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奥尔吉-腾诺口述)
“我比科利亚-日丹诺克大,我应该走在前头。刀子在刀鞘里,插在腰间;手里紧握着老虎钳。我告诉他:‘等我剪断了第一道铁丝网,你就跟上来!’”
我匍匐前进。恨不得把身子庄进土里。要不要看着哨兵?看,就是看到威胁或者可能用自己的目光把对方的目光吸引过来。真想看!不,不能!
离岗楼越来越近。离死亡也越来越近了。等待着一梭子子弹打到自己身上。冲锋枪马上就要响起来也许哨兵早已清楚地看到了我,故意站在那里耍弄我吧?让我再爬一会儿?
已经爬到前排铁丝网了。横过身子来顺着它,切断了第一根铁丝。拉得很紧的铁丝网突然松了下来,哗地抖动了一下。冲锋枪马上就要响起来?没有。也许只我一个人听到了这哗地一声。这响声可够大的呀!又切断了一根铁丝网。再切断第三根。把一条腿移过去,再移过另一条腿。裤子被已切断的铁丝上的铁蒺首挂住了,急忙把它搞开。
爬过几米耕松了的土地。后面传来沙沙的声音;是科利亚跟上来了,可他为什么弄得这样响!?啊,这是他拿的公事包在地上擦出的声音。
已经爬上主要障碍地带的斜坡了。这里的铁丝网是十字交叉的。又剪断几根。前面就是布鲁诺蛇形螺旋纹铁丝网。剪了两次,清理出一条小路。接着又切断了主要地段的几根铁丝。我们一定是连呼吸都停止了。没有枪声。是不是哨兵在想家?还是他今天晚上要去参加舞会!
身体已经移到障碍地带的外缘了。这里也有螺旋纹铁丝网。又被它挂住了。剪开。不要忘记,也不要缠到里面去——前面还应该有一排外线的斜向铁丝网。对,这就是。把它也剪断。
现在该朝土坑爬去了。没有弄错,土坑就在这里。我滚到坑里。科利亚也跟着滚下来。我们端了喘气。快些往前走!马上就要换岗,马上就要布置军犬了!
我们爬出土坑,爬向炉渣堆成的小岗子。这时仍旧不敢回头望一眼。科利亚着急了,他想快爬,他抬起身来四肢着地爬行。我把他按下去。
我们完全匍匐前进,爬过了第一道炉渣土岗。我把老虎钳放在一块石头下面。
前面就是大路。一直爬到路旁边我们才站起来。
没有开枪。
我们大摇大摆地往前走,不慌不忙地走:现在该装成不受看管的自由人的样子,自由工人们的工棚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把胸前和裤腿上的号码布撕掉了。突然,黑暗中有两个人迎面走来。像是从警备部队营房往村里去的。是两个士兵。可是我们后背的号码布还没有来得及撕掉呢!于是,我大声说:
“瓦尼亚!咱们去喝它半升怎么样?”
我们慢慢地走着。还没有上路,但已经离路很近了。我们故意慢慢走,好让他们两人先过去,但是,我们并不躲闪,不扭转自己的脸,径直向两个士兵走去。为了不把背转向他们,我们两人慢得几乎停下不动了。他们两人边走边谈自己的事,在离我们大约两米的地方走过去了。这时我们两人才彼此把背上的号码撕下来!
没有被发觉!?我们自由了!?下一步是要到村里去弄辆汽车。
但是,怎么回事?劳改营上空升起了一颗照明弹!接着,第二颗!第三颗
我们被发现了!马上就会追上来!跑!
我们不敢再多看,没有工夫再思考、判断。似乎是我们的全部伟大计划已被粉碎。我们朝着草原拼命奔跑,只要离开劳改营远些!我们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在坑坑洼洼的地上跌倒,爬起来可是,那边的照明弹却还在一颗颗地升起来!根据过去逃跑的经验,我们设想:现在马上就会派人骑马来追捕,并且带着一群军大;他们会分头向草原的各个方向去追。于是我们只好把全部珍贵的马合烟不断地撒在自己走过的地方,同时不断地向前跳跃。
这就是偶然性!就像迎面飞来了一只乌鸦,一种完全无法预见的偶然性!生活道路上几乎每一步都有一些万幸或不幸的偶然性在守候着我们。但只有在逃亡中,只有在最危险的、最紧要的关头我们才会充分感受到偶然性的全部分量。在腾诺和日丹诺克爬出铁丝网三、五分钟之后,完全偶然地劳改营营区的电灯全部熄灭了。正因为这样,岗楼上才开始打出照明弹(那一年埃克巴斯图兹还储存着很多这种照明弹)。假如两个逃跑者晚爬出五分钟,那么,警觉起来的卫兵就可能发现他们并开枪射击。但假如逃跑者当时能够在照亮的天空下面控制住自己,冷静地看看营区,他们就会发现路灯和探照灯全灭了,他们就会放心大胆地去搞到一辆汽车,那么,他们的整个逃跑就会完全是另一种结果了。但是,他们的处境是;刚刚爬出来,营区上空立刻亮起照明弹,这还有什么可怀疑的?肯定是追我们的,冲我们来的!是营区电力网的短暂的停电把他们的逃跑计划全部打乱了。
既然如此,就必须在草原里绕个大圈子,躲过眼前的村镇。这要花费很多时间和力气。科利亚有些怀疑我领的路线是否正确。真遗憾。
但是,终于走到了通往巴夫洛达市的铁路线。我们高兴极了。站在铁路路基上回顾埃克巴斯图兹,为其一片灯火辉煌的景象所震惊:从来没有觉得埃克巴斯图兹竟占有这么大一片土地!
