么响动也没有。
“你还在记恨我么?”欣儿面无表情地问。
“没有的,从来没有。”
“那你为甚么”
“只是,我没想到自己会如此的失败——就是因为他么?”
“他?谁?刘易寒?哼,”欣儿稍稍有些诧异,继而平静“他给你说的。”
“是的。你怎么不早说呢?”
“早说?有用么?我在等的是一个未知的结局”
“就为了一个未知的结局,你伤了我的心。”
“呵,你把我作为你们的一个赌注就不伤我的心么?伤得还不重么?”
我没有再说话了,只是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许久许久,说:“我知道我的过错了,我也知道我该怎么办了,欣儿。只是,你还能把我当作是你的师兄么?”
“原来何老板昨夜是为了送你才受的寒啊——来来,这边走。”门外传来了洛英的大声说笑。我正愣着,门就开了,进来的是洛英和她身后的乔烟,乔烟手上还拿着我的大衣。
“何老板,真是对不起得很。昨日走得匆忙,衣服都忘了还你,害你着了凉。”
“呃,这哪能怪你的”
“那你们先聊着,我出去了。”欣儿扫了乔烟一眼就起身走了。
“没事的,改日请何老板到家里去吃顿便饭。”洛英说。
由于洛英在旁,我也不便多说甚么。留她吃中饭,她也推说有事硬是走掉了,搅得我刚兴奋起来的神经又衰弱了下去。自她走后,我脑中又无时无刻不在想她。不去想她,偏又想她,岂能不想她?房中只剩了一种寂寞的余温和将晚的黑影。我躺在床上,感到了些许寒冬日幕的悲哀。想勉强起来穿衣出去,但外面的冷空气实在有点可怕,只好又合上眼,追想她的神情风度片言只语。
阴阴晴晴了几日,天终于大放晴了,天空实在蓝得可爱。我的病也好多了,精神满满地出了门舒散一下筋骨。
“何老板好的差不多了罢。”乔烟,是乔烟!她提着一个果篮进到后园,冲我笑着说。
慌忙把她请到屋里唤茶房的老妈子上茶并端来了点心,我不亦乐乎地跑前跑后,进门时还把脚踢门槛上了痛得“嗷嗷”叫,惹得她在一旁笑,道:“我又不是甚么重要人物的,看把你忙活得。”
扯了几句闲话后,我就大着胆子提议去湖心公园游玩一番。未经她思索,我就拉着她出了后门雇了两乘人力车。
湖心公园里迎江寺的高塔,返映着眩目的秋阳,突出了黄墙黑瓦的几排寺屋,倒影在浅淡的长江水里。无穷的碧绿,因为高塔的一触,更显出了它的浩荡。在寺前阶下落车时,就感到了一种悠游的闲适,把过去的愁思和未来的忧苦都抛在了脑后。
我们划一叶扁舟,浮在了清水碧波上。太阳斜斜的光景,如镜的水面,许多的帆船汽艇在水上飞驶。过江隔岸,有几片枯林,背后更远处是淡淡的秋山,纵横错落,仿佛是被毛笔画在那里的样子。包围在这些山影树林周围的,是银蓝的天盖、澄清的空气和饱满的阳光。天上也确似飘着一两缕浮云,于浩大晴天作了一点点缀。乔烟也似顽童一般戏耍,伸手去撩拨一洼清水便洒向我身上来。就这么闹腾了一忽后,两人却在那里坐定了。
“何老板觉得我表姐怎样?”
“啊?哦,挺好,挺好的。”
“怎么个好法?”
“这个,怎么说呢,待人处事都还好”
“只是随便问问。呃,那欣儿真是你师妹么?”
“恩,是的,她的养父就是我们的师父,也是总团长的兄长,已经过世了。我们,也仅仅是兄妹而已。”
“我看没那么简单罢?”
“这何以见得呢?”
“她看你的眼神不对——其实,她这样也难理解。”
“哦,她,她有心上人的,她一直在等他”
“哦?”
“我也一直在等”
“我们上岸罢?”乔烟立起身来,我才发现船已靠边,只好跟着上了岸去。穿过了大雄宝殿,走到后园的中间,空地上堆着了一些灰火,有许多人拱了手跪在那里求签。
“乔小姐不去抽支么?”
