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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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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怀镜回办公室上班几天了,好像不太习惯,坐了不久就想打瞌睡。这时刘仲夏微笑着进来,将门轻轻虚掩了。朱怀镜就猜到刘仲夏一定是有什么神秘的事情同他讲了,就客气地请他坐。刘仲夏在他对面的桌子前坐下,身子尽量往前面倾着,轻声道:“怀镜,刚才人事处揭处长他们找我,主要是了解你的情况。”刘仲夏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意味深长地望着朱怀镜。朱怀镜就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心头不禁一喜,背膛上发起热来。

    却不好说什么,只是笑着哦哦,等待刘仲夏接着说下去。刘仲夏说:“怀镜,同你共事这几年,我对你很佩服。揭处长他们了解得很细,我也就全面而客观地介绍了你的情况。”朱怀镜一脸真诚说:“说真的,这几年是我工作最愉快的几年,这主要是同你合得来。”刘仲夏谦虚了几句,又含蓄道:“今后不要忘记兄弟们啊!”刘仲夏没说破,朱怀镜也只得装糊涂,含混道:“我俩永远是兄弟啊。”刘仲夏笑笑,说当然当然。

    正扯着,电话响了,朱怀镜一接,竟是李明溪,他便笑着骂了起来,说:“你这疯子,这么久没有你的消息,我以为你失踪了呢!去北京了吗?哦哦,回来了?怎么样?”李明溪说:“你有空过来一下吗?我不太愿意去你那里。”刘仲夏见他的电话一时完不了,就扬扬手告辞了。朱怀镜也扬扬手,再对着电话说:“我下班过来吧。”

    朱怀镜看看手表,见离下班还有半个小时,心里便急得慌。他给玉琴打了电话。他已有好几天没见着玉琴了。从荆园宾馆回来那天起,他再没有去过玉琴那里。那天凌晨,他俩早早就醒来了,再也没有睡意。玉琴知道他要回去了,情绪不怎么好。他不知怎么安慰她,只是抱着她亲吻个不停。玉琴的双臂和双腿紧紧缠着他,泪流满面,说:“我不是不知道会有这个时刻,没有必要回避现实。我应该清楚,我俩的爱情是不正常的,所以就不可能像正常人那么过。我既然爱你,就该听凭你来去自由。”朱怀镜听了这番话,只觉得五脏六腑一古脑儿绞在一起。眼看着时间不早了,他想起身离开,脸皮却像结了冰,硬硬地生动不起来。玉琴送他到门口。下了楼,寒风一吹,似乎一切都真实了。

    电话响了,玉琴已在外面等着了。朱怀镜整理了一下头发,拉上门出来了。走出办公楼,见玉琴的车就停在不远处。玉琴从里面开了车门。他一低头就见了笑吟吟的玉琴,不禁浑身发热。他偏头望着玉琴,见她今天脸色比平时更加红润。朱怀镜伸手摸摸玉琴的手。玉琴不说什么,只是笑笑,抽出手开了车。车出了大院,朱怀镜说:“找个地方吃些东西吧。我那朋友是个疯子,我俩不自己吃了饭去,说不定会饿肚子的。”两人随便吃了些东西。朱怀镜吃得快些,吃完了就望着玉琴。

    一会儿就到了美院。两人上了楼,一敲门,一头乱发的李明溪拉开门出来了。朱怀镜说:“玉琴,这位就是我向你多次说起的李明溪先生,著名画家。这是玉琴,我的朋友。”玉琴对李明溪说声你好,就伸过手去。李明溪却没有握手的意思。玉琴的脸立即红了起来。朱怀镜忙笑道:“玉琴,你别同他握手。他那手脏兮兮的,别把你的手玷污了!”朱怀镜这么一玩笑,玉琴就不再尴尬了,只文静地笑着。李明溪就看看自己的手,嘿嘿着,也不叫人坐,朱怀镜就说:“玉琴你自己找块稍微干净些的地方坐吧,他不会请你坐的。这一套他还没学会。”玉琴左右看看,实在找不出一个可以坐的地方,就说没关系,依旧站在朱怀镜身旁。

