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才由侍者引着姗姗来迟,一身薄荷青的湖绉旗袍,绣着淡绿藤蔓的别致花纹,如瀑的青丝泻在肩上,系着珍珠白的嵌丝缎带,精致的面容只是略施粉黛,倒越发衬得她清纯可人。他却是头一遭看见她穿旗袍的样子,她信步款款走到他面前,他才从发怔中回过神来,微笑着替她拉开椅子。
他为她点了加了奶精的淡咖啡,他从妹妹咏荷那里得知她的习惯。
“二少爷,其实,这次我是想对你说声抱歉的。”她抿了一口咖啡,道,“我听说你……受了家法,不严重吧?”
他温润一笑,心里却乐开了花:“我可是天生强壮,又练过功夫的,你看我这样,像是有什么事么?”他见她目光关切,一副担心的模样,便笑道:“你要不信,我走几步给你看。”他说着便要站起来,她只觉得他充满了孩子气,连忙道:“我信,我信还不行么?”
他激动得紧,腰背的疼痛就开始发作,身体微微一颤似要跌倒,她赶忙过去扶他,自己也险些被他带倒。
“你看你,还是小心一些的好。”她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生怕碰到他的痛处。
他身上散发着淡淡的烟草味道,混合着一丝温和的熏香,这是她第一次离他这样近。她开始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直到他柔情的目光看向她,她感到窘迫的时候,才慌忙松开自己的手,他的胳膊失去了支撑,就突然撞到了桌沿。
他“咝”了一声,双眉紧蹙,她赶忙又去扶他。他一副万般痛苦的样子坐下,突然又变脸似的冲她眨了眨眼:“嘿嘿,我不疼啦。你这么紧张我啊?”
原来他是装的,她登时便恼了起来,瞪他一眼:“你这人怎么这样?我不理你了。”
她拿了手包转身便走,霍裔风赶忙起身追她,一不留心大腿撞在桌子下方的木梁上,冒着热气的杯盏倒了,滚烫的咖啡洒在他的腿上。
她听到响声回过头,他又是一副皱眉咧嘴的痛苦表情,她无可奈何地瞅着他,突然发现他手捂着的膝盖冒着热气,也顾不上取笑了,只得蹲下身,掏出手帕来擦。
她感到自己好像触到一块浅浅的凹凸,抬头看他,他眉毛紧锁,似乎在咬牙忍着。
“疼吗?”她问。
“有一点吧。”他想装作淡定的样子,面色就泛了微红,氤氲灯光下她看得很清楚,站起身,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又是装的。”
“谁说我是装的了?”他勉强挤出个笑容,“你要不信,我给你看我伤口!”
又是孩子气的话。她忍住笑,瞥了他一眼道:“我可不看。男子汉大丈夫,这点疼都忍不了。”
他们之间的气氛就在这不经意的小插曲间悄然升温。他们在浪漫的烛光氛围下愉快地聊着,相互的了解又彼此加深。
从咖啡厅出来,两个人沿着小弄堂散着步,一路有说有笑。她讲起小的时候在山里捉蝴蝶,捉回来养在纱窗纸的夹层里,那样子真是好看;春天的时候悼念化掉的雪人,把雪水收集在瓶子里埋起来,甚至还立了碑。当然她没有说出姐姐,那些往事都变成了她和张晋元的经历。许久以来他都不曾体会到这样的轻松愉悦,笑得更是开心。
谈笑间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不远处的路灯下站着,定睛一望,正是他的大哥霍裔凡,此时他正板着脸严肃地看着他们。霍裔风定了定神,牵着素弦的手上前道:“大哥,真巧在这里碰上你。这位是张小姐,她是我的朋友,也是咏荷的同学。”
素弦微一颔首:“霍先生。”
路边的灯光昏暗,更显得他面色冷峻。他冷声道:“裔风,这位就是你所说的那位小姐么?”
霍裔风毫不迟疑,立马答道:“正是,张小姐便是我喜欢的人。”
霍裔凡看向素弦:“张小姐,我冒昧地问一句,我二弟霍裔风是有婚约在身的,这一点张小姐知道么?”
他这样冷淡的质问口气,让她的心底刹时泛起寒意。他曾经为了一个女人跟家里抗争,导致他的父亲中风瘫痪,如今他俨然是门第观念最忠诚的拥护者。
霍裔风见大哥如此态度,知道素弦内心不好受,便道:“大哥,这是我个人的事,你想如何责难,尽管冲我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把张小姐送回家,我们回去再说。”说罢便拉着素弦要走,不料素弦却挣开了他,扬起头,目光决绝的看着霍裔凡,针锋相对道:“我是知道二少爷有婚约,本没有大少爷口中说的那层意思。现今已是民国,难道在霍先生头脑中,还是些腐朽老道的思想么?连我这小女子都晓得婚姻自由、恋爱自由。裔风他有勇气,敢争取,这一点就让我十分钦佩。至于什么门第,什么婚约,那是你们霍家的事。你既然没有这个本事,就更不要来刁难我这个小女子。”
她的头脑被浓浓恨意充斥,一字、一句,对他吐出每一个字,就像是姐姐的灵魂冥冥之中引导着她,对那个负心人致以万般深意,就足够他九曲回肠、久久回味了。然后她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心里感到经久未有的舒畅和痛快。
后来的几日,宣珠一直没有来学堂上课。女学生们对此议论纷纷,都说陶家被霍家退了婚,宣珠大受打击,以至于一直把自己关在房内,不愿见任何人,似乎还萌生了退学的打算。
放学的时候,咏荷突然出现在素弦面前,不由分说便把她拽到三楼西面僻静的天台上,劈头便指责道:
“你不觉得愧疚么,素弦?就因为退婚的事,宣珠她几天不吃不喝,人都瘦得快脱相了!她娘为了让她吃饭,只能割手腕以死相逼!这样也就罢了,你知道么,我们霍家和陶家一直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现如今二哥擅自悔婚,陶伯伯勃然大怒,把以前的合作条约悉数撕毁了,处处针对我们、排挤我们,就是要摆明了和我们霍家对着干!”