“啊,不了,我是无神论者。何老板有兴趣?”我静默了几秒,定了定神,走向前去,鼎炉里的香升腾的烟气熏得我睁不眼,伸手取了竹筒,晃了晃,一抖,一支签就落在地上。匆忙拾起,展开看时,却是——
宋勒李使灵签第八十四签下下
银烛一曲太羞娇,肠断尘间紫玉萧。
漫向金陵寻故事,啼鸭衰柳自无聊。
乔烟也凑过来看,便笑道:“何老板怕是求得姻缘签罢?”
我把纸揉成一团塞进兜里,笑了笑:“呵呵鬼神之事哪能当真?”心里却似沉沉地压了块大石头,言语也多了,可那几行字却老在眼前晃来晃去。
我们胡乱吃了些东西,四下里走走,不觉太阳已偏西,游人渐渐散去。我邀了她回园去吃晚饭,坐上两辆人力车赶回去。
渐进安乐园时,却见两列卫兵守在门口,还有一辆灰绿色敞篷车。我们匆匆进了园,却见欣儿飞了出来,笑盈盈地说:“我说罢总该回来了!”后面跟着出来的是一位身材魁梧的军官。迟疑间,他的一只大手就伸过来:“何老板,久仰久仰。”
“哦——你是?”
“在下不才,范忠伟。何老板的戏唱得真好,在北平时就领教过,只是一直无缘拜见。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范长官请进请进。初次见面,有失远迎。见谅!”
“哪里哪里,这么些年,欣儿让你费心了。”
寒暄之后,就进屋落座上了茶。欣儿就叫着:“师兄,今晚可要好好唱一出的。”范忠伟跷着二郎腿,托着茶杯:“许久不曾听戏,今儿个算是赶上这拨了——这位姑娘是何老板的”
“呃,我可没那个福分。她是洛姑娘的表妹乔烟。”
“恩,今日同何老板一起出去走走的。”洛英说。
“哦,乔小姐在哪里高就啊?”
“时事新报。”
“了不得,了不得呐,”范忠伟感叹道,接着就叹了长长一口气:“唉,现在的时局真他妈乱!上海已经陷落了,就把我们团抽调回来保卫南京。这不,才打没多久,蒋委员长自己就跑重庆去了,留下我们在这卖命——”
“那现在,南京保得住么?”我插了一句。
“难呐,那唐生智也是啥好鸟——我就闹不明白蒋座怎么就把他留下来做总司令。我看呐,过不了几天又得撤。”
“那你不是又要走?留下我可怎么办?”欣儿嘟哝了一句。
九
后来几日,范忠伟一直没来,刚刚得了点幸福感的欣儿又沉寂了下去,日日盼着不再打仗。然而,仗依旧在打,且打得凶起来。日里坐在房中就可以远远地听见城外炮声的轰鸣。人们在这轰鸣声中惶恐着,唯一能做的就是每日买张报纸关注一下战况。令人失望的是,形势终于恶劣起来,物价也跟着狂涨。南京城里的民众,小户人家都拖家带口去外地逃避战难,殷实大户抛不下家业,只得天天给祖上烧高香。如此一来,去安乐园的人也就少了。国难当头,谁还有心思去听戏?看着戏园光景一日不如一日,洛英也心急如焚。于是,我就给总团长去了电报,征询一下意见。戏园已有好些天没开场了。我枯坐房中望着灰沉沉的窗外,本想出去走走,但又想,外面也不是灰沉沉的天,灰沉沉的地和穿着灰色制服在街头巡逻的兵。我气闷而且窒息。
大约秋光已经老透了罢。
闲来无事就数着日子过,一翻日历,倒是吃惊不小,时间的车轮急碾到了岁末,而我还盲目地以为秋还没有过尽。荔枝湾的残荷,潭柘寺的钟声,我都没有领略过,这南国的秋就这么过去了。
民国二十五年十二月十三日。凌晨。
南京城外火光冲天。炮声不断。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悠扬着的笛韵,夹着吱吱的胡琴声都已葬入了水底,呜咽着的秦淮河载不动历史的重负。
我是那天早上才从报上知道的,南京城已经陷落,日军正淌过秦淮河穿越中华门,大步迈进了这座古都。紧接着,欣儿就惊慌失措冲进来:“完了完了全完了!师兄,我们怎么办呢?日本鬼子就要来了!”