    李明溪说:“这回上北京,该见的人差不多都见着了。只是黄老先生去意大利了。”他说着就拿了些字画出来,都是当今中国画坛名家送他的,上面题了些褒扬或勉励李明溪的话。朱怀镜知道这些都是宝贝,不禁啧啧起来。等朱怀镜欣赏了一会儿,李明溪又取了一幅画来,说:“这是吴居一先生格外开恩,邀我合作的一幅画,又送给了我。”吴居一是当今中国画坛最响亮的名字,他的画在市场上是天价。只见李明溪展开的画题为寒林图。画的是一片落了叶的寒林,或三五棵杂然丛生相对如闲士,或孤零零一棵背林而立,独显傲骨。而远景则森然如墨,直达天际。画的虽是寒林,却并不显得萧索或落寞。旁有吴居一先生题款:寒林有佳木,树树风骨,枝枝冷峭。后生明溪君,画风卓然,性情怪异,憨态可爱。老夫奇之,邀与同作寒林图共娱尔!一旁又有李明溪的几个字:学墨吴老先生。朱怀镜边看边倒抽凉气,直说了不得了不得。李明溪也有些得意,说:“正好碰上吴老先生高兴,不然我只怕望他的背影都望不见。不想却有幸同他共作一幅画了。”朱怀镜见他这情态,就调侃起来:“说得谦虚,实际上是忘乎所以。

    可见吴居一先生错看你了。老先生以为你是这寒林中的某棵树,天性自然,其实你也是个俗人。”玉琴不知道他们在一起总是这么你说我我说你的,就偷偷捏捏朱怀镜。朱怀镜却说:“你不知道,他这人整天像个梦游的,要我说说他才清醒。”朱怀镜这么一说,玉琴倒红了脸。李明溪却只是笑,不还朱怀镜的嘴。两人接下来就聊画展的事,朱怀镜好像比李明溪还在行些,说出一套一套的策划意见。李明溪只是木然点头。

    朱怀镜突然问起:“你为柳秘书长作的画怎么样了?”李明溪说声弄好了,就取了来。展开一看,是幅山水。朱怀镜先不看画怎么样,只隐约觉得这幅画比送刘仲夏的画幅要小些,就问了李明溪。李明溪听了这话,立即瞪圆了眼睛,说:“我说你是外行你就是不承认!欣赏画连个高下都不知分,只看画幅大小。”朱怀镜笑道:“你说得太对了。欣赏画我是外行,但应付官场你是外行。一般的人哪知你画作水平的高低?只看画幅大小。柳秘书长明明见过了你送刘仲夏的画,却见你送他的画还小些,肯定就不舒服。”李明溪哭笑不得,说:“官越大送的画就要越大,这真滑稽,我今后再也不给当官的送画了。”朱怀镜正经说:“今后就不要管了,先送好这一次再说吧。太拖久了也不好,你有没有现成的,有现成的就随便挑一幅吧。”李明溪无可奈何的样子,说:“已裱好一部分,由你挑好了。”他说罢就到角落的柜子里抱了一堆来。朱怀镜只拣画幅大些的抽了几幅,展开来斟酌片刻,选了一幅,也是山水。李明溪就取笔在上面题了字:请柳秘书长雅正云云。题罢搁笔,李明溪笑道:“选画只认大的,你是狗吃牛屎,只图多!”朱怀镜不理他,只说:“明天晚上八点钟,你到我办公室来,我俩一道去把这画送了。”李明溪不想去,朱怀镜说:“你不去,人家说为你办画展,连你的面都没见着,还说你架子大哩!明天把头发理了,我替你出钱都可以。你不可以这个样子去见领导啊!”李明溪就恐怖地笑笑,很为难地答应了。朱怀镜就起身告辞。临走又想起什么,说:“原来画的那幅,也一并送他算了,反正你题了字是送他的。”

