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身上施展卸骨法,完全是我少林的秘传。象她这样又准又快、不动声色的手法,不要说这点年纪的小姑娘,便是我少林门户内几位老前辈里去找,也没有几位。只是刚才她在空场上施展空手入白刃,和用擒拿点穴的门道,治倒了八个小伙子,却是武当内家手法。竟看不透这一师一徒,一老一小是何门派?而且这一师一徒谈笑自若的把三湘七泽的追魂太岁,整治得活鬼一般,又故意摆成这种局面。为了什么?竟弄得我莫名其妙!问既不便问,走亦不便走,这一次我这老和尚算栽到家了。
当时追魂太岁秃老左想拔出玉面狸尸身上刀来,大约是想一刎了事,免受活罪,不料被人卸了双臂弄得求死不能,求活不得。一桌上坐着已死和半死的人,都是他生死相共的亲骨肉和门徒;他不敢再睁开眼来看他们一眼,这份活罪真是无法形容。
偏我是个事外的人,还高坐在上面,眼看着这样凄惨局面,我实在忍不住了,心里正想着和老尼说话。谁知对面的老尼竟先开口了,她说:‘老禅师,我们都是佛门中人,如果我是事外人,不明其中因果,和老禅师一样的话,看到这种境界,谁也得触目惊心,暗念弥陀。老禅师,你想我这话对不对?’
我心想我想说的,你已替我说了,我还说什么呢?我只好不住点头,不住念佛。哪知老尼姑对我说了以后,倏的站起身来,威棱四射的双目一张,瘦骨崎岖的脸上,满布青霜。眼神闪电一般射到秃老左面上,厉声喝道:‘十年光阴,箭一般的过去,你还记得十年前你在洞庭湖畔亲手做出一幕天人共怒的惨剧吗?现在我把那幕惨剧,照样做给你看’
秃老左双臂虽卸,其余部分并没受伤,老尼说话当然句句入耳。他猛然双目一张,浑身发抖,眼珠突得鸡卵一般,鬼一般惨叫道:‘老鬼,求你快替我来个干脆罢,我受不住了!’老尼面现狞笑,向我扫了一眼,喝道:‘徒儿,动手!’小姑娘应声‘遵命’,细细的长眉一挑,英气逼人;身如飘风,已到玉面狸尸身背后。拔下尸背上双刀,映着烛光看了看锋刃,捡了一把挟在左臂上,随手把另一把刀,向席上一插,直插下去半尺深。烂银似的刀光,映着烛光,来回直晃。
她又向席上酒杯数了数,只有四五个酒杯,随手拿了一支烛台,向堂屋后转了个身,拿来整套的五彩细窑酒杯,把烛台放在原处,在席上各人身后转了一圈,每人面前放了一个酒杯。除去秃老左一人以外,她又伸出白玉般两个指头,在每人颈骨后面捏了一把。这般人的脑袋本来一个个向下垂着,经她捏了一把以后,马上变成有皮无骨一般,一个个的脑袋象折叠似的紧贴在胸口了。
她倏地刀交右手,却反手倒提,刀锋朝下,刀背贴臂,玉臂微弯,有尺许长的锋刃,露在肘外。向我瞅了一眼,面上还是笑嘻嘻的。身子越过秃老左座位,到了玉面狸背后。
玉臂横肱一挥,玉面狸的脑袋骨碌碌从胸前滚到桌子底下去了。她左手立时拿起面前酒杯向腔子窟窿里一塞,颈腔四圈皮肉往里一收,立时紧紧的把酒杯嵌在里面,一点血花都没有冒出来。
她这样从玉面狸起,一刀一个,一个腔子塞一个酒杯,疾逾飞电,浑如切莱一般。只听得叭哒、叭哒脑袋掉地的声音,一霎时九个脑袋都滚入桌底。席面上九个脑袋一掉,只有秃老左依然活着,依然戴着脑袋。可是他已经急痛攻心,直挺挺仰在椅背上晕厥如死。
我坐在上面也几乎吓昏了心,慌不及把袖子遮了面,一个劲儿念佛。却听得小姑娘嘴上赞了一句‘好刀’,咔喳一声,手上这柄刀又插在席上了。她把刀一插,桌上碗碟齐震动,把晕死的秃老左,又悠悠忽忽的惊醒过来了。