“不要慌,没事的,”我忙起身取外套“你别乱跑,我出去一会。”
出了门就看见街上有一列长长的队伍走进来,人人都戴着臂章举着小旗子。听见人群中有人喊我,细细看去,才发现是洛英和乔烟。让我诧异的是,为首的居然就是雷伯先生。队伍已走近前来,雷伯先生递给我两面大的旗子叫我插在门口,还给了一些臂章,并说他们已通过国际友人的协助将宁海路至江中路这一片划为了“安全区”成立了“国际安全委员会”雷伯先生就是该会的主席。这让我喜出望外,但忍不住追问:“雷伯先生,这一行人去干甚么的?”雷伯先生说:“为了确保安全区的安全,我们必须争取主动同日军进行一些协商。此去是接松井石根总司令进城的。”
目送队伍远去,洛英同我一起回了园子。
几日来,日军在南京城内烧杀抢掠的种种兽行时时见诸报端,每天都有大批难民涌入安全区。安全区内也是乌烟瘴气,一片狼藉。我刻刻担惊受怕盼着总团长来电召我们回北平去,却又心存依恋不忍就这么走了。欣儿倒是安静了,却絮絮叨叨地问着怎么不见范忠伟来,是不是出了甚么意外。
这日午后,只听得园外一片喧哗,推门看时,却是来了一队人马,从敞篷车里下来的正是范忠伟。
“哟,都插上国际组织的旗了!看来我是来多余了。”范忠伟边扯下手套同我握着手边说。
“范长官说笑了,一家人说甚么两家话?
“老长时间没见着你了,你还活着回来了啊?“欣儿跳过去拽着他的臂说。
落了座,洛英端来了茶:“这日本人几时才能赶走啊?“
“怕是一时半会不走了——谁有能耐把他们赶走啊?我就说嘛,打不了几天,那天夜里那仗打得那叫一个惨啊,兄弟们死的死伤得伤。他唐生智倒好,当场宣读了蒋委员长撤军的电报就扔下咱奉命逃命去了。“范忠伟讲得唾沫横飞,顿了顿,咽下一口茶。
“那你们是怎么”欣儿问。
“我们?我们扒了衣服钻进难民堆里,哈哈,谁还认得出来。不过,后来才发现那小日本的总司令竟然是我在日本留学时的同窗松井石根。这样倒好说话了,他让我把原来失散的队伍组织起来,负责起了南京城内的治安。”
静了一忽后,范忠伟不停这搓着双手,说:“有件事,我还得请何老板费心呐。”
“范长官尽管开口,只要用得上我何某。”
“嘿嘿,何老板果然爽快。那我就直说了罢,松井司令非常喜欢中国戏曲,所以我想呢,过些日子请安乐园的班子去市政楼唱几出戏。”
“啊?为日本人演出?——这恐怕不太好罢?”
“呵呵,有甚么不好的,弘扬国粹嘛,还能促进东亚共荣。”
“哼!日本鬼子占了咱的国土欺负咱老百姓,我们怎么能给他们唱戏呢?”洛英愤愤地说。
“这,忠伟,我们就不能不去么?”欣儿柔声道。
“不去?现在的南京城可是日本人的天下。如今这世道,谁有能耐谁说了算!”
“师兄,你看怎么办?要不,去唱一出也就算了。”
“要去你们去!我可不干这卖国求荣的事!”
“洛姑娘,话不能说得这么难听嘛!到时候,可就由不得你们了。”
“要不这样罢,范长官,你容我们考虑考虑,过几日再给你答复。”
范忠伟抬起眼“那好罢。何老板也说过,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想清楚了就来找我,花园路九号。”说着就起身扑了扑衣服“那好,范某改日再来拜访。”
思量了几日,我们还是决意不去,但又恐范忠伟来施压。想来想去,只好央求欣儿去规劝规劝,兴许能起些作用。这日吃过午饭,我就和洛英将欣儿送出了门。望着车拐过街角,我们才回屋静静地候着。
半下午过去了,天色将暮时,欣儿才兴冲冲赶回来。我们忙上前追问是不是已经没事了,欣儿说:“我求他老半天了,他才说明儿个接师兄和我去吃顿便饭。”
我又问:“那还演么?”