    朱怀镜和玉琴出来下了楼,李明溪只站在楼上朝他俩笑,手也不知招一下。玉琴说:“你这朋友也真有意思。他虽说不懂世故,但我看同这种人打交道,一定很安全。”朱怀镜很有感触,说:“是啊,像这么率真可爱的人,如今真的难得了。”玉琴问:“你和他不是一个地方人,又不是同学,又完全是两种不同性格的人,很难想象你们怎么成的朋友。”朱怀镜笑道:“人生在世,有很多事是偶然的,人们不理解它,就说是命运。

    就说你我,是偶然还是命运?”玉琴侧过脸望他一眼,说:“我问你和李明溪间的事,你就说到我们俩了。不过有时我也愿意相信我俩的爱情是顺乎天意的,这样心里踏实些。”

    到了龙兴大酒店,玉琴没有让朱怀镜先下车,径直把车开去车库。放了车,玉琴便挽了朱怀镜。两人得走过酒店前面的停车场,这里灯光明亮,朱怀镜有些怕见熟人,但又不好挣脱玉琴,只得硬着头皮同她相依相偎地走。走过停车场,前面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是大路,两边路灯很亮,一条是小路,从林间婉蜒而过,幽暗僻静。朱怀镜想让玉琴走小路,但玉琴却牵着他走大路。玉琴一路说着话,很高兴的样子。走过这段路,拐了个弯,就到玉琴屋子后面了。这里过路的人很少,朱怀镜心里就放下了。庆幸刚才没有碰上一个人。玉琴却突然停了下来,抱住朱怀镜,脸儿直往他的怀里钻。两人便拥抱着亲热了一会儿。

    上楼进了屋,玉琴又扑进他的怀里。朱怀镜便凑嘴去亲她,玉琴却用手拦了,笑着问:“你猜猜,我刚才在下面为什么突然想拥抱你?”朱怀镜说:“这还用猜?你想我啊!”玉琴说:“谁想你?我是奖赏你啊!”朱怀镜一脸糊涂。玉琴把脸柔柔地贴了过来,说:“你不知道,我今天有意挽着你从灯火通亮的地方走过,就是想看你敢不敢随我走。”朱怀镜抱起玉琴坐到沙发上去,说:“我巴不得天天同你一起走啊!”两人几日不见,这会儿便都颤抖不已,正要死要活的,朱怀镜的手机突然响了。玉琴便呻吟着说:“不接,不接。”朱怀镜说:“万一有什么大事就不好了。我革命生产两不误就是了。”他便继续动着身子,接了电话。玉琴怕自己出声,就咬着朱怀镜的肩头。

    电话原来是方明远打来的“怀镜吗?你在干什么?”朱怀镜说:“我在同朋友搓麻将。你有什么指示?”方明远说:“不敢啊。我告诉你两个事,你那里不方便,就只听着,不要说话。一个是好事,你要请客,皮市长授意办公厅,让你去当财贸处的处长。”朱怀镜忙说:“感谢你老兄对我的关照。”其实今天下午刘仲夏同他说起人事处来考察他,他就猜到八九成了。方明远说:“还有一个事,就不是好事了。向市长出事了,他去广西考察回来,飞机出事,遇难了。”朱怀镜惊愕地叫了一声。玉琴感觉到了什么,身子软了下来,也不咬他的肩头了。朱怀镜便又动了起来,一边叹息,一边勇武。

    玉琴又忍不住想叫唤了,就又咬住了朱怀镜的肩头。他被咬痛了,止不住哎哟一声。方明远问怎么了。朱怀镜忙掩饰,说:“同你说话,分了心,刚才放了一炮。”方明远说:“喂,你记得袁小奇说皮市长喜从天降的话吗?一定要再交代他一次,让他千万别在外面乱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好吧,明天有空再说吧,不影响你放炮了。”

    挂断了电话,玉琴就说:“你好坏,说在放炮!”朱怀镜忍不住笑了起来。玉琴不再理会朱怀镜的玩笑,紧紧抱着他,眼睛白着一翻,又慢慢闭上,深深沉入了甜甜的幻境里。两人搂着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去浴室洗了澡。回到床上,朱怀镜深深叹了一声。

