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进嵘站在窗前,望着墙角探出的数枝新发寒梅,问道,声音里听不出起伏。
虽是天寒地冻,只身后徐管家额头已是微微冒出了细汗,跪着一声不吭。
“事到如今,你竟然还想瞒着我!”徐进嵘一拳打在牖窗之上,窗子喀拉一声从中折为两截,掉了下去。他猛转身,盯着徐管家怒道,“我那日收到她的信,并未跟你提及她信中所言,你何以晓得她已决意要离我,拼命阻拦我过去?必定是你劝她离我而去,好叫我死心塌地娶了王府的郡主,是也不是?我寻到了苗庄,她却已是离去。你到底将她又藏匿到了何处?”
徐管家呆了半晌,颤声道:“大人,小人便是有心,也绝无那胆子去劝夫人这般离你而去。乃是夫人自己前些时日叫了小人过去,说她不愿再累及大人,决意离去,又说住在她母家时间过长的话,怕老大人夫妻起疑,叫我想个法子。小人见夫人去意已决,劝说不动,且说得也是正理,这才暗中安排了可靠之人从她母家接了夫人出来,住到了苏州城外的苗庄。那处庄院乃是小人叫人买了下来的,虽小了些,却是干净,想的便是离苏州近,夫人住那里,万一有事与她母家也有个照应,且日后大人解决了此处麻烦之后,便是过去接夫人回来也是便宜的。小人所言,句句是实。如今大人竟说夫人又已是离了苗庄,她去了何处,我却真当不晓得了……”
徐管家说完,脸色灰败一片,心中已是隐隐觉着了不妙。
他方才所说,并非虚言。在他看来,夫人若真当留书离去了,以他对自家大人的了解,顶多难过一阵便会打起精神,到时真到了与那王府结亲的地步之时,也就没了障碍。往后便是要寻,也是方便得很,这才照着淡梅所言,安排了车马从她苏州娘家接走了人。不想她竟又自己离了苗庄,这回去了哪里,他却真当是不晓得了。
一阵寒风从方才那被敲破的窗户之中涌了进来,徐管家这才感觉到自己后背已是汗浆淋淋,凉意森森了。
徐进嵘拳头捏的格格作响,盯了徐管家片刻,终是冷冷道:“我料你也没那狗胆再欺瞒于我。王府的使者既还在,你去叫他晓得,他们要如何,我便如何,把他打发了回去便是,我再不想见此人之面。你明日叫人进京,悄悄把我母亲送去青门。”
徐管家一怔,只终究是跟在他身边多年的人,想了下,突然脸色大变,骇然道:“大人,万万不可争个鱼死网破……”
“有何不可!”徐进嵘已是大步到了书桌之前,取出抽屉里来自崇王府的信,抖开又看了一遍,冷笑道,“那崇王府的人贪得无厌,我今日应了千,明日便是万。他咄咄逼人,我又岂是善类?不斗上一斗来个釜底抽薪,这般苟且偷安,他日便是官至一品又有何趣?我本还有些犹疑,如今却晓得该当如何了。”
“大人,他家毕竟是王府之尊,大人还请三思……”
徐管家犹未死心,苦苦劝道。
“我意已决,正好将埋在暗处的仇家也一并解决了。你休要再多说,照我话做便是。”
徐进嵘将手中信纸揉成了一团,用力掷了出去,那信团在地上滴溜溜滚着,撞到了墙角,停了下来。
徐管家抬眼望去,见他眉间隐隐聚了一片煞气,便似又看见了当年那个铁血杀伐快意恩仇的家主,心中一时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慢慢低下了头去,恭声应了声“是”。
窗外雪越下越大。徐进嵘刚回之时,还不过飞扬,此时却已是扯得如棉絮般在空中乱舞。
夜半寂静,突地传来一阵“喀拉”之声,想是庭院之中的瘦竹经不住雪压,拦腰折了下来。
这般天寒地冻,他在从前二人宿栖的小楼之上,她现时现刻,又在哪里安身?
她言离开自己乃是求一心安。只是这般离去,她真当能心安?就算她心安了,她又置他于何地?