欣儿支着头想了半天,说:“恩,他说只要我们明天去了,这事就好说了——我想,应该是没事了。”
我刚要放下去的心又悬了起来。
次日,欣儿一直在折腾着该穿哪件衣裳去赴会,我却走来走去心里不塌实。终于呆不住了,到了雷伯先生家已近午时。我向他讲清了原委,他思虑了片刻觉得此地不宜久留,就建议我们出去避一避,毕竟日军不是他一人之力能挡得住的。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去香港比较稳妥。于是,我求雷伯先生设法弄两张船票,去了电话一问,由于战事连连交通受阻,只能订到一周后的了。我向他道了谢就匆忙离去。
车过宁海路,路旁的难民就多了起来,悲惨之状目不忍睹,却听见前方一片喧闹,举目望去,是刘易寒和乔烟带着一群人在墙上贴甚么“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团结一致赶走法西斯”之类的标语。我忙下车,挤上前去,把她拉至一旁:“你不知道你们这么干有多危险么?”
“这又怎么啦?这是在咱自己的国土上,况且这里还是安全区。”
“现在是日本人当道,安全区就安全么?听雷伯先生说,每天安全区都有几百人被日本人抓去,男的当活靶子,女的就强暴。”
“你就那么怕呀?要死也不缺我一个。”
“我是怕——我可都是为了你好。好了,不说这些了,我想你们还是应该尽快离开这里。”
“我们?去哪”
“是的。我已经让雷伯先生订好了去香港的船票,你和你表姐去他那里避一避,然后”
“我不屈。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谢谢。”
“我想,你还是没有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得忙去了。”说着就转身走了。
阳光缓缓地照着,可我眼前却一阵眩晕。颓败的街道,流离的饥民,满墙的标语,飞舞的烟尘
回到园子时,大伙都在等我吃饭。我一声不吭,闷闷地吃着,洛英也没多说话,倒是欣儿叽叽喳喳个不停。三口两口扒完饭,我起身说:“洛英,等会到我屋里去一下。欣儿顿住了,抬头看我:“咦?有甚么见不得人的事?”“哪跟哪啊,这不等会要走,园里的事交代一下。”欣儿笑了:“不就吃顿饭么?搞得生离死别的。”
我前脚进屋,洛英后脚也就跟进来了。我还没开口,洛英倒是先说话了:“何老板是为赴会的事忧心么?”
“是,其实我更忧心的是你们和安乐园。我想,让你们出去避一避。”
“我倒没甚么,只是放心不下乔烟。”
“哦,我原打算让你们一起去香港的,可她不愿走。”
“那你们,你和欣儿怎么办?”
“我们?欣儿自然是无须担心的,我嘛,量他们也不会把我怎样的。你们还是走了好”
“有你这话我也就心安了。我会在这里等你们回来的——其实,我早看出来何老板的心思是在乔烟身上的”
“啊?这,我,我”
“你不用辩白甚么,我都明白。好了,我出去了,你也准备准备罢。”
我默默地坐在那里,看着窗棂里透出的光线在地上一点一点地爬行,时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走的如此沉重。直到欣儿在外面叫着车来了时,我才慌忙换了衣装钻出来。范忠伟一脸的笑,门外停着他的敞篷车和二十来的卫队。我们上了车,卫队在两旁开道。车渐渐远了,在荡起的黄尘中,我回头望了一眼安乐园,晚霞如同一片赤红的落叶坠着,斜阳之下的安乐园像是茫茫云海中的礁石,门口是洛英翘首的身影。我的眼中掉下一颗泪子,匆忙抹了扭过头来。
十
车在一个西式洋楼的院子前停住了。下了车,进到高墙大院。我四下打量一番:“范长官这儿可真气派。“
“嘿嘿,今日来的都是政界的一些朋友,何老板不必局促。都自己人,一客气倒显得生分了。”范忠伟挥挥手,一起进了屋。
席间,大伙只是谈笑,范忠伟也并未提及唱戏之事。我也纳闷,又不便主动问及,只好同他们一起频频举杯,一直到酒酣耳热才散的席。我挣扎着起来说要回去,范忠伟说:“天色已晚,就在寒舍委屈一夜,明日送你们回去。”然后我就被人架着上楼去,迷糊中回头问了一句:“欣儿呢?”