    玉琴爱怜地问:“是不是累了?”朱怀镜说:“向市长遇空难,不幸那个了。”两人一时无话。好一会儿,朱怀镜才叹息道:“难道袁小奇真的是个奇人?前几天他说皮市长最近会喜从天降。现在向市长从天上掉下来了。”他想方明远显然也意识到这对皮市长是喜事了,才打电话来,特别交代不让袁小奇乱说。刚说着向市长遇难的事,朱怀镜就不便告诉玉琴他马上要当财贸处处长的喜事。两人不再说话,依偎着睡下了。

    次日上班,关于向市长的噩耗已传开了。同时遇难的还有谷秘书长、财政厅长、工商银行行长、向市长的秘书小龚以及其他随行人员,共十一人。遇难者的尸骨尚在广西的某个大山谷里,市里已连夜派出一个工作小组赶赴事故现场去了。

    同事们见面都把笑容收敛起来,只是微微点头。朱怀镜知道同大家凑在一起说这事不太好,会让人觉得你在猎奇。他便坐在自己办公室,心不在焉地翻着文件。这时柳秘书长夹着包走过他的门口,似乎犹豫了一下,还是进来了。朱怀镜忙站起来,请柳秘书长坐。柳秘书长摆摆手,说不坐了,还要去开个紧急会。柳秘书长只站着,不说话,眼睛红红的,一脸倦容,一定忙着做遇难者家属的工作,通宵未眠。他站了片刻说:“抽时候再专门同你扯吧。”朱怀镜小心道:“画弄好了,今晚送来,您有空吗?”柳秘书长说:“你晚上再打我手机吧。”

    朱怀镜便望着柳秘书长低头匆匆上楼。谷秘书长遇难,只怕就是由柳秘书长接任那个位置了。朱怀镜猜想柳秘书长想同他说的就是让他任财贸处处长的事。朱怀镜回到办公室,给方明远挂了电话。方明远问他是不是找过袁小奇了。他说找过了。其实他根本没有去找,一来昨天晚上太晚了,再说他怕弄巧成拙。因为找袁小奇只能通过宋达清,而宋达清本来不知道袁小奇说过皮市长最近会喜从天降的话,这会儿神神秘秘去找人,反而多让一个人知道那句话了。方明远语气不像昨天晚上那么轻松,朱怀镜就不好说上他那里去坐,就道了再见。

    中午下班,回到家里,香妹脸色不怎么好。他知道她是怪他昨天晚上没有回来。他也不解释什么,说了几句闲话就坐下来吃中饭。吃到半路,他告诉香妹要当财贸处长的事。香妹只埋头吃饭。朱怀镜也不再说什么,便想起现在要提拔干部了,大家都来讨人情。他知道刘仲夏一向对他不怎么样的,现在看到他得到皮市长和柳秘书长的赏识了,他拦也拦不住了,就放肆做顺水人情,向他透露人事处考察的事,一再暗示自己为他说了好话。方明远只是得了信息,他不可能在用人的事上在皮市长面前说话,却也向他通风报信,讨个人情。最有理由找他谈话的是柳秘书长,却偏碰上出了这么大的事,让他抽不出身来。但柳秘书长却在万忙当中也要匆匆向他暗示一下,好像怕人家抢先做了人情。朱怀镜心里当然明白,到底是谁在他提拔的事上作用最大,但他必须对这所有向他讨人情的人都表示谢意。多让一个人高兴,你就多了一份支持,对你总有好处的。