我们各找了一根根子当拐杖,每人踩着一条铁轨往前走。这样,只要有一列火车通过,军犬就再也无法追踪我们了。
我们这样走了大约三百米,然后跳跃着又进入草原。
只是在这个时候,我们才松了一口气,感到呼吸轻松,与以前完全不一样了。真想放声歌唱,叫喊!我们互相拥抱。我们是真的获得自由了!我们充满自尊感,因为我们下决心逃跑,实现了逃跑计划,把那一群猎犬们哄骗过去了!
虽然还是刚刚感受到真正的自由,但我们却觉得主要事情已经完成了。
天空晴朗,深造,满天星斗。在劳改营里,由于灯光的照射,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天空。以北极星为准,我frj按“北北东”的方向前进。然后,往右一偏就可以到达额尔齐斯河畔。逃出劳改营的第一夜必须尽量跑得远些。走得越远,就可以使追捕队的搜索范围的半径加倍地扩大。我们一边哼着各种语言的轻快豪爽的歌曲,一面加紧脚步,以每小时八公里的速度快速前进。但是,由于我们许多月来一直呆在狱里,我们的腿已经不大会走路了,走起来很累。(这一点我们倒是预见到了,所以原来是打算乘汽车逃的呀!)我们开始不时地躺倒在地,两人仰身把腿互相支成“人”字形,这样歇一会儿,起来再走。然后再躺下。再走。
奇怪的是,背后的埃克巴斯图兹上空的灯光久久不消失。我们已经走了几个小时,仍旧看得见那空中的灯光。
但是,夜就要过去,东方已经发白。白天,我们不仅不能在这平坦开阔的草原上走,甚至丧这里躲藏都很困难。这里没有灌木丛。连比较高的草都没有。可是,我们知道追捕队是一定会利用飞机的。
于是我们就用小刀子挖坑(地很硬,有石头,挖起来很困难)。我们挖了个约有二尺宽、一尺深的土坑,两人并排躺进去,把一些干黄刺人的锦鸡儿草盖在身上。现在能睡一觉就好了,恢复一下体力!可是,根本睡不着。这白天的不得已的躺卧超过了十二小时,它比夜间的急行军还累人。脑海里翻腾着各式各样的想法,各种回忆九月购炽热的阳光直射在身上,没有水喝。也不会找到水喝的。是我们违反了哈萨克斯坦地区的逃跑规矩:应该在春天跑,不能在九月跑。但是,我们原计划是要搞到一辆汽车的呀!我们从早上五点忍受着极端的痛苦一直躺到晚上八点钟!全身都麻木了,但是我们不能改变姿势:稍一坐起,动一动盖在身上的锦鸡儿草,就可能被远处的骑兵发现。我们每人身上都穿着两套衣服,简直要热死了。忍耐吧!
只有等到夜幕降下之后,时间才是属于逃跑者的!
我们从坑里起来,但站立不住,两腿酸痛。我们慢慢往前走,想逐渐把肌肉活动开。浑身无力,因为整天吃的是干通心粉,吞咽葡萄糖片。渴得厉害。
甚至在夜晚,今天已不比昨天了,还得提防埋伏,因为毫无疑问已经用无线电通知各地了,一定往各个方向都派出了汽车,特别是鄂木斯克方向。有趣的是,他们什么时候和怎样发现我们铺在地上的两件棉衣和象棋的呢?根据衣服上的号码,甚至不必按名单点名,立刻就会知道是我们两个人跑了。
事实经过是这样的:第二天清早,几个出工棚较早的爱干活的人发现了地上的两件冻得冰冷的棉衣。很清楚,这是在地上放了一夜的。于是他们就撕掉号码,把棉衣被在自己身上了:棉衣,这可是好东西呀!所以,看守根本没有拾到棉衣。被剪断的铁丝网只是到星期一傍晚才发现。而且是按照名册对了一天才弄清楚逃跑的人是谁。早知如此,逃跑者第二天早晨还可以公开地走路或坐车!就因为没有冷静地分析照明弹问题,白受了多少苦啊!
当劳改营里渐渐摸清星期天夜晚逃跑的真相时,人们想起那天灭灯的事来,赞叹不已:“嘿,真精!干得漂亮!他们怎么把电源切断的呢?”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大家都认为是熄灯帮助了逃跑者。
我们第二天夜间的前进速度一小时不超过四公里。两腿痛得厉害,不断地要躺倒休息。渴!想喝水冬一夜之间走了不过二十公里。又得找个白天躲藏的地方了,又得躺倒受一天罪!
仿佛前方有个建筑物。我们小心地向它爬去。原来是几块大漂石。草原上竟会有这种东西是很奇怪的。说不定石头的凹坑里面会存着一点水呢?没有有一块大漂石下面有一道沟。也许是胡狼打的洞。钻进去可不容易。万一它倒下来呢?那我们将被压扁,而且还不会马上死去。已经有些冷了。直到早晨也没有睡着。白天又没有睡。于是拿出刀子来在石头上磨:昨晚用它挖坑时弄钝了。
白天,我们听到很近的地方有车轮声。糟了,我们就在大路旁边呀。一个哈萨克人赶着大车紧贴着我们这块大石头过去了,嘴里还嘟嚷着什么。跳出去。追上他?也许他带着水?但是,不了解周围的情况怎么能抓住他呢!倒是我们会被人们看见;
追捕队看来并没有走这条路。我们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从下面朝四下看了看。相距大约一百米的地方有间破房。我们爬过去了。一个人也没有。井?!不,已经扔满垃圾了。角落上有一堆干稻草屑。在这里躺一会儿吗?躺下了。还是睡不着。噢,跳蚤咬得厉害!多么大的跳蚤呀!真多!科利亚身上的比利时西装是浅灰色的,那上面可以看到黑压压的一片。赶紧抖掉。拍打掉。我们又爬回胡狼窝去。时间在流逝,力气在消失)可是却不能前进。
黄昏时我们起来了。一点力气也没有。渴得难受。我们决定把前进方向再偏右些,早些起到额尔齐斯河。晴朗的夜空星光闪闪。飞马星座和英仙星座在我看来好像共同组成一个像我们一样低着头毅然往前走的老牛的轮廓。我们也在往前走。忽然,前面飞起了一颗照明弹!难道他们已经赶到前面去了?!我们惊呆了.我们看到铁路路基。眼前就是铁路。没有打第二颗。但一束探照灯灯光顺着路轨照射过来,光束不断地向铁路两旁摆动。一辆轨道车开过来了,这是在查看草原。马上会发现我们,那就完了躺在光束下面等着被人家发现!真窝囊!