“你放心罢,我会安排的。”
睡至半夜,被一阵细微而又急促敲门声惊醒。我头昏脑涨睡眼惺忪地爬起来开了门,见是欣儿。她慌忙扫了一眼四周钻进来闭了门。她脸色苍白,战战兢兢地说:“快,快逃”
“怎么了?到底出甚么事了?”我打了一个冷痉,人顿时也清醒了。
“刚才我偷听到他们在说要逼你就范,还要,还要把我献给日本人。”说着泪就涌了出来。
“那他们现在呢?”
“刚刚来了个电话,说是有个紧急任务要去执行,就都出去了。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我反锁上门,冲到阳台上,袭来一阵凉意。探头望去,阳台下就是院墙,墙外就是冷清的街道,几盏黄灯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大门口蹲着的是两个瞌睡的兵。我翻下阳台,歪着身子踏着窗台下到院墙上。侧目望去,那两个守卫还没动静,就对着上面的欣儿说:“来,趴着阳台,把脚伸过来,我接着你。”尽管距离不远,她还是抖抖索索地折腾了老半天才下到院墙上。望着下面黑漆漆的街面,我眼一闭横下心跳下来,脚底下一阵麻,蹲了半晌才一拐一拐站起来。欣儿在上面说:“师兄,你没事罢?”我忙道:“没事没事,你快跳下来啊。”
“我,怕,我怕”
“别怕,有我呢。快,勇敢点,跳下来!”
她探脚试了试,说:“我还是不敢”
“快,再磨蹭就来不及了!”
汪汪!街对面的黑巷传来一声狗吠,我回头张望。“啊!——”紧接着就听见欣儿的惨叫,等我扑上来时,她已经躺在墙根的血泊中,脑袋搁在一块尖石上,殷红的鲜血像一条蚯蚓顺着她惨白的脸颊爬下来。
“欣儿,欣儿。”我叫了两声,她没有应。我背起她拐进小巷,前面一道黑影一晃,我停了脚步,直着嗓子喝道:“谁?”
“天隼兄,是你罢?”我听出来是刘易寒的声音。
“易寒,你怎么在这?快,正好,帮我一起把欣儿送到医院去。”他忙上前在后面扶着,问:“她这是怎么了?你们出甚么事了?”
“此事说来话长,先救人要紧!”
急急地走了一阵,我问:“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
“哎呀!”他像突然想起甚么似的“乔烟被他们抓走了——我们今日夜里加班,突地来了一伙人,说甚么我们乱贴标语,宣扬反动言论,惹怒了日本鬼子。为首的就是范忠伟。他们抓走了乔烟,还放火烧了报馆,我还是偷偷逃出来的。”
淡月的清辉冷冷地铺在街面上,像是撒满了盐。
赶到教会医院送进了急救病房。在外面等了一阵子,医生才出来,说:“命虽是保住了,但伤了脑部,神志能否恢复还要看情况。双腿骨折。还有,她怀孕已快两个月了,不幸的是流产了。”
“这,怎会这样!不会的,不会的!”刘易寒惊叫道。
心里默默一数,范忠伟回来也两个月了,果然是这畜生!我回头望望空无一人的走廊,似一张大口在吞噬着黑暗,乳白色的雾气正渐渐退去,晨光微露。我缓缓走进病房,看见欣儿头上缠着纱布,脚上缠着绷带,鼻上插着输氧管,手上插着输液管。她眉目紧闭,面色安详,似在做着一个沉沉的美梦,而那突起的小嘴仿佛会随时张开叫一声:“师兄!”
我静静地端详着她,回头说:“今后你怎么打算?”
刘易寒这才抬起埋着的头,说:“我?本来前几日就有友人招我回沪。现在报馆也烧了,我也到该走的时候了。今天下午就走,我会常回来看她的。”
我吁了一口气,说:“那你走好罢,恐怕也不能送你了。只是还要求你一件事,我现在必须回一趟安乐园,你且先留在这照顾一下欣儿。拜托了。”
我回到安乐园时天已大亮了。拐过街角,远远就望见门前的太师椅上端坐的是范忠伟,两旁站着他的卫队。在他身后的两根门柱上绑着洛英和乔烟。安乐园的其他人也被绳子捆成一排,除了门房的小张没看见外,其他人都在,连茶房的老妈子也没放过。
“何老板早啊。”范忠伟叼着烟,跷着二郎腿。
“安乐园是地方,用得着范长官这么劳师动众来保护么?”