    一会儿有人送来了报纸和信件。朱怀镜见自己有封信,信封是荆都民声报社,就猜到是曾俚。拆开一看,果然是曾俚寄来的一篇新闻调查。题目是:“皇桃黄了,谁家赚了”下面的副标题是:“乌县五万农户两千万血汗钱付流水,三年来盼致富终成梦”他一看这题目,心里就想事情不怎么好了。朱怀镜在乌县工作时,张天奇当县长,主张发展特色水果引进外省优质皇桃,建十万亩皇桃基地。规划大了些,但干了三年还是建成了五万亩。那些按照县里统一号召栽了皇桃的农户,到了果园该挂果了才发现成片的桃园里桃种五花八门,就是没有一棵皇桃。农民被惹怒了,可事情就拖着一直没个了结。曾俚的文章介绍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那位负责桃种采购的人是乌县有名的水果专家,高级农艺师,并不是个容易上当受骗的人。朱怀镜知道曾俚说的那位水果专家就是乌县农业局局长刘玉龙。刘玉龙是张天奇中学同学。张天奇一直有意让刘玉龙出任分管农业的副县长,因为皇桃假种案,事情太大了,刘玉龙也就上不去。刘玉龙不上,但也不下,仍坐着农业局长的位置。皇桃一案在县里是闹得沸沸扬扬,只是闷在里面闹,对外却瞒得天紧。地委也只是几个领导知道这事,市里根本没人听说过。朱怀镜心想,这文章说不定会给张天奇惹麻烦的,有机会还是说说曾俚,别老把自己逼到尴尬的境遇里去。

    这时,乌县驻荆办主任小熊敲门进来了,他忙招呼小熊坐。小熊从包里掏出张报纸说:“这么个事,向您汇报一下。荆都民声报写了篇文章,报道了我们县里皇桃的事。这事发生好几年了,还在处理之中,却叫他捅了出来。二十分钟前,县里打电话来专门说这事。报社我一个人不认识,我想您说不定在那里有熟人的,张书记也是这意思,叫我向您汇报一下。”

    朱怀镜没想到张天奇的反应这么快。荆都民声报只是市政协机关报,影响不是很大。同小熊客气时,朱怀镜不经意就另外拿张报纸把桌上那张荆都民声报盖住了。

    这会儿他接过小熊的报纸看了看,说:“朋友我倒有几位。试试吧。”没说曾俚是他的同学。小熊便奉承道:“我知道朱处长你就是门路宽,在荆都走得开。张书记的意思,很感谢荆都民声报对乌县工作的关注和支持,同时要说明,乌县县委、县政府对皇桃假种案是很重视的,只是现在经济纠纷处理起来很麻烦,有个过程,请报社的同志理解。荆都民声报发行范围不大,发了就算了,张书记没有明说其他什么意思,我理解他只想请这位记者朋友,一来不要再向别的报刊投稿了,二来不要再在这事上做文章了。是不是请朱处长您约一下他们,我请客,大家聚一下,把事情说说?”朱怀镜想想,说:“没有必要。我同人家是很随便的朋友,你专门请他们出来谈这事不太方便。我就这几天抽时间约他们出来玩玩,只当是顺便说说,你看呢?”小熊忙说:“那当然好。

    你还是请他们吃顿便饭吧。不好意思,我给你三千块钱,由你做主怎么样?”小熊说着就拉开了手中的皮包。朱怀镜忙摆手,不让小熊拿钱出来,说:“我自己解决吧。”小熊走过去把门虚掩了,回头说:“你们朋友平时聚是另一回事,这次是为县里的事找人家,当然不能由你自己买单呀!”朱怀镜只好说:“就给两千吧。”小熊仍数了三千块,递了过来。

    事情说好了,两人再不提起这事,就说闲话。朱怀镜有意无意间问起乌县的一些人,便听了一些人是人非。有些人原来并不怎么样的,这几年发达起来了。有些人前些年很行得开的,这几年却不声不响了。最让朱怀镜感叹的是原任公安局长黄达洪,在县里很算个人物的,早就说他要当县委副书记,管政法。可因为嗜赌如命,被他的对手告了。

    张天奇找他谈过几次话,他当面答应得好好的,可晚上又去了。还一边赌一边开玩笑说,张书记才找我谈过话,我向他保证再不上牌桌了。各位兄弟证明,我可没有上牌桌啊,我这是坐在凳子上哩!张天奇一怒之下就撤了他的职。这黄达洪的职被撤了,本性就出来了,班也不上了,当起了“鸡头”带了一伙女的下深圳做皮肉生意去了。朱怀镜只是感叹命运无常。