徐进嵘立于她从前时常站立的凭窗眺望之处,望着窗外昏暗,僵硬便似石人。
待他能真正给她心安之所时,他便是寻到天穹地极,也要将她寻到。
七十五章
四年之后,晚春日暮之时,杭州府西城钱塘门外的梅家村,田舍俨然,花圃遍地,鸡犬吠鸣,沿着条缝间长满了青草的青石板路一直行到了村尾,迎面一从翠竹,绕过去便是一处房舍了,竹篱缝隙之中探出四五朵粉红桃枝,木白的柴门之前悠闲游荡着几只芦花小母鸡,追着低飞的蜜蜂啄食,那蜜蜂倏忽振翅,高高飞起越进了竹篱里,花母鸡抬头,睁着滚圆的眼“咯咯”几声,似是有些失望。
“花娘子,花娘子……”
两辆敞篷大驴车从青石板路上轱辘辘驶到了门前,从车上跳下个青衣小帽瞧着像是仆从打扮的十七八岁男子,到了门前直起嗓门叫唤了起来,少顷,柴门咿呀一声开了,现出个浓眉大眼双十年华的女子,认出了这人,笑眯眯道:“张小哥来了?”
那被唤作张小哥的男子与她似是很熟,笑道:“喜庆姐姐,明日一早便是满城大小酒楼到西湖斗春酒的大日子,连新任的府尹杨大人都应了要过来担任主判品酒论名次的。我家栖霞楼虽酿得好酒,只年年被双会楼压过一头。去年用了你家的花栽团饰酒棚子,人人路过都要停下多看两眼,末了竟是压下了双会楼夺了酒魁,把那酒神爷爷像披红挂绿地给请了回去,总算扬眉吐气了一回,我家掌柜的这才早早就预订了今年的花饰,这不,我照你家花娘子先前所约的日子过来搬了,怕晚了就被别家抢没了。”
喜庆摇头笑道:“我家娘子最是个重诺之人,既已收了你家定金,岂有又再易于别家的道理?”
张小哥作势打了下自己嘴巴,便招呼驴车上跟来的人下去一道进去搬运。走进院子,便见满眼的花团锦簇,又跟着喜庆绕过了房子站定,眼前一亮,见是整片的花圃,瞧着至少有几亩地之大,种着各色瑞香蔷薇、桃杏桂葵,牡丹芍药,一时有些看呆,啧啧赞道:“花娘子真当不愧花姓,附近几个庄子里种花的人家也是这些花色,只唯独你家的开出来比别人家的要好上几分都不止……”
张小哥正夸着,身后已是转过来个二十左右的女子,头发在脑后挽了个单髻,插一只梳篦,身着青布衣衫,乃是极其普通的乡间妇人装扮,面上带了浅笑,站定道:“张小哥莫再只顾说话,你家要的团花已经修剪插枝妥当就在那棚子下。因了都无根须,搬了回去须得放置在阴处,早晚朝花面上喷些清水,好在也就明日一日,想来是能支撑得住的。”
张小哥几个回头,见是花娘子过来了,笑嘻嘻唱了个诺,这才过去了那凉棚下,一眼便见到已经修剪插枝妥当的各色大盆花团在地上一溜摆开,鲜艳明媚,尤其是正中那盆最大的,更是惹眼,当下不敢怠慢,叫了人小心翼翼地都搬上了门口的两辆驴车之上,一五一十地照起先议定的价格付了钱,在驴车上面支起了遮阳的棚布,这才道了谢离去。
“喜庆,方才寻了一圈,不见小宝,可是又在王大娘家厮混?”
那少妇目送张小哥几个离去,转头问道。
提起小宝,喜庆脸上便是掩不住的笑意,道:“可不是。妙夏前两个月生了个小娃儿,可把小宝喜得什么似的,整日里只说是自个的,哪天不跑去看一眼便连觉都不肯好好睡。我这就过去叫他回来?”