轨道车开过去了。没有发现什么。我们高兴得跳起来。虽然跑不动了。但还是盼望着尽快地离开铁路,走得远些。这时乌云密聚,天黑起来。我们两人忽左忽右地走着,迷失了正确方向,完全凭猜想往前走。速度也越来越慢,也许还走了些不必要的弯路!
毫无收获的一个夜晚!又快天亮了。又得采集锦鸡儿草。又要挖坑。可是我的土耳其式弯刀不见了。大概是在躺着或者在铁路路基上跳跃的时候丢掉了。糟糕!逃跑者怎么能没有刀?我们用科利亚的刀挖了一个坑。
只有一点可以自慰。早就有人预言,说我要在三十八岁上死去。当海员的很少有人不迷信。但是,到了这一天早晨,就是九月二十日,我就满三十九岁了。三十八岁要死的预言已经与我无关。那就是说,我还会活下去!
我们又躺在坑里。不能活动。没有水呀哪怕能睡着也好啊!但是,睡不着。能下一场雨也好1时间拖得太长了。不妙。逃出来已经三昼夜,而我们却连一口水也没有喝到。我们每天只吃五片葡萄糖片。而且我们离开营地并不远,也许才走了去额尔齐斯河的三分之一的路程。劳改营的朋友们可能正在为我们高兴,以为我们终于从乳臭未干的检察官那里获得了自由
黄昏。星辰。方位东北。我们艰难地走着。突然,远处传来一声叫喊:“哇哇!”这是什么?记得有经验的逃跑者库德拉说过,哈萨克人就是这样喊着赶开羊群附近的狼的。
弄一只绵羊!有一只羊我们就得救了!在自由的环境中谁也不会想到要喝血。可是,此时此地,求之不得!
我们偷偷向前爬去。看到房屋了。但看不到井。进房子是危险的。遇到人就等于留下痕迹。我们悄悄走近土坯搭的羊圈。原来是个哈萨克妇女在喊叫着赶狼。我们找了一处圈墙比较低的地方跳了进去。刀叼在嘴里。我们匍匐着去抓羊。可以听到羊就在我身旁喘气。但是,它们纷纷从身旁窜开,逃跑了!我们又从不同的方向朝羊群爬去。怎样才能抓住羊腿呢?羊又跑掉了。(后来,聊天的时候。人们指出了我们的错误所在:一我们是爬过去的,所以羊把我们当作野兽了。我们应当直起身来,像主人似的走过去,羊就会乖乖地听话了。)
哈萨克女人感觉到有点不对头,走过来,朝着暗处窥视。她没有带着灯火,但是她抬起几个土块向这边扔过来,有一块打中了科利亚。她朝我这边走来,马上就要扑过来了!不知是她看见了我,还是她感觉到了什么,她突然怪声怪气地喊起来:“有鬼!魔鬼!”猛地向后退去。我们也赶紧向后退,跳过矮墙,躺倒在地。传来一个哈萨克男人的声音,很镇静。大概是说:老娘儿们,看花眼啦!