“呵呵,应该的。怎么何老板走了半夜才回来啊?”他顿了顿,突然跳起来,吼道:“你把欣儿藏哪儿了?说!”
“怎么?你还预备着把她献给你的亲娘老子日本人么?”
范忠伟搓了搓手,轻声道:“那也别怪我心狠,谁叫那天她来找我让松井司上了。我也是没有办法的——只要乖乖地告诉我她在哪,我就把他们放了。”
“你先把他们放了。”
范忠伟回头挥挥手,两人上前解了绳索放了园里的其他人。
“把她们两也放了!”
“她们?嘿嘿,她们留着还有用处呢。”
“只要你放了她们俩,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哈哈,何老板言重了,想不到你还是颗多情的种子。”
“哼,我何某于国于民虽未作甚么经天纬地之事,但也行得正坐得直,决不似你这般卑鄙小人。”
“好。有种!老子今天就成全你!”
“范忠伟!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你不得好死!要杀就把我们都杀了!”洛英愤愤地骂着。乔烟泪眼凄迷地默默望着我。
啪!范忠伟朝天开了一枪。一刹那间很寂静。
许久,他才缓缓道:“我只想知道欣儿在哪?”
“她在哪?”我冷冷笑了一声“她躺在教会医院里。”
“她怎么啦?”
“怎么啦?全是拜你所赐!她摔断了腿伤了头,现在还神志不清昏迷不醒。还有,她怀了你的孩子”
“甚么?是么?快带我去见她,我放了你们,我放了你们还不行么?你们想怎样就怎样,快带我去见她!”范忠伟冲上前抱住我的腰,几乎要跪下去了。
我木然不动,说;“没了。”范忠伟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这时,一辆黑色轿车开了过来,下来的竟是雷伯先生和门房的小张。雷伯先生走到跟前,掏出一张纸放在范忠伟眼前:“范长官,你的行为违反了国际安全法规,根据我们国际安全委员会的协定并取得松井司令的同意,你被驱逐出安全区。”
范忠伟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说:“姓何的,你走着瞧!”说着就挥了挥手,坐上敞篷车,卫队尾随而去。
我握住雷伯先生的手:“真是太谢谢您了,您来得太及时了!”
雷伯先生慈祥地笑了,掏出一份电报说:“你们总团长叫你尽快回北平复命。还有,这是你托我买的两张船票。”
“昨日夜里见你们没回,我就怕有个万一,就叫小张偷偷去找雷伯先生,这时小张已帮她俩松了绑,洛英走过来说“唉,只是可怜了欣儿。”
雷伯先生说:“为了防止他们以后又来寻衅,我已取得你们总团长的同意,将安乐园该为临时的国际红十字会救助中心。这样一来,就可以免去很多麻烦。洛小姐,你觉得怎么样?”
“我很乐意尽我一份力。”转头又看向乔烟“要不,你也留在这罢?”
乔烟望了我一眼,说:“我还是回北平去,一来可以多陪陪家人,二来也可以继续办报支持抗日救亡。”
“那我们可以同行了,正好我也要回北平的”
窗外是不断向后退去的白杨,耳边响着的是火车的轰鸣。我静静地坐着靠在窗边,许久不敢看一眼坐在身旁的乔烟。
“何老板在想甚么呢?
“我在想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我扭过头,叹了口气,说:“经过这次变故,我明白了许多。”
“那,何老板有何打算?”