那妇人眉间亦是浮上了一丝笑意,想了下道:“我去叫他吧。”
喜庆点头道:“也好,我去灶下热下饭菜,回来便好用饭了。”
那妇人嗯了一声,到墙角边的一个大瓦缸里用瓢舀了水净了手,便朝王大娘家过去。
这妇人不是别人,正是淡梅。她几年前自定居到了此处,便一直以养花卖花为生。方才那张小哥所提的栖霞楼便是个朝她买花的老主顾了。至于他口中所提的斗酒会,却也有个来由。此时这酒水乃是官府课税的重头,官府也是极力鼓励民间消费,故而这半官方半民间自发的斗酒会渐渐便成了近些年春季之时的一场盛会。每年到了暮春此时,西湖边正是柳绿莺啼,城中各家大小酒楼便择个晴好日子在湖边摆出酒铺子,列上自家新春酿得的好酒,由人品尝,又请本城府尹大人和些德高望重之人担任评判,最后那夺魁者便迎回酒神爷爷的金身供奉在酒楼大堂之内,此乃极大的脸面,故而各家酒楼无不明争暗斗,到了近两年,发展到了连临时搭的酒铺子也要极尽华美,花团锦簇得好夺人眼目招徕人气。
王大娘家离她家不远,便是远远喊上几声也能听到。淡梅一路过去,碰到的村人纷纷与她招呼,极是亲切,淡梅一一应了,又被个妇人临时扯住问了些护花心得,待脱开了身到了那王大娘家,天色已是沉暮了。
淡梅推开虚掩的柴门,叫了声“小宝”,便听屋里起了个响亮的应音,一个三岁左右的男娃便如个小炮弹般地冲了出来,朝正弯下腰的淡梅怀里顶了过去,淡梅一个踉跄,差点没被顶翻坐到了地上,刚抓住他藕节似的小胳膊,还没来得及责备,那男娃便冲她笑嘻嘻道:“娘,我这般的话,喜庆姨姨便能好好接住我。”言下之意,便是说她无用了。说话之时,一双亮晶晶的眼便弯得成了月牙钩儿。
连自己怀胎十月从腹中爬出的三岁小儿都嫌弃她,淡梅又是好笑好气,牵住了他手正要进去说声叨扰,却见屋里出来几个人,正是王大娘和妙夏。
妙夏与王大娘家的儿子两相看对了眼,去年便被淡梅做主嫁了过去,如今已是一个孩子的娘,看起来早已不是当年的青涩模样,人丰腴了许多,过去便牵了小宝的手叫留下吃饭。
淡梅笑着摇了摇头,看向王大娘道:“这些日我忙了些,小宝整日的都在大娘处厮混,给添了麻烦了。”
王大娘呵呵笑了道:“花娘子这话说的。当年凑巧碰到了一起坐了同条船,便是缘分。小宝不嫌我家没地坐,那便是给老婆子脸面了。有事尽管放心去,有我媳妇看着呢。”
正说着,外面进来个肩扛锄犁的后生,肩膀宽厚,是王大娘的儿子从地里回来了。妙夏眼一亮,迎了上去,和那后生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那后生憨憨一笑,放下了东西,朝淡梅恭敬打了招呼。淡梅见他二人虽成婚一年多,连孩子都生了,如今还是这般新婚时甜蜜,心中也是欢喜,含笑应了,这才告辞了牵了小宝回去。
吃饭之时,小宝便不住提着从旁人处听来的明日西湖边的斗酒盛会,眼巴巴地看着淡梅。见淡梅不理,便钻到了边上喜庆的怀里不住扭着,喜庆哪里熬得住,立时便求起了情。淡梅想起自己自开春来便一心扑在花圃里,确实没怎么陪他玩过,且又打算下半年便送他去私塾进学好早些认字,只怕到时更没玩耍的时间了,心一软,便应了下来,喜得小宝连饭都比平日多吃了半碗,喜庆亦是十分欢喜,几个人说了些旧年西湖斗酒大会的盛况,一时倒都和小宝一般,恨不得明日早些到了。
晚间都收拾妥当了,淡梅陪小宝睡觉,躺帐子里被他搂着脖子凑在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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