失败了。有什么办法呢?我们蹒跚着继续前进。
马的轮廓!太美啦!太需要啦!我们走到马跟前。马站立不动。我拍了它的脖子两下,把皮带搭上。我把日丹诺克扶上马,可自己却怎么也上不去,太疲劳了。用两手抓,用肚皮靠,腿怎么也不跨上马背。马不住地转圈。一下子,它挣脱了,驼着日丹诺克跑去,把他摔了下来。还好,日丹诺克手里抓住了皮带,没有丢下什么痕迹。让他们去猜是魔鬼干的吧。
我们让这匹马弄得更加没有力气了。走路更困难。偏偏前面又是一片耕过的地,要在犁沟里走。我们陷入绝境。拖着两腿勉强前进。不过,这也是好迹象:有耕地,也就有人家,有人家,也就有水。
拖着沉重的脚步,艰难地走啊,走。前面又出现了一些什么轮廓。我们卧倒,往前爬。是干草垛!好极了,牧场!额尔齐斯河就在附近?(其实,还远着呢!)我们使出最后的气力爬上草垛,身子埋在草里。
这才算睡了一整天觉!连逃跑前的不眠之夜,我们总共已经五夜没睡觉了。
傍晚时我们醒来,听到有拖拉机的声音。悄悄地扒开个草,把头稍微抬起。我们看到;两台拖拉机正往这边开来。不远处有一户人家。天色黑下来了。
有了!拖拉机里一定有冷却用水!等拖拉机手去睡觉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去喝机器的水。
天黑了。逃跑后已经过了整整四昼夜。我们向拖拉机爬去。
幸好,这里没有狗。我们摸到水槽,喝了一口。不行。水里有煤油。只得吐出来,喝不得。
这里的住户家里什么都有——有水,也有食物。要不要去叫开门?请人们看在上帝的份上帮帮忙:“弟兄们!好人们!帮帮忙吧!我们是从监狱逃出来的!”这样行吗?十九世纪的时候,人们会把盛满饭的瓦罐、衣服和钱给你送到泰加森林的小路上来,像诗里讲的那样:
农妇们给我幸来了面包。
小伙子们送给我马合烟。
现在我们能这样干吗?别异想天开了!时代不同了。人们会出卖你!或者是真心诚意地去出卖你,或者只是由于怕受连累。因为为了同情囚犯也会判他们二十五年苦役的。上一世纪的统治者们还没有想到对那些给别人面包和水的人按政治罪论处呢。
只好拖着身子往前走。整夜地走。我们盼望到达额尔齐斯河。我们在寻找河的迹象。但是,一点也没有。我们强迫自己走,毫不怜惜自己。天亮之前,又遇到一个草垛。这次要爬上去就比昨天困难多了。睡着了。也算不错。
快天黑的时候我们醒来。人能有多大忍受力啊?我们逃跑已经五昼夜了。我们看到不远处有个蒙古包,它的旁边有个敞棚。我们悄悄走过去。里面堆着一些做饲料的粟子。我们装了满满一公事包,想吃几口,嚼碎,但是咽不下去。口里已经完全干了。忽然,我们看见蒙古包旁边有一个大茶汤壶,足能装两桶水。我们爬过去。打开龙头,——空的!真倒霉!我们把它歪过来,每人只喝了两口。
我们又向前走去。不断地摔倒在地。躺着的时候,觉得呼吸就容易些。我们已经不能从仰卧的姿势坐起来了。要起来,必须先转身趴下,然后两腿蜷起来,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就这样也还累得直喘气。我们瘦得似乎肚皮要贴到脊梁骨了。快到早晨的时候,我们走不到二百米就得躺下休息一次。
这天早晨连草垛也没看见。小土岗上有个洞穴,像是野兽的窝。我们在里面躺了一天,但是没有睡着。天气有些凉了,躺在地上很冷。也许是我们的血已经不热了吧?我们试着嚼一点通心粉。
突然,我看见有一小队士兵走过!是戴红肩章的!是要包围我们!日丹诺克扯了我一把:“你看花眼了!那是马群!”
是啊,是我的错觉。我们又躺下。这一天像是没有尽头似的。忽然,一只胡狼跑来:要回它自己的窝。我们把通心粉推到前面,自己往后退了退,想把它诱过来,刺伤它,然后把它吃掉。但是,它没有吃通心粉,跑了。我们这个小土岗的另一边是个斜坡,斜坡下面是一片干涸了的湖底碱地,湖对岸有个蒙古包,有炊烟升起来。
已经过了六昼夜。我们已到达极限了:刚才我发生了幻觉,看到戴红肩章的士兵,舌头已经转动不灵了。我们很少小便,而且便中带血。这样不行!今晚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也要弄到水和食物!我们要到那边去,进蒙古包去!如果他们拒绝,就用暴力夺取。我记得一个老逃跑者格里戈里-库德拉曾告诉过我一句命令语:“玛赫玛杰拉!”(意思是:劝告结束,拿!)于是我与科利亚商量好,到时候由我下命令:“玛赫玛杰拉!”
我们在昏暗中悄悄走近蒙古包。旁边有井!但是没有水桶。不远处有一个栓马桩,挂着一匹备好了鞍的马。从门缝里可以看到蒙古包里有两个哈萨克人,一男一女,坐在油灯分,还有几个孩子。我们敲敲门,进去了。我寒暄了一句:“萨拉姆!”可是,自己眼前直冒金星,真担心会倒下去。蒙古包里有一张矮圆餐桌(比我们现在时兴的桌子还矮)。四周摆着长木凳,上面铺着大块毛毡。还有一只大铁皮箱子。
哈萨克男人嘟嚷了一句什么,皱着眉头瞅了我们一眼,看样子很不高兴。我坐下来以示庄重(而且总得省点力气呀),把公事包放在桌子上。
“我是地质勘察队队长,他是我的司机。我们的汽车停在草原上,离这里五六公里远,那儿还有几个人。汽车的散热器漏水,水漏光了。我们自己也三天没吃饭了,很饿。老大爷,给我们点儿吃的和喝的吧!另外,您看怎么办好?得请您帮我们出点主意呀。”
但是,哈萨克人只管眯着眼,并不把吃喝的东西拿出来。他问道:
“队长贵形(姓)?”
我本来是全部准备好了的,可是现在脑袋嗡嗡响,全忘了。我回答:
“伊万诺夫(当然,太蠢了!)。那么,老大爷,卖给我们点儿东西也行啊!”“没有。去找别的邻居吧!
“远吗?”
“两公里”
我正在庄重地谈话的时候,科利亚已经忍不住了,他从桌上的盘子里抓了一块饼,嚼起来,不过,看样子咽不下去。这时,哈萨克人突然抄起鞭子(那是一种皮条很长的短把鞭子),朝着日丹诺克举起来。我站起来,一边说着:“唉,你们这些人呀!这就是你们的好客态度吗?广而哈萨克人却用鞭杆在戳日丹诺克的后背,赶他出去。这时候我发出了命令:“玛赫玛杰拉!”随手抽出刀来,对哈萨克人说:
“到墙角去!躺下!”
哈萨克人藏到帐子后面去了。我紧跟上去:怕他那里有猎枪,万一他开枪呢!但他扑通一声倒在木床上,一面在喊叫:
“全拿走吧!我什么也不说!”