“我不想再做一个戏子了,预备去香港谋职,况且,欣儿的病一时半会也好不了,还需人照料。”
“我表姐也还是可以照料她的。只是,我原以为你会留在北平的。”
“留下又能怎样呢?可是对于她们,我都亏欠得太多了,还有你。”说着眼中就涩涩的。
“何老板千万不要这么说,其实”
其实甚么,她没有再往下说了,我却说:“其实我们都生活在废墟中,却还抱着微茫的希望。”
到了北平送她回了家,又向总团长复了命并递交了辞呈。奔忙几日,托一位友人替我在香港寻到一份银行出纳的差事。虽咨薪微薄,但于我已十分满意。一切安顿后,心里又空荡起来。于是,决定在临行前见一面乔烟。
王府井酒楼的烛火仍不能激发最后的浪漫。我不敢多说话,生怕一开口就会加快时间的进程。乔烟也低头默不出声。待我们出来时,夜来的风将一碧长天扫净了,只剩一盘净朗朗的月悠悠地悬在半空。我们默默地走在清冷的街道上,两旁的枯柳垂出稀疏的影儿,一阵凉风过来,似乎还隐隐嗅到春芽儿的气息。
“何老板且留步罢,前面就到了。”乔烟停下来,面对着我,说
“好。乔烟,明早我就要走了,先回南京再去香港——恐怕,以后很难重逢了。”
“怎走的这么匆忙,那你一路走好罢,谢谢你,送我回家。”
“除了祝福,我无话可说,因为我一直在等待。再会!”
她低下头转过身,缓缓向前走去。疏疏的林,淡淡的月,衬着蓝蔚的天,可是乔烟却在一步一步一步走远。想到以后可能再也见不着她了,我竟脱口喊道:“乔烟!我不会忘记你的。”她回过头,嫣然一笑,啊!这迷人的笑,这久违的笑!很快的,这笑容就溶入了夜幕中,定格在我的脑海里。
“何老板。何老板!”我回头见酒倌正站在我身旁“您的信。下午安乐园的小张送来的,见你还睡着就托我转交给您。我也是才想起来。”
“哦,谢谢。”我接过信,是从北平来的“对了,劳烦你去楼上把我的藤那下来罢。”我把信塞进外衣兜里,去柜台结了帐。这时,酒倌也下来了,我接过来道了谢。环顾四周,店内稀稀疏疏坐着几个人,都无甚言语,老板也靠在柜台上打着瞌睡,大堂正中间挂着的那盏昏黄的电灯在微微颤抖。我扭身迈出门去,叫了一辆黄包车拉往安乐园。
两旁依旧是那些熟悉的街道,只是大都已闭了门。街灯仍然亮着,拖出长长的影。车夫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路面上响着,似乎传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先生,到了。”车夫放下扶杆“请下车,您慢点。”
我下了车,回头说:“你在这里稍等一会儿。”门是紧闭着的,缝里隐约透出一线光亮,园内也没有声响。夜已深了,大略都已安睡了罢。只是墙上挂着的是国际字会的牌子,望着旧日的门楼,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锣鼓,呜咽着胡琴。过往的一切仿佛只在梦中出现过,恍如隔世。
就这么默默地站了一忽,转身对车夫说:“走罢,去码头。”
凌晨时分,船终于起航了。
我坐在舱中,手里捏着的是那多出的一张船票,它本该属于谁呢?它又能属于谁呢?这终究成了一张旧船票了。顺手放进衣兜,摸到了那封信。信居然是乔烟写来的,她说本不该辜负了我的心意,虽然早就知晓了我的心思。只是以前她感知到洛英对我有意,况且与欣儿又不明不白的。她还说要等我回来,只要我愿意。看完了信,我长长吁了一口气,狭小的船舱瞬间里似乎宽阔了许多,身心也格外舒畅。我慢慢踱出船舱来到甲板上,掏出那张船票,撕碎了,让它们在风中飞舞。望着隔岸的灯火,天边的红霞,我知道我将要开始新的生活了。不知道,春天到了香港没有?我昂起头,迎接着海风的洗礼,迎接着黎明的到来。
猛然间,船身一阵剧烈摇晃。舱内的人纷纷惊叫着钻出来窜来窜去,又听得“轰”的一声,一袭大浪在旁边炸开了花,海水也掀到了甲板上。船愈加飘摇。船上的人惊慌逃窜。紧接着的轰声是响在船身的,很快的,水渗到了甲板上。船身已严重倾斜。半轮寒月,高挂在天空的左半边。淡青的圆盖里,有几点疏星,散在那里。远岸的渔灯,在海面上映出一条淡墨的路来。
我最后看到的是东方那一线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