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话,也不好说什么,索性坐在一旁听他们母子两个谈,心下是一片奇怪的平和。
沈取说自己在各地的见闻,偶尔遇到好笑的,倒是也能逗这厅中伺候的丫鬟们笑出声来,顾怀袖只道:“闻说你前阵身子不大好,我认得几个宫里给皇上看病的名医,你何时得了空来,我为你找人看上一看,也好过每日里拿药伺候着,连个舌头都要给吃废了。”
“两三月都在京中,娘什么时候寻了空,找了人,只管差人往会馆叫我便成,没个事的话必来。”
沈取笑着,自个儿倒是自在。
一时顾怀袖有些舍不得他,不过见天晚了,生怕路上误了时辰,便起身说要送他出府门。
沈取也没推辞,便辞了张廷玉,绕过上房后头,踩着园径里才出来的嫩草,往仪门处去。
半路上,顾怀袖叹了口气,只道:“你是不肯原谅他么?”
“也不是。”沈取知道她问的乃是张廷玉的事情,有些事情哪里有那么容易,他笑笑,“您也别太担心……成了定局的事情,何苦想那许多?再说,张老先生一向是个能忍能豁达的性子,您心底未必是不恼他的。缘生缘灭皆有定数,我与他注定父子情分淡泊些……”
哪里那么容易忘记?
自己的生父几乎置他于不顾,如今能坐在一块儿吃饭,沈取觉得自己已经很大度了。
“原我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如今倒觉得各人有各人的报应罢了。”
“你心里有数,我也不说。”
顾怀袖不干涉他的想法,只跟他一道走,母子两个并肩从园子里过去,后面丫鬟们远远跟着。
“沈恙的事情,我也暂时不想追究,想必你似乎更清楚他的下场,到底……我只怕他的事情连累了你。”
“有人生下来就是孤独的,比如他;有人生下来则是为了一个死字……我原本算是后者,如今还活生生站在这里,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您不干涉我的事,我也不干涉他的事情,独善其身罢了。”
沈取也不知该怎么说对沈恙的感情。
终究,不是他父亲,却做着他父亲应该做的事情。
心底到底放不开,也懒得放开了。
“我眼见着他孤孤单单,只想着能救他一回……可他身上有血海深仇,各有各的打算,我也不知该怎么去劝,索性让他去做,更何况……他也没打算活着走。”
沈取走着,说着,眼见着要看见仪门了,才站住脚。
“娘,雍亲王真不是什么良主。”
“怎的忽然想起这么一句来?”
顾怀袖想想,天潢贵胄不都那样吗?跟谁不是跟?都已经陷进去了,再说什么抽身出来,未免太迟。
她这小半辈子,其实一直都在泥淖里,谈何容易?
沈取想说什么,最后只能低头笑:“或恐有一日,您能明白的。”
“我一直都明白的。”
只是时机没到。
顾怀袖不喜欢坐以待毙,任人拿捏,只是上天给她的差距太大了,以至于她与张廷玉折腾了半辈子,才堪堪上了台阶。
至于后面的,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现下这样的局面,保持着就很好。
顾怀袖的心思,沈取不大明白,只出了门,便上了马车离开。
马车前面挂着两盏万青会馆的牛角灯,昏暗之中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顾怀袖早早便看不见了,她回身,想起袖中的信,又觉得她还是走在刀尖上。
回头时候,从园径之中经过,听见石桥底下潺潺的水声,她抬眼,便看见前面花厅花架掩映下头,张廷玉抚着一管箫,似乎想吹,又不知怎的按住了没动,那身形凝在暗光底下,透着几分说不出的寒凉。
一路走到花架旁边来,顾怀袖看见张廷玉垂着头,听他道:“他回去了?”
“回去了。”
顾怀袖看着吊着灯盏的花厅,盘碗已经收拾了,只有茶几上摆着两碗冷茶,偌大一个张府,倒觉得有些异常的冷落。
张廷玉两片薄唇碰着洞箫孔,方吹出一个音来,便觉得调子歪了,于是停下。
“你没在的时候,四弟妹来找过你几回,说想要给你道歉,你回头若有个什么时间……”
“人都没了,有什么好说的?唯有个搬弄是非的彭维新饶不过,求我也没用的。”
顾怀袖岂能不知道彭氏心里是个什么主意?
石方的事情,终究还是要再闹上一阵,四爷方也递了消息,让她明儿去圆明园拜见,想来是不知道从哪里知道她背地里打着四爷旗号办事的事情了。不过顾怀袖也不惧怕,过了这许久才找她来算账,也算不到什么人头上去,她绕过花架走过来,便坐在那黄花梨木富贵雕漆的圈椅上头,手指轻轻敲着扶手,眼帘低垂:“倒是你,准备插手吗?”
“……罢了,你要怎么做,只管怎么做吧,你心里痛快就好。”
张廷玉手指转了那一管箫,终于还是没心思吹,把它放在了桌上。
“不吹了?”
顾怀袖笑一声。
张廷玉道:“何苦来戳我痛处?”
“怕你好了伤疤,忘了疼。”顾怀袖一点也不留情,笑起来的时候,唇边竟然还有个小小的梨涡,她眼底含着讽刺,道,“强求不来的,你何尝是这样优柔寡断之辈?他还肯来看看你,你便该觉得自己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了。”
“我本就是寡福之人,你这样说也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