啊!你这狗养的!我干嘛要“全”拿走?为什么起初我要一点点东西你都不肯给?
我命令科利亚:“搜!”自己则拿着刀站在门口。哈萨克女人在尖声叫唤,孩子们吓哭了。
“告诉你女人,不许叫!我们不杀人。我们要吃的东西。肉,巴尔(有吗)?”
“伊奥克(没有)!”哈萨克人把两手一摊。
这时科利亚在蒙古包里搜寻,已经从角落里寻出了一大块腌腊羊肉。
“你怎么撒谎?!”
科利亚又找出了一个大盆,盆里是“巴乌尔萨吉”——一种用油炸的酥面块。这时我明白了:桌上碗里装的是马奶酒!我和.科利亚把它喝了。每喝下一口,就觉得生命在慢慢复活!多好的饮料啊!头有些晕,但是醉意倒使我们感到轻松,像是有了力气。科利亚高兴得不得了。他把钱递给我。总共二十八卢布。他身上还不止这些。我们把羊肉装进口袋,把“巴乌尔萨吉”和面饼、糖果、一种带馅的方形点心统统装进另一个口袋。科利亚又找到了一大碗羊肉干。有刀!这东西我们也很需要。我们尽量不要忘掉什么,两把小木勺,还有盐。我拿出一只口袋来。又回去取了一桶水、拿了一条毛毯,一副备用的马笼头和鞭子。(哈萨克人嘟嚷着,看样子很不满意:他还要骑马追我们嘛!)我对哈萨克人说:
“告诉你,记住!今后要学会对客人客气点儿!起初你要给我们一碗水和十来片巴乌尔萨古,我们也会叩头谢恩的。我们从不欺负好人!最后,还要告诉你:躺着,不许动!我们可不止两个人!”
我让科利亚在门口守着,自己把其余的猎获物都运到马桩旁边。按理应该急忙走开,但我冷静地盘算着。我把马牵到井旁,饮了饮。马也要干活的呀:它得驮着很重的东西走一夜呢!我自己和科利亚都在井旁喝足了水。这时,一群鹅跑过来。科利亚对家禽是有偏爱的。他说:“咱们抓两只吧!把脖子拧断!”“声音太大。别再耽误时间了。”我放下马镫,紧一紧马肚带。日丹诺克在马鞍后面搭上一条毛毯,踩着木井架上了马,手里提一桶水。我把两只口袋系在一起,搭在马背上,自己骑在马鞍上。我们看着天上的星辰向东方走,这样可以迷惑追捕的人。
马是很不满意的:骑上两个人,又不是主人。所以它总想掉头往家走。但是,我把它制服了。马轻快地走起来。看到一边有灯火。我们绕过去。科利亚在我的耳边唱起歌来:
纵马在草原飞驰,
呼吸着自由的空气,
多好啊!我这平行,
只要有匹好马骑!
“我还看见了他的公民证呢!”科利亚说。
“那为什么没拿?公民证什么时候都有用。只要从远处把封皮亮一下就行了。”
一路上,我们人不离鞍、马不停蹄地往前赶路。隔一会儿就喝水,隔一会儿又吃东西。情绪完全不同了!这一晚上能走远些就好了;
忽然,我们听见乌的叫声。眼前出现了一片大潮。绕过去吗?太远了,时间太可惜。科利亚下去牵着马沿着一条泥泞的根堤在前走。过来了。但是,走得太急,毛毯不见了。滑掉了我们留下了踪迹
这非常不好。从哈萨克人那里往各个方向有很多道路。但是,如果毛毯被发现,把这个点同蒙古包连起来。就会判断出我们去的方向。回头去找?没有时间。何况,反正总会知道我们要往北逃的。
我们下马休息了一次。我拉住马缰绳。我们又吃,又喝。不断地吃,喝。桶里只剩下桶底一点水了,我们自己都为之惊奇。
方向正北。马已经跑不起来,但是快步走一小时也可以走入至十公里。我们过去六天夜里走了大约一百五十公里,今天这一夜就走了七十公里。如果没有走许多弯路的话,按理应该到额尔齐斯河了。
天快亮了。可是找不到掩蔽处。我们继续往前走。这时走路已经有危险了。我们看到一处深陷下去的地方,像个大坑。我们牵马下去;又吃喝了一顿。突然,听到附近有摩托车的哒哒声。不好!那就是说,这附近有大路。应该藏到更可靠的地方。我们爬出去,了望了一下。不远处有一个荒废的、无人居住的小村子——“阿乌尔”我们走进村里,在一间只有三面墙的破房里,把东西从马上卸下来。把马的前腿绊住,让它自己去吃草。
但是,这一天我们却睡不着:哈萨克人和毛毯使我们留下踪迹了。
天黑了。这已是七昼夜了。马在远处吃草。我们去牵马,马跳着挣脱了,不让李。科利亚抓住了马鬃,马拖着他往前跑,很快就把他甩掉了。马挣脱了前腿的绊绳,现在再也无法抓住它。我们追捕了足有三个小时,筋疲力尽;把它赶进废墟,用皮带套它,到底也没有套住。我们咬牙切齿,可是,没有办法,只好放弃它。我们只剩下了笼头和鞭子。
吃点东西,喝完剩下的一点水,我们背起干粮口袋,拿起空水桶,往前走去。今天有力气。
第二天早晨我们只好藏在离大路不远的灌木丛里。这个地方不很好,可能被发现。一辆马车辘辘地过去了。这一天又没能睡觉。
第八个夜晚,我们又上路了。行走间突然感到脚下的土地像是松软些了:这是耕过的土地。我们继续往前走。大路上有汽车灯光。当心!