那老尼厉声喝道:‘秃老左,十年前你和你党羽唱的一幕拿手好戏,你当然还记得。此刻我照样做给你瞧,大致不差什么罢?你当年居然做出这样惨绝人寰的毒辣手段,无非为了你妻子玉面狸两个兄弟身落法网,被一位朝廷命官依法处决。其间毫无私仇私恨,你却听信玉面狸的床头哭诉,不计利害,暗排毒计。在那位朝廷命官归隐洞庭之后,正在中秋赏月一门家宴的晚上,你却仗着手下飞贼潜伏那位命官家中,暗在酒内下了蒙汗药,把一门三代蒙昏过去。然后你率死党跳进院内,一门三代连带几个下人,都被你刀刀斩绝,还把酒杯一个个嵌在腔子里。你又搜劫金珠满载而归,最后一把火,把这一门三代都葬身火窟之中。’
‘在你以为做得干净异常,哪知天网恢恢!他家偏有一个忠诚老仆,躲在庭前桂花树上,没有被你搜出,亲眼看你们下此毒手。等你们一班恶徒走后,连夜逃出洞庭,拚死爬上衡山,寻到我隐迹之处,向我哭诉。我知道天下罪孽深重的恶徒太多,我隐迹深山,也不愿多管人家是非,可是那一门惨死的人家不是别人,那位命官就是我同胞手足。我岂能不管?!立时下山,云游三湘七泽,追踪恶徒,凭你们这点微末武功,岂是我对手?’
老尼继道:‘你这万恶匪徒,消息倒还灵通,居然被你打听得我与这家关系,吓得你率领几个死党,带着妻子离开湖南,投入白莲教中,隐求庇护。你又没有料到白莲教被官军剿散,弄得你无家可归,又投入河南山寨盗窟之中。被我得着踪迹,独身拜山,指名索取。你却胆小如鼠,不顾山寨义气,带着妻子从后山落荒逃走,害得山寨盗魁死我掌下。’
‘一晃多年,居然被你漏网。想不到日前带着我徒儿在巫山脚下,雨后看山。机缘凑巧,在山腰一所破庙里,巧逢七个匪徒劫掠富家以后,聚在庙里大吃大喝。醉后漏言,讲起你从前所作所为和现在隐迹处所,仍和白莲教藕断丝连,假充好人,暗地分遣党徒沿江截劫。被我师徒暗地听到,喜得确信。立时授计我徒儿,先杀死你手下七个党徒,送个信与你。其实我自己早已暗伏此地,细查踪迹。此次落在我手中,不怕你再逃上天去。我却不能叫你立死,要瞧瞧你心肝,是不是和人类一般?’
老尼又道:‘我特地要布成十年前你下毒手时的景象,教你自己经历经历,教你亲身尝一尝这样滋味。原来你心肝也和别人一样,也知道这样局面,太惨太毒,只求闭目速死。我算一算当年一门三代连同下人,一共被你杀死十六口人命!
现在连你全家和七个匪党一起算来,也只二十六口。事隔十年,连本搭利,还算是你便宜!你要知道,象你这种臭贼,死一万个也抵不了人家一命。现在你还有话说没有?’”
无住禅师引完老尼的话,笑道:“其实秃老左此时心胆俱裂,魂魄齐飞,已成半死状态,哪还有话说?这当口那位小姑娘开了口:‘师父,死人腔口的酒杯,最多只嵌得半个时辰,一忽儿便要连血冲出。秃老左已剩一口气,师父,徒儿代师父了此夙愿罢。’老尼把头一点,小姑娘伸手在席上掀起那柄刀来。
这时秃老左仰躺椅上形同半死,小姑娘迎面一挥,秃老左一颗脑袋向椅背后飞了出去。小姑娘这次没有塞酒杯,一腿飞去,无头尸身连椅跌倒,腔子里一收一放,嗤的冲出血来。立时血腥味布满了一屋子。
老尼姑向我说道:‘老禅师,多多得罪。贫尼积愤在胸,也是出于不得已。此地我们事了,同到外面一谈罢。’呵呀!
我活了这么大,在江湖上也见过世面,却没碰见这样凶辣凄惨的局面。我虽然袖子遮着面,我耳朵却听得清清楚楚。我不是怕,也不是惊,我只觉那一晚我到了十八层地狱!我不愿见许多无头尸首,我也不愿见那老尼姑,更不愿见那小姑娘,这样小小年纪的姑娘,一身好本领不去管她。我只问她片刻之间杀了这许多人,怎样忍心下的手?