    晚上,朱怀镜如约在办公室等候李明溪。直到八点一刻,李明溪才偏着头进来了。

    朱怀镜发现今天李明溪还算听话,真的理了发。平时看惯了他蓬头垢面的样子,今天见他理着寸斤平头,怎么看怎么滑稽。那刮掉了胡子的嘴皮子,反而觉得厚了许多。朱怀镜叫他把画再打开看看,确认是他昨天看过的那两幅画才放心。却又不马上打电话同柳秘书长联系,只是反复交代李明溪不要人家领导同你握手,你死人一样不知道伸出手来。

    这才打了柳秘书长的手机。柳秘书长说才回家,欢迎两位。

    朱怀镜打开柜子,取了一箱秦宫春,同李明溪一人提着一头包装带抬着。开门的是小伍,笑吟吟地叫道朱处长好,接过秦宫春,搬进了里屋。柳秘书长正在烫脚,不好起身,扬扬手招呼二位坐。朱怀镜见了这个场面,心里就笑自己刚才教李明溪如何同柳秘书长握手,纯属多此一举。坐下之后,他就介绍李明溪。柳秘书长靠在沙发上,双手含含糊糊打了个拱,笑道:“久仰大名!”李明溪笑着摇摇头,算是道了哪里哪里。朱怀镜见李明溪仍是木人一般,就拿话岔开,问:“今天柳秘书长忙吧?”柳秘书长苦脸一笑,说:“事情都凑在一起了!偏在这时,你余姨又住院了。”朱怀镜就不好说什么了,只摇头而已。他听方明远说才知道柳秘书长同余姨结婚不久,余姨就下肢瘫痪了,几十年来一直不见好转。两人便一直没有生育小孩。夫妻俩相濡以沫过了几十年,在干部当中很有口碑。

    小伍过来为朱李二位倒了茶。这时柳秘书长洗完了脚,小伍为他揩干了,又躬身端走了洗脚水。柳秘书长便对朱怀镜笑笑,说这小伍不错。朱怀镜叫李明溪把画打开让柳秘书长批评批评。先打开的是那幅大的,柳秘书长仔细看了看,点头说好好!再打开那幅小的,柳秘书长又细细看了看,却站了起来,说:“好好!总的说来两幅都不错,但我更喜欢这一幅。当然那幅大的也很好,挂在客厅里最好不过了。这幅小的我还舍不得挂出来哩!”李明溪就得意地望望朱怀镜,那意思朱怀镜立即明白了,这是说他的眼力不及柳秘书长。

    看完了画,柳秘书长就扯着李明溪说话。李明溪这下话就多一些了。柳秘书长同李明溪说了一会儿,就交代朱怀镜:“李先生画展的事,你就多操些心。有困难同我讲。

    这样的人才,我们荆都不是多了,而是少了。一个城市,没有几个一流的艺术家,那里的文化品位就上不去。”朱怀镜忙说:“柳秘书长的领导意识就是不一般,很有文化意识。不是我说得难听,现在的一些领导,别看他们都是读过大学的,有的还搞了张硕士文凭,可就是缺乏文化意识。没有文化意识,就很难谈得上现代意识;而缺乏现代意识,就免谈开拓精神。”柳秘书长就接过他的话头,说起了朱怀镜的大事:“所以我就是一贯主张要大胆起用年轻的、有开拓意识的干部。怀镜哪,组织上准备给你压压担子啊。

    你在下面干过管财贸的副县长,我相信你干得好这个财贸处长的。我这几天很忙,就不再找你谈话了。今天算是正式谈话吧。财贸处处长的位置也空了很久了,你将这边的工作交一交,就马上上任吧。”朱怀镜说着些感谢的话,柳秘书长抬头看了下墙上的挂钟。

    朱怀镜马上意识到应该走人了,站了起来躬着身子说:“秘书长您休息。”小伍忙站起来说:“朱处长二位好走。”朱怀镜朝她笑笑,本想说句你在这里好好干,可见这光景就觉得此话多余了。

