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地一声跪倒在地,火狼连口大气都不敢喘。
“火狼,”傅沧泓的话音稍稍柔和,“朕知道,这些年来,你心心念念只为朕好,可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并非明眼可见,在你眼中看来甚为妥当的,未必妥当,在你眼中看来不妥当的,未必不妥当,你以后用人处事,需得多多思虑,再作处置。”
他这一番话,字字句句语重心长,竟说得火狼这么一个大他十数岁的人回不出一句话来,火狼心中细度,却不由魂惊——傅沧泓的话,看是虚阔,却意有实指,难不成,他发现了什么?
有那么一刹那,他甚至忍不住想将纪飞烟怀有身孕之事道出,可话到舌尖上,却到底打住,只因为他实在吃不准,傅沧泓若得知这消息,会作如何处理。
“你退下吧。”
终于,皇帝的话再次响起,普普通通四个字,在此时的火狼听来,却宛若天籁。
再次叩了个头,火狼起身离去。
殿阁重新静寂下来,傅沧泓的目光落到那一叠案卷上。
顺手拿起第一份,恰是丞相梁玖的,他立即凝神静气,细细地审阅起来。
从卷面上来看,梁玖的履历无可挑剔,二十八岁上头得中进士,先任户部佥事,后任吏部侍郎,再任礼部尚书,再是参政知事,最后攫升为丞相,二十多年来兢兢业业,也算干了些为国为民的好事,傅今铖执政期间,若不是他苦心维系,只怕北宏的局面将比现在更糟。
梁玖之后,是六部要员的资料,傅沧泓一份份细看了,心中大致有了个底,不过这些人的资质到底如何,还需要实际细察之,方能定论。
忙完所有的一切,殿外的天色已然黑尽,傅沧泓自取火石点燃明烛,抬头唤道:“来人!”
一名赭衣宫侍垂手而进,低着头道:“皇上,有何吩咐。”
“传膳。”傅沧泓淡淡吐出两个字。
赭衣宫侍领命而出,不消片刻即领着一溜儿宫侍宫女进殿,个个手上都托着描金漆盘,内里是金碗金碟盛着的菜肴羹汤。
待宫人安放食箸毕,傅沧泓看着那一溜金光闪烁的物件儿,墨眉不由紧紧拧起——户部尚书黄玉天天叫穷,这宫里奢华的习气却还是照旧。
“你去,”他顺手指了个宫人,“把内宫总管叫来。”
宫人打了个惊颤,好半晌才回过神,垂着头儿应了一声,赶紧着去了。
片刻功夫,内宫总管刘善战战兢兢地走进,缩着脖子跪在地上,尖着嗓音儿道:“奴才……参见皇上。”
“朕问你,现在宫内每月用度多少?”傅沧泓劈头便道。
刘善小眼珠子一闪,立即嗅出空气中的不对劲儿,嗓音当即低了一截儿:“回皇上,每月开支……大约三千两银子……”
“啪——”他话尚未说完,傅沧泓重重一脚飞过来,将他踹翻在地,双眸中火光簇跳,“你当朕是三岁孩子?由你糊弄!三千两银子?只怕单这一顿儿,也花去五百两,三千两银子够济什么事?”
刘善吓得脸色发白,却不晓得自己是哪里做错了——若是傅今铖在日,他送上这样的饭菜,不定已经被拖出去砍头,虽则火狼私下里一再叮嘱他要“简朴行事”,但他想着傅沧泓再怎么说,也是一国之君,总不能三汤两水打发过去,且不料这样竟也是办错了事。
其余的宫人见皇帝发怒,也齐刷刷地跪下,不敢言语一声儿,整个殿里便只听见傅沧泓喘气的声音。
约摸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方听得傅沧泓粗声粗气地道:“从明儿个起,把一干没要紧的,都裁撤了,吩咐御膳房,每顿只上六个菜即可。”
“六个……”刘善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不由抬起头来,恰恰对上傅沧泓阴鹜的双眼,赶紧着低下头去,连连应“是”。
“还有,”傅沧泓冷眼瞥见地上乌鸦鸦一群人,心头又是火起,“这内宫里到底有多少宫侍宫女,你也理清楚,趁早报个数儿来。”
“是。”刘善两腿股颤,擦了把头上冷汗,爬起来小碎步退后,直到殿门边方敢转身,出门而去。
“你们,也退下。”傅沧泓一挥手,一应宫人战战兢兢起身,鱼贯而出。
再次回到桌边,看着那一列列美味佳肴,傅沧泓却早已失去享用的胃口。
宫里宫外,朝内朝外,一大堆的事,偏生没个透心意儿的帮手。
是的。
不仅仅是忠心。
不仅仅是能干。
不仅仅是精明。
更是,同声同气。
譬如夜璃歌,倘若她在,必会知道什么是轻,什么是重,必会知道在哪个节骨眼儿该做什么事。
草草喝了两口汤,吃了一碗饭,傅沧泓自己走到铜盆边,拎把湿巾洗了脸,便折身进了内殿,仰头倒卧——大概自北宏以来,也再无他这样过得凄凄清清的皇帝了,在人们眼中,皇帝都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今儿个朝东,明儿个朝西,说不尽的富贵,道不完的风流。
但他不是。
更或者说,是他早已看穿了那表面浮华的一切。
后宫虽三千,真心者能有几人?
试拿前朝傅今铖而言,他拥有的女人只怕比三千还多,但当他在城楼之上命归黄泉时,后宫妃嫔除纪皇后外,却早已席卷细软作鸟兽散,纪皇后没走,倒不是因着对傅今铖的感情,只怕……无可奈何的同时,也是另有所图。
另有所图?
暗夜之中,苍狼般的男子发出一声噬血的冷笑。
他游戏花丛多年,天下女子图的是什么,早已不观自明。
以为凭着一副娇媚的身子,便能从他手上获取无双富贵?在别的帝王那里,或许行得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