当时老尼姑叫我到外面一谈,我趁此机会,把袖子遮着脸,嘴上一个劲儿念着:‘罪过罪过!’假装着吓疯了一般,飞一般逃出屋外。走过前厅,心里一动,记得窗口躺着许多人,我俯身一摸,个个了帐;原来都点了死穴,哪还有命?好狠的老尼姑,好狠的小姑娘!
我头也不回,发疯一般赶回大觉寺,在我佛面前不住的礼拜念佛,忏悔我这一晚的劫数。第二天沿江一带三三两两的讲着三斗坪左家无故起火,而且火起得非常怪道,前后左右一齐起火,一家大小一个都没有逃出来。他家又是孤零零的独家村,又住在高岩背后,等得大家望见火光,聚众救火,已不济事。烧得片瓦无存了!
我一听心里又是一哆嗦,这是老尼姑照方抓药,算是一报还一报,做得淋漓尽致,才算罢手。可是我想,老左一家被难二十余口,难道都是参加十年前惨案的凶手吗?阿弥陀佛!只可说和气致祥,怪气致戾,戾气所聚,也无所谓首从不分,池鱼殃及了。
现在我把这故事算结束了,但是那一晚我匆匆一走,没有细问老尼和小姑娘姓名来历,我也不便把那晚的事随便向人出口。在我肚里藏了半年,碰着了我师弟滇南大侠,才和他谈起那晚的事,连我师弟都吃了一惊。
他说:‘师兄,你还算不幸中之幸,没有和老尼当场起了冲突。你知道那老尼是谁?她就是传说的江湖怪杰铁面观音石师太呀!她一身武功与人不同,谁也不知她出哪一门哪一派,她也轻易不和人交手,到了万不得已和人动手时,顶多一两招,这一两招便没法破她。我和她倒有几面之雅,承蒙她对我还加青眼,说得上来。她生平只收一个徒弟,这个徒弟便是你那晚见到的小姑娘。这位小姑娘的出身更是奇特,最好笑是她从小便自称“罗刹夫人”!’
我师弟说:‘我问过石师太为什么有这样怪名称,真是有其徒必有其师。她倒反问我:“你为什么叫葛干孙,人家又为什么叫你做滇南大侠?”我几乎被她噎得透不过气来,但是我涎着脸还得问个明白。她这才讲出罗刹夫人在猩猿窝里生长的经过来。’”
无住禅师道:“石师太当年和大罗刹夫妇在江湖上也会过几次面,而且罗刹大王到川边替他夫人采药时候,狭路逢仇,被九子鬼母暗器击伤,还是石师太救他出险。从罗刹大王口中,得知平越州有那么隐秘的罗刹峪。过了几年石师太云游黔省,想起罗刹峪这个处所,到平越州去寻找秘境。罗刹峪没有找到,却在猿国左近碰见了毛女一般的小罗刹。
石师太听她口中自称‘罗刹夫人’很以为奇,又见她小小年纪,一身轻功已到极顶,便把她带到衡山,传授自己独门功夫,发生师徒关系。一晃多年,便造成了现在的罗刹夫人。
现在这位罗刹夫人为什么在滇南出现?那只有她自己明白,谁也说不出所以然来了。”
无住禅师滔滔不绝的把罗刹夫人从前一段故事讲完,大家才明白她的来历,竟是这样奇特。
罗幽兰暗想自己出身已够离奇,想不到罗刹夫人的出身还要古怪。这种人物,不用说还是女子,便在男子中也是少有的。将来这人不知要做出怎样奇怪的事来,真得留神她一点才好。但是映红夫人一般人心里又不同了,听得老和尚说完故事,愁上加愁! 自己丈夫落在这样女魔王手内,能否平安回来,实在不敢再想下去了。
这时老和尚已喝得醉眼迷糊,才停酒用饭。片时席散,老和尚惦着他徒孙,酒气醺醺的看视金翅鹏去了。这里撤去酒席,随便散坐,品茗闲谈。映红夫人一心惦着自己丈夫,便向桑苧翁、沐天澜、罗幽兰等讨教挽救之策。
桑苧翁向沐天澜夫妻看了一眼,向映红夫人说:“夫人休急,我看罗刹夫人既然出面和他们见面,其中定有文章。他们二次会面以后便有着落。依老朽看来,谅不致有什么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