阙朱墙,瑰丽如斯。已是数日细雨连绵,宫阙后僖山上的桂子半数残败,秋风隐送间,凋零的香气却是一如既往地馥郁清冷,溢满了整座宫城。
当朝沈太后居住的承庆宫偏殿,女官舜华正沉浸在这样的冷香间,靠着软褥闭目养神。
凉风缕缕,桂香扑鼻,让她疲累一日的心神终于微微松弛。正睡意朦胧间,却有侍女低低唤道:“夫人,太后出了佛堂,在寝殿等你。”
舜华缓缓睁眸,揉了揉额角,自案侧挑了几卷文书,打起精神步入寝殿。
寝殿里窗扇半开,飘动的帷帐间依稀可闻檀香的祥和清淡。沈太后躺在软榻上,榻前红玉珠帘低垂,映照着满殿灯火,流彩嫣然。
舜华将要叩首,沈太后却道:“免了。”
“谢太后。”舜华站直身,拨开珠帘,将折书递上。
“哀家不看了,你捡重要的说说。”沈太后两手间依旧执着念佛用的玛瑙佛珠,仰起头静静望着窗外夜色,面容极是倦累。
舜华在心中顺了顺朝中诸事,禀道:“明妤公主将嫁北朝,都是各地官员上书恭贺的折子。北朝来国书,说来迎娶的使臣已自洛都南下,十日后到达邺都。”
“十日?看来那位北朝的皇帝倒是很着急,”沈太后露出一丝微笑,问道,“荆州那边战事如何?”
“折子上只说我军和南蜀仍相峙于岷江朱堤,里面未写紧急军情,想必没有大变。殷桓将军也不曾再要朝廷添加军饷。”
“殷桓不再要军饷?倒是难得,”太后在清冷的笑声中收了玛瑙佛珠,悠然道,“岷江水汛已至,南方的战事想必是快有结果了。”
舜华素来不爱询问,秀丽的面容柔静似水,年少时毕露锋芒的聪慧如今已随岁月的流逝淡然敛于眼眸深处,垂首道:“恭喜太后。”
“有结果并非必胜,说喜还太早。”
沈太后慢条斯理地敛平衣袖,撑了手臂要自榻上起身,舜华忙放下手中折书,上前将她扶起,言道:“殷将军武功赫赫,战无不胜,人称不世出名将,太后不必过于忧思。”
“不世出的名将?就凭他殷桓?”沈太后的笑声莫名地畅快起来,“即便世人都如此说,你心中也是这么想?”
答案就在嘴边,舜华却是低头不语。
沈太后自然知道此间顾忌为何,笑容在沉默下缓缓消散。她随手在榻旁的博山炉里添了一块香片,青烟袅然升起时,竟让她也依稀想起了当年那位风姿如神的青甲将军,不由在怔思中怅然片刻,轻轻叹了口气:“荆南战事不过一桩。如今明妤出嫁,陛下却仍病卧榻上,正所谓多事之秋,无一件可让人省心的事。文昭殿今晚可来消息?”
舜华道:“御医来过话。陛下昏迷中,仍是无法进食。”
“看来纵是用千金灵药,也不见起色。世上的神医便是如此难求么?”沈太后望着自己身上仍着的礼佛素衣,忧心忡忡的话语低沉迷茫,似乎只是在自言自语,“哀家每日在佛前诚心祷告,今日太子也为了他的父皇去了慧方寺静心礼佛……可红尘中千人万愿,我们的祈求,佛祖何时才会听到?”
“陛下的身体事关东朝社稷、万万人的安康,佛祖定然不会忘了此事,太后放心,”舜华轻声劝慰,“而且方才沈峥从前朝来过,说派去剡郡东山的人已有回信。云濛夫妇虽还在外云游,他们的独子,哦,太后想必还是记得的,就是当年的白云之子云憬,已经回到了剡郡。沈峥亲自书信给他,阿憬也答应近日来邺都。这孩子我看着他长大,自小聪敏,听说如今已尽得他母亲的医术真传。请他为陛下医治,定得佳音。”
“但愿如此。”沈太后慢慢道。
云憬,昔日的白云之子――沈太后在心底默念这个名字时,不防一旁窗扇忽在此刻哗啦大开,冷风夹雨,吹得她一个寒噤。
舜华忙去关了窗扇,回过头时,正见沈太后轻轻拢了拢身上的素衣。一霎间,舜华陡然惊觉,这位叱咤风云素无动容的女子原来也是这样纤细柔弱的双肩,那暗带银丝的披肩长发下,岁月的刻痕是这般地无情沧桑,眼前的太后纵还有惊世的仪容,却早不再是当年初见时那位疑似天人的玉妃。
这样的感慨下舜华未免想得深远,一时黯然。
“奇怪啊,”风雨声被挡在窗外,沈太后环顾殿中,这才觉出异样,“今日承庆宫怎么这般安静?太子去了慧方寺也就罢了,竟也不见七郎那个调皮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