新月在云中穿行。我们又走进一个死绝的“阿乌尔”村子。可以看到前方的村里有灯光。微风从那里把歌声送到我们耳边:
“小伙子们,卸下你们的骏马吧!”
我们把口袋藏在废墟,拿着水桶和公事包向村里走去。刀藏
在衣袋里。走近村边第一所房子。一只小猪在哼哼地叫。要是在
草原遇到它,嘿!一个骑自行车的小伙子迎面过来了。
“我说,这位大哥,我们的汽车在那边儿,运粮食的。请问,
到哪儿能弄点水呀?汽车散热器得加点水。”
水伙子下了车,领我们过去,指给我们。村边有口大缸,大
概是饮牲口的水。我们灌了一桶,提着走开,没有喝。等小伙子
走远了,我们这才坐下喝,喝呀,一下子喝掉半桶。(今天特别渴,
因为吃饱了。)
已经有些凉意。脚下是真正的青草!附近一定有河!应当找
到河。我们往前走去。草越来越高,出现了灌木丛。柳树!柳树
一般是长在水边的。芦苇!终于看到了!这大概是额尔齐斯河的
一个河汊。啊,现在可以到河里玩玩水,洗一洗身子了。两米高
的芦苇!野鸭从脚下惊起。多宽旷的地方啊!在这里我们是万无
一失的!
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我们的胃肠八天来才第一次表明它们是
在正常工作着。这是在它们经过八天的无所作为之后!真是痛苦
极了!大概妇女临产时就是这个样子吧
然后,我们又回到废弃的阿乌尔。在残垣断壁间点起火堆,把
腊羊肉拿出来煮了吃。按理应该把时间花在走路上,但是。真想
吃。老是想吃,总觉得吃不饱。我们吃得行动都不很方便了。这
才怀着无比满足的心情去寻找额尔齐斯河。这时候,在叉路口上,
八天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发生了:我和科利亚争吵起来——我说
应该往右,他认为应当往左。我确切地感到应该往右,可是他怎
么也不听。意见分歧,这对于逃跑者是危险的。在逃跑中一定得
有人拥有最后决定权,否则,必定遭殃。我断然向右走去,表示我坚持自己的意见。我走了大约一百米,听不到后面的脚步声。心里难过极了。我们不能分离啊!我在草垛旁坐下来,往回看科利亚走来了!我拥抱了他。我们又并肩向前走,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
灌木丛越来越多,空气越来越清凉。我们走到一个断屋前面。下面传来波浪的拍击声,淙淙的流水声,那是额尔齐斯河在向我们发出它那怡然自得的喘息声我们的喜悦心情无可言状。
我们在河边找到一个干草垛,爬了上去。喂,鹰犬们,你们现在在哪儿找我们呀?啊?我们这回可真要好好睡一觉了!
我们被枪声惊醒了!旁边就有狗叫声!
怎么?这就完了吗?我们的自由就到此结束吗?
我们紧抱在一起,屏住气息。一个人从草垛旁走过去。带着猎犬。是个猎人!我们又睡着了,睡得很甜整整睡了一天。我们就这样度过了逃跑后的第九个昼夜。
天一黑下来,我们便顺着河岸走去。我们是三昼夜前留下踪迹的。现在那群狗准是正在额尔齐斯河一带寻找。他们懂得我们定会朝着河流逃。因此,顺着河岸走很可能碰上埋伏。而且这样走起来也不方便,得绕过河曲、河弯、芦苇塘等等。必须弄到一只船!
灯光。岸上有人家。船桨的声音。静下来了。我们等了很久灯光才熄灭。我们轻轻走下去。船!一双桨好好地摆着。太好了!(船主人完全可能取下桨拿回家去的呀!)“再往前就出海了,苦恼就少了!”我亲爱的大自然啊!起初我轻轻地划,一点儿拍打水的声音也不敢出。划到河中流后就全力以赴了。
我们顺流而下。对面,从河曲处转出一艘轮船来,船上灯光通明。有多少灯啊!所有的窗户都亮着,整个轮船浸沉在跳舞的音乐声中。还可以看到幸福的自由乘客们在甲板上散步,在餐厅里进餐。他们并不意识到自己的幸福,甚至没有感觉到自己的自由。他们在船舱里该有多么舒适啊!
我们这样往下游划了大约二十多公里。食物快吃完了。现在还是夜晚,应该乘机补充一些。有鸡叫声。我们把船靠了岸,悄悄朝鸡叫的方向走去。有一所小房。没有狗。一间牛棚。一条母牛和一只小牛犊。有鸡。日丹诺克很喜欢家禽。可是我说:咱们牵走牛犊吧。我们把牛犊的绳子解下来。日丹诺克牵着它朝岸边走去,我在后面认真地把足迹都弄掉,否则那群狗就会知道我们是沿河而下了。
小牛犊很听话地一直走到岸上,但是,它不想上船,身子向后坐,不往船上走。我们两人好容易才把它弄到船上,按倒了。日丹诺克坐在牛犊身上压着它,由我划船。我们本想离开河岸之后再杀它。但是,我们错了,不该载着活的走!小牛犊挣扎着要起来,它把日丹诺克翻倒在船上,两只前腿已经进水了!