“素弦,明明你可以对我二哥说一个不字,就那么一个字,天下就太平下来,人人都好过了,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呢?你到底揣的什么目的,一定要弄得我们家鸡犬不宁的么?”
她只是一时气话,却是一语中的!
“咏荷,你帮帮我,帮我把宣珠约出来,让我跟她说几句话,行吗?”她几乎是哀求的口气。
咏荷冷笑了一声:“这可能么?就算我有那个本事,宣珠她可还愿意见你么?”
“张素弦,从此以后,你我不再是朋友,霍家也不再欢迎你。”咏荷决绝道,“若是你真的嫁到我们霍家来,我霍咏荷也不会叫你一声二嫂,绝对不会!”
咏荷淡漠地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素弦失魂落魄地回到公馆,张晋元请的裁缝正等着给她量尺寸,裁制舞会要穿的洋服。她像个牵线的木偶人一样,叫她伸臂便伸臂,放下便放下。
张晋元看出了她的异样,裁缝走后,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她做的是损人不利己的事,她自己不爱霍裔风,偏偏把他从爱他的人手里抢来,然后搅得大家都跟着痛苦。如是将那前缘旧梦,一概弃了,从人生的荒原上一路行来,可以供自己怀念的已然不多。她明明知道,迎上这汹涌的浪涛,再想逆流而返,连归路都找不到了,然而这是她今生唯一崇高的目的,即便被痛苦和愧疚填得满满,也只简单两个字——“认了”。然而最悲凉的是,她根本没有人可以去倾诉,张晋元当然没心思听她讲这些。那些痛苦和愧疚永远都是她一个人的,韶华辗转,稚嫩的容颜渐渐成熟,但,永远只是她一个人,背负。
“晚上受凉了,回房歇歇便好。”她答道,然后上楼去了。
第八章遗恨重寻,细话初年着意深(一)
炎夏眼看就要到了,一连几日的艳阳高照,天气越发燥热,却迟迟下不来几滴雨,人也就提不起精神,凭着窗栏向后院花园看去,像是连蝉都懒得叫了。这扇碧纱窗是阴面的,身上仍是腻腻地出着汗,素弦无意中瞥了一眼墙角,金丝绒罩子下还摆着她许久未碰的钢琴,是去年张晋元托人从德国买来的,突然来了兴致就试着弹了一曲,好在曲谱指法都还记得,叮叮淙淙,只一会儿便陶醉了进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青苹推了门进来,把一封信撂在黑色的烤漆琴盖上:“又是你的信。”看她目光迷离,如是神游天外,又拿起来:“你不看,我可看了。”
素弦弹罢最后一个音符,便接过那信封,却不料那封口早就被划开了,瞬时起了愠色:“是你拆的?”
青苹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这些天信是一封接一封的,我拿信拿得腿都酸了,看一眼还不行?你还别说,霍二少这两笔小字写得还真不赖,这水粉色的纸又好看,裱起来当挂画都绰绰有余了。”
素弦白了她一眼,道:“既不识字,拆了又有何用?”
青苹笑道:“我不识字,大少爷还不识么?”
素弦的脸唰的一下严肃起来:“你是说,他也看过我的信么?”
青苹随意按了几下黑白琴键,道:“这有什么大惊小怪?你的命都是他的,他看你几封信算什么?”
素弦深长呼了口气出来,不再说话,只背过身去看信。青苹又伸出两个指肚儿过来碰她的脸,调笑的意味道:“你这是涂的什么雪花膏,皮肤还挺滑溜,就跟龙口街那块儿卖的山楂果子冻似的。”
素弦懒得跟她较劲,坐到床上把雪纺纱幔拉起来。
下午青苹又进来了,倚在门框那儿,随手一丢,一封信便飘飘然落在书桌上。素弦只看了一个“霍”字,便打开来瞧,茶褐色的信笺上是劲道有力的正楷,却不是霍裔风的风格,上书“今晚七点,玉铭街抚仙阁茶楼,有要事商谈,恭请张小姐务必赏光。”扫向信的落款,赫然书着“霍裔凡”三个字。
她立马明白了他的用意,嘴唇一抿,好,我倒要看看他的嘴里能吐出什么话来。
她下到楼厅去,青苹正搭着一条腿坐在沙发上,套着个顶箍儿补旗袍:“我们小姐果真好手段,一下子两个少爷都勾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