    朱怀镜吸取上一次的教训,出来了就没有再说什么,带着李明溪只低着头一声不响下楼。走了好长一段路,李明溪突然没头没脑地问:“柳秘书长的夫人还这么年轻?”朱怀镜一时愣住了,说:“那是他家保姆哩!你这木鱼脑壳,我才是自己找事做哩!你的画展,得由我负责筹划了。这是你的事,我也没办法。”李明溪嘿嘿一笑,转身走了。

    朱怀镜却习惯地伸出手来,可他的手只好就势在空中划了一个弧,演变成了搔头的姿势。

    他一时脑子里像有许多东西要想一想,没有马上回家去。他径直去了办公室。进了办公室,首先想起的却是同玉琴通电话。电话通了,玉琴平淡地喂了一声,听出是他,语气高兴起来,说:“你今天是不是很忙?一天都没给我电话。”朱怀镜今晚也不便过去,就说:“出了那么大的事,你知道的。我正在办公室加班。今天皮市长和柳秘书长都找我谈了,要我去财贸处当处长。”玉琴说:“我怎么慰劳你呢?”朱怀镜就笑了说:“你说呢?”玉琴明白他的意思了,就说:“不跟你说了,你好好加班吧。别太晚了,早点休息。”

    放下电话,朱怀镜觉得还有什么事。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该是柳秘书长夫人住院的事。应该去医院看望一下。问题是怎么去看。上次为祝贺皮市长二公子赴美国留学送了两万,按职论级,等而下之,看望柳秘书长夫人应送上一万块。他心里猛然跳了一下。

    这个数目对于他来说的确太大了。回家的路上他想,还是送五千吧,只是住个院,况且她是常住院的。

    香妹还没有睡,一个人在看电视。见他回来了,她也不怎么热乎。上了床,两人闲话一阵,气氛好些了,朱怀镜就说起了去看望柳秘书长夫人的事。香妹听说又要破费五千块钱,她一把坐了起来,任朱怀镜怎么说她就是不答应。朱怀镜就发火了。他一火,香妹就爬了起来,赌气取出存折扔给朱怀镜,说:“都给你,任你怎么送!”气呼呼地去了儿子房间睡。朱怀镜伸手拿起存折,握在手里。存折冰凉的,一股寒气直蹿他的全身。他闭着眼睛,体验着一种近似悲壮的情绪。存折在他的手心被捏得发热了,他的心情也就平静了。

    刘仲夏听见了朱怀镜开门的声音,过来跟着他进了办公室,在他对面坐下来,说:“怀镜,同你商量个事。快到春节了,同志们都盼着早点发福利。我的意思,今年是不是多发一点?我俩就统一个意见。不过我想多做几次发,免得太显眼了。今天先发两千吧。上面又发通知下来了,禁止年底滥发钱物突击花钱。通知是年年发,票子也年年发。

    就我们办公厅的规规矩矩,发个几千块钱还做贼样的。”朱怀镜便感叹道:“是啊,我们是首脑机关,什么事都讲究影响。外面那些单位,谁还讲影响不影响?只要是票子,就敢往腰包里塞!”两人便感慨了一会儿政府首脑机关的形象问题,认为形象的确太重要了。谁叫你在首脑机关工作呢?在这里工作你就得舍得牺牲。刘仲夏坐了一会儿,说声你忙吧起身走了。不一会儿工夫,小向笑眯眯地发钱来了。小向一走,朱怀镜忍不住掏出钱夹,数数里面的票子。昨天小熊给的三千块还没有动,刚才发了两千,原来自己还有五百来块,一共有五千五百多块钱。就拿手头这五千块钱去看望余姨算了。