全舰紧急集合!日丹诺克拉住了小牛的后腿,我拉住了日丹诺克。我们全都偏向船的一边儿,水从船帮涌进来。可别淹死在额尔齐斯河里!好容易才把小牛拉回来。但是船里进了不少水,吃水很深。得把水淘出去。但在这之前应该先把牛宰掉。我拿起刀来,想把它后颈上的脖筋割断,我记得有那么一个地方是可以割断的。但是,我割的不对,或者因为刀子不快,没有割断。小牛浑身抖动,往外挣脱,它被彻底激怒了。可我也很生气。我又想割断它的喉管,又没有割成。小牛哞哞叫着,不住地踢跳,眼看就要跳出船去,或者要把我们淹死了!它要活!可是我们也要活呀!
我不停地用刀捅它,可总是杀不死。小牛摇晃着,左右冲撞,这个没有理性的混蛋眼看要把船弄翻,把我们淹死了!因为它这么愚笨而顽固,我对它就像对一个最大的敌人那样真地产生了不共戴天似的仇恨。我开始怀着无比仇恨用刀子胡乱地往它身上扎、割、捅。它身上的血往外冒,溅到我们的身上。它大声哞叫,绝望地挣扎。日丹诺克压住它的头,船猛烈地摇晃,我不住手地用刀桶。可我从前是个连只小老鼠,连个小甲虫都不肯杀死的人呀!这时已顾不得怜悯了:现在是它死我活的问题!
小牛终于不动了。我们赶紧淘出船里的水:用舀子,用罐子,两人一起忙。然后才往前划去。
水流把我们的船冲进一条河岔。眼前出现了一个小岛。我们该藏起来,因为天快亮了。我们把小船牢牢地隐藏在芦苇深处,把小牛和我们的全部财产都拖到岸上,用芦苇把船盖上。拖着牛腿把它拉上岸边的陡壁可真不是件容易事。岛上是齐腰高的青草和树林。神话般的境地!我们已经在沙漠、草原呆了好几年,简直忘记树林、青草、河流是个什么样子了
天亮了。小牛的脸像是非常委屈。但是,多亏了它这个小兄弟我们如今可以在岛上生活了。我们用“卡秋莎”上的一段废锉把刀子磨了磨。我从来没给牲畜开过膛,现在也得学会。我把小牛的肚皮割开,扒开,取出内脏。在树林深处点起一堆火,煮起牛肉和燕麦片来。煮了满满一水桶。
宴席!主要的是心里坦然:我们在岛上,小岛把我们和恶人们隔开。人们中间也有善良的,但是逃跑者似乎很少遇见善人,全部十分凶恶。
天气晴朗,很热。今天不需要蜷缩在胡狼窝里了。草很密,绿油油的。那些每天践踏青草的人是木了解青草的价值的。他们不能理解,一下子扑到草地上把脸紧紧地贴在草上时的愉快心情。
我们在岛上慢步走了一会儿。这里有很多野蔷薇花丛。野浆果也熟了。我们不停地吃。然后又去喝肉汤。又煮牛肉。把牛腰子放在粥里煮。
心情很轻松。回顾我们走过的艰难路程,可以发现不少好笑的事。他们还在等着我们演出短小喜剧呢。不难想象他们会怎样破口大骂我们,怎样向上司汇报。一想到他们那种样子,就不由得要放声大笑!
我们找了一棵大树,把树干的皮扒掉一大片,用烧红的铁丝往树上烫字:“一九五o年十月,无事被判终身苦役的人们在奔向自由的途中曾于此稍憩。”就留下这踪迹吧!在这密林深处它不会对搜捕人员有所帮助、可是,总有一天人们会看到这些字的。
我们决定不急于离开这里。我们为之而逃跑的一切——自由!——现在我们已经有了。(即使我们到了鄂木斯克或莫斯科,自由大约不会比这更充分。)除了自由,这里还有温暖的阳光、清新的空气、翠绿的芳草和逍遥的闲暇。这里有足够的肉食。只是没有面包,就是缺少面包啊!
这样,我们在小岛上住了将近一星期:从逃出后的第十昼夜到第十六昼夜的开头。我们在树林深处搭起了一个干草窝棚。不错,夜里窝棚里有些冷,但我们可以在白天补足睡眠。这些天一直是晴天。我们喝了很多水,努力像骆驼那样在体内储存一些水。我们无忧无虑地坐在草地上,透过树枝的空隙观赏着那边的,河岸上的生活:汽车奔驰,人们在割草。这已是在割第二茬草了。谁也不往我们这边望一眼。
忽然,白天,我们正在草丛里晒太阳打盹的时候,听到岛上有斧头砍树的声音。一抬头,看到一个人正在用斧头砍树枝,边砍边向我们这面移动。
半个月来,我的胡须已经很长了,没有东西可以用来刮脸。我的样子一定很可怕,像个典型的逃犯。可是日丹诺克却不长胡子,脸上光光的像个大孩子。因此,我就装作睡觉的样子,叫日丹诺克迎上前去,不等他说话,就向他借支烟抽,并且对他说;我们是从鄂木斯克来的旅游者,问问他是哪里的。如果发现不对头,我这里是准备好了的。
科利亚走过去同那个人谈起来。两人吸起烟来了。原来是个哈萨克人,左近农庄的。后来,我们看到他顺着岸边走去,上了船,连砍下的树枝也没拿,就划船走了。
这是什么意思?是急着去报告看见我们了吗?(也许,相反,他自己害怕了?怕我们去报告?因为随便砍伐森林也要判刑的呀!实际生活就是这样:大家互相害怕。)我问科利亚:“你对他说我们是干什么的?”“我说咱们是登山者呀!”真叫人哭笑不得!日丹诺克总是把事情弄乱。“我不是说过,我们是旅游者吗!在这空旷的草原地带哪里会有什么登山者?!”
不行,不能留在岛上了!享福享到头了。我们立即把东西全搬到船上,启航了。虽然是白天,也得尽快离开这里。科利亚躺倒在船底,外面看不见他,远处看去船上只有我一个人。我尽力划,使船走在额尔齐斯河的中流。
一个问题是要买到面包。另一个问题是快到人多的地方了,我一定得刮刮脸。我们打算到达鄂木斯克市之后卖掉一套西装,过去几站再乘火车走。
傍晚前,我们看到一所浮标工住的小房。我们上岸了。屋里只有一个女人。她很害怕,有点不知所措:“我这就去叫我男人来!”她说着就慌慌张张出去了。我跟在后面,盯着她。忽然,日丹诺克从小房那边不安地喊道:“格奥尔吉!”(见你的鬼!你那舌头是怎么长的!不是商量好叫我维克托-亚历山德罗维奇吗!)我只好回到小房旁。这里已有两个人,其中一人端着猎枪。
“干什么的?”
“旅游的。从鄂木斯克来。想买点吃的。”我为了驱散他们的怀疑,接着说:“咱们进屋去谈吧,为什么这么不热情呢?”
这么一说,他们果然有些缓和了:
“我们这里什么也没有。或许农庄里会有吧。往下游去,两公里远。”
我们回到船上,又往下游走了二十公里。月色清明。我们爬上陡岸,看见一所小房。屋里没有灯光。我们敲敲门。一个哈萨克人开门出来。这是第一个同意卖给我们半个圆面包和四分之一口袋土豆的人。我们买了他一根针和一点线(这大概是我们不够谨慎之处)。我们向他要了刮脸刀,但是刀片不快,刮不掉,这个哈萨克人没有胡子。这是我们遇到的第一个好人。我们尝到了一点甜头,便又问:能不能卖一点鱼给我们。哈萨克人的妻子走出去,拿了两条鱼来,她把鱼递给我们时,我听到她说:“勿需钱!”这可是喜出望外了,不需给钱,白送给我们!这两个人可真是好人!我就接过鱼往口袋里装。可是哈萨克人却把鱼往回拉。“她说的‘五许钱’,就是五个卢布的意思!”男主人解释说。噢,原来是这么回事!不,我们不要,太贵。
夜里还剩下一点时间,我们继续往前航行。次日,第十七天,我们把船藏在树丛里,自己找个草垛睡觉。第十八、十九两天也是这么度过的。尽量避开人。我们什么都有:水、火、肉、土豆、盐、水桶。陡峭的右岸上是一片针叶林,左岸是草地,有很多干草垛。白天,我们藏在树从里点起火来,煮马铃薯肉汤吃、睡觉。
但是,快到鄂木斯克了,总得出去见人啊,也就是说,需要一把刮脸刀。简直是束手无策了:没有刮脸刀和剪子怎么能去掉这把胡子呢?一点办法也没有!难道一根一根地拔?
月光下,我们看到岸上有个小土岗。我想:这是不是古代的边防哨所?也许是叶尔马克“时代留下的吧?我们上岸去想看个究竟。面前这座由土坯房组成的神秘死城在月光下显得十分阴森可怕。大概它也是三十年代初期造成的吧烧光了能烧的一切,推倒了土坯墙,人们被绑在马尾巴上拖走了反正外国旅游者是不会到这里来的
两个星期以来一场雨也没有下过。但是,夜里已经相当冷了。为了赶路,大部时间由我划船。日丹诺克坐在船尾闲着,更觉得冷。到了第二十天的晚上,日丹诺克便开始要求点个火堆,喝点开水暖暖身子。我让他来划船,但是他冷得直打战,一个劲儿地要求点火堆。
作为一起逃跑的同志,我无法拒绝他的这个要求,但科利亚自己应该懂得这有多么危险,应该放弃这一要求。但是,日丹诺克有个弱点,他不善于克制自己的欲望,就像那次从桌上抓起一块饼吃或者受到家禽的诱惑时那样。
他一直在打战,不住口地要求点个火堆。要知道,额尔齐斯河流域一带到处都在警惕地等待着我们的出现呢!其实,我们直到今天还一次也没有遇到过搜捕小队,他们居然没有在月夜的额尔齐斯河中流发现我们,没有拦住我们,这倒是很奇怪的。
这时,我们看见高高的河岸上有一处灯光。这回科利亚不要求点火了,而是要求到人家里去暖和暖和。这更加危险。不应该同意。我们忍受了那么多痛苦,走过了那么艰难的道路,为什么呀?但是,我怎么能拒绝他呢,他是不是病了?他又克制不住自己,不放弃这一要求。
小屋里一盏油灯,一对哈萨克人老夫妇睡在地板上。他们吃了一惊,立即跳起来。我解释说:
“我们这位同志病了,想借您个地方暖和暖和。我们是出差的,出来采办粮食,坐船从对岸过来的。”
哈萨克老人说:“那就躺下休息吧!”科利亚一头躺到一块大毛毡上。我也装作躺在一边的样子。这是我们逃跑以来住进的第一间屋子,但是我却好像躺在火盆里似的;不但睡不着,而且躺不住。现在像是我们自己把自己出卖了,自己心甘情愿地走进了陷阱。
哈萨克老人出去了,他只穿了一件内衣(如果不是这样,我一定会跟出去的)。可是,好半天不见他回来。我侧耳一听,门外有人用哈萨克语在小声说话。是两个年轻人。“你们是作什么的?管理浮标的吗?”我从屋里首先向他们发问了。
“不是。我们是共和国第一个国营牧场——一阿拜国营牧场的。”
我们找的这个地方可真是最糟糕的了!凡是国营农场所在地,都有苏维埃政权机关,有民警。这是共和国第一个国营牧场,那就是说,是个培养重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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