    他见这会儿才十一点多钟,又没有什么事做,就想干脆去医院看一下余姨。余姨斜靠在床上坐着,显得很孤独。床头只有一个茶杯,没有鲜花。她没有马上认出朱怀镜,表情漠然。朱怀镜微笑着躬下身子,说:“余姨,您好!我才知道您住院了,今天才来看您。”余姨眼睛一闪,笑道:“你们那么忙,不敢惊动你们啊。”朱怀镜感觉余姨好像仍然没有想起他是谁,就索性自我介绍:“余姨想不起来了吧?我是综合处的小朱啊。”余姨忙摆摆手,说:“哪里啊,我记得你。”说了一会儿闲话,余姨说:“小朱,请你帮个忙,扶我躺下。我刚才请别人帮忙坐起来的,等会儿又要麻烦人家帮我躺下去,不太好。”朱怀镜忙起身来扶余姨。他手一触着余姨的身体,心里猛然一惊,几乎要打寒颤。余姨的身体疲沓而冰凉,没有一丝生气。她显然很虚弱,就在躺下去这会儿工夫,额上就渗出了虚汗。朱怀镜心细,见床头有面巾纸,就扯了一张替余姨揩了汗。余姨像是被感动了,脸庞红了一下。她问了朱怀镜的年龄,就说她要是结婚早,儿子只怕也有朱怀镜这么大了。朱怀镜知道这是她伤心的地方,就只是笑笑,避开了这个话题。余姨说:“小朱,你回去吧,快十二点了吧?”朱怀镜点头说:“好吧。您中饭怎么吃?”余姨脸微微一阴,说:“小伍会送来的。”朱怀镜隐隐觉得也许这个女人在她丈夫心目中并不重要,起身说:“余姨您就好好休息,我改天再来看你吧。”他终于没有掏出那五千块钱来。

    小熊拜托的事,朱怀镜一直还没有空去了结。他就想晚上请曾俚聚一下,顺便也请一下李明溪,再要玉琴来作陪。不料他刚通知了曾、李二位,方明远来电话说,向市长他们的骨灰下午四点钟到,皮市长去机场迎接,问他有没有空一起去一下。朱怀镜只好又打电话说改日再聚,并道了原委。曾俚说朱怀镜还怀有古君子之心,这在如今官场是很难得的。回完电话,朱怀镜上楼去皮市长办公室。方明远无声地笑笑,招手请他进去坐。见方明远这样子,朱怀镜就知道皮市长这会儿正在里面办公,就小心地进来坐下。

    方明远轻声说:“就在这里坐一下吧,时间差不多了,等会儿我们一起下去。回来马上就接着开追悼会。还有一个活动要请你,等会儿再同你说。”朱怀镜就知道一定是这里不方便说的事,也就不问了。两人正轻声说着话,柳秘书长进来,见朱怀镜在这里,朝他点头笑笑,就敲了皮市长里面的门,进去了。一会儿,皮市长同柳秘书长一道出来了。

    皮市长说:“小朱,一起去吧。”柳秘书长也就说:“对对,怀镜一起去吧。”

    下楼一看,就见坪里整齐地停了二十来辆轿车,每辆车旁都站着些表情肃穆的人。

    方明远上前替皮市长拉开了车门。皮市长不像平时那样热情地与同志们招手致意,而是低头缓缓钻进了轿车。其他的人也就不声不响地上了车。柳秘书长上了自己的车。方明远拉一把朱怀镜,叫他上皮市长的车。方明远自己坐到前面的位置上,朱怀镜就只能同皮市长并排坐在后面了。他心里觉得这样不妥,可来不及细想,就从车头绕过去。但当他走过车头时,突然很不自然了,猛然意识到自己一紧张就犯了个礼节错误。按规矩,他应从车尾绕过去,而不是从车头。他拉开车门,见皮市长端坐在沙发的一头,也不侧过脸来招呼他一声。他就有些后悔上这车了。一路上皮市长一言不发,车上也就没有人说话。

    到了机场,机场的负责人早迎候在那里了。大家只是握手,不多说话。就有小姐过来,领着各位进了贵宾室。坐下不久,有人给每人发了一条黑纱。一会儿班机到了,皮市长一行乘车去了停机坪。早有军乐队排着方阵候在那里了。先等其他客人下了飞机,军乐队才奏起了哀乐。就见韦副秘书长捧着骨灰盒缓缓出了机窗,却不见其他人出来。

    猛然听得一片哭声,朱怀镜回头一看,见是向市长夫人和他的儿女在哭。他就猜到这一定是向市长的骨灰了。皮市长同向市长的儿子一道扶着向市长夫人,上前接了骨灰盒。

    夫人抚摸着骨灰盒泣不成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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