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秦桧道:“严先生虽然固执,但并非迂腐不通人情。属下与严先生聊过,此老于政事颇有见地,往往能洞烛幽明,兼且熟知汉国朝廷的典章、礼仪、掌故,见识通达,非是寻常文人可比。”
程宗扬从善如流,“那就请严老……先生来一趟。”
程宗扬担心剑玉姬再使什么手段,本来想把严君平送往舞都,但严老头犟劲上来,坚决不肯走,程宗扬只好作罢。严老头倒也识趣,也不提回书院的事,除了给知交好友们写几封书信,报了平安,就安心在程宅住了下来。
这边打发人去请严君平,程宗扬又想起一事,“那个魏甘呢?”
“仍在地室。”韩玉道:“昨天还埋怨送去的鱼不够新鲜。”
“他还吃上瘾了?先把鱼给停了!喝两天西北风再说。”
程宗扬气正不顺,饿他两天也好撒撒气。可说到魏甘,程宗扬不由得心里打鼓,除了齐羽仙莫名其妙地露了一面,剑玉姬的人就跟消失了似的,一直没有动静,实在太过反常。如今汉国政局动荡,那贱人肯定不会错过机会,问题在于她是打算趁机而动呢,还是已经动手了?
严君平看完两封密报,面无表情地放回原处。
程宗扬道:“严先生怎么看?”
严君平奇道:“我为何要告诉你?”
程宗扬顿时噎了一口,严老头这算什么脾气?属驴的这是?他干笑道:“严先生这就见外了。”
“我看过你的履历,司吏曹的档案里,你的籍贯是洛都。”
程宗扬看了看左右,笑道:“这事我可没有瞒过严先生。”
秦桧也道:“无非是为了经商方便,权宜之计。”
严君平慢吞吞道:“你在宋国的官职呢?”
“这个你也知道了?”
“连名字都没改,又拿着纸钞招摇过市,你当老夫是傻的吗?宝钞局的程主事?”
“好吧。”程宗扬摊开手,“我倒不是打算瞒你,只不过没必要提而已。毕竟咱们只是私人交情,跟官场上的来往没什么关系。”
严君平目光炯炯地说道:“万一你是宋国的奸细,意图颠覆我大汉呢?”
程宗扬呆了一会儿,苦笑道:“严先生,也就是你对汉国忠心耿耿,才会这么想。至于我本人……可没严先生你想像得那么坚贞,程某不过是个生意人,四海为家。换句话说,六朝于我,都是故国。”
他敲了敲案上的两封密报,“说出来可能不好听,这些对我来说只是生意,无关其他。”
“我怎么相信你对汉国没有恶意呢?”
“这么说吧,我在汉国刚买了五百顷的田地,汉国如果现在大乱,我得把裤子都赔掉——这你该相信我的诚意了吧?”
严君平摇头道:“不够。”
“那你说怎么着吧。”
严君平这才道:“刘谋呢?他为何不来看我?”
原来如此,程宗扬终于明白严君平对自己的态度为什么这么古怪了。刘谋当年的事情,他多半是知情人,自己与他第一次见面,就提到朱老头的旧名。在严君平看来,自己也许是刘谋的同路人,特意来汉国讨还旧账的,所以才对自己处处戒备。严君平并非对自己有恶感,只是防备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图谋颠覆汉国。
“他是因为别的事,才回的洛都。回来之后,也只是给他的亡父、亡妻扫扫墓,并没有其他打算。而我……”程宗扬大大方方地张开手臂,“只是个商人。我来洛都,只是为了做生意。”
严君平沉默片刻,然后敲了敲那两封密报,“天子完了。”
程宗扬松了口气,严君平不见得完全相信自己的,但至少对自己不再抱有敌意。他问道:“今晚天子虽然输了一局,但也不至于就完了吧?”
班超也道:“严先生是不是过虑了?天子此举一来是盛怒之下,有失谨慎,二来也是吕氏逼迫所致。何况宁成虽然干练,为人酷厉,亦非庙堂良臣,弃之亦不甚可惜。”
“为了面子不惜自剪羽翼,连自家的走狗都不保,”严君平一旦开口,言辞极为锋利,冷笑道:“这样的主子,能有几个忠臣?怒而生事,可谓不智;弃忠犬而不救,可谓不仁;有所求而用之,厌而弃之,可谓不义。”
严君平断言道:“今晚过后,朝局必定大变,天子虽然在位,但往后便是孤家寡人,唯有垂拱而治了。”
程宗扬与班超面面相觑,他们只看到天子雷霆万钧地处置了身边近臣,却没有考虑到天子一系官员会如何看待天子。他原以为天子只是小负一局,而在严君平看来,天子已经是一败涂地。
秦桧道:“严先生说得不错,天子此举可谓大败亏输,人心尽失。不过吕家如今得寸进尺,意欲斩尽杀绝,只怕反而帮了天子一把。天子身边的近臣欲改投门庭而不可得,只能追随天子,与吕氏后族斗到底了。”
严君平冷哼道:“那帮蠢货,天子指望他们,还不如诏举几个新锐。”
王蕙莞尔笑道:“敢问严先生,吕氏大占上风之后,为何又揭出西邸呢?”
严君平不屑一顾,“姓吕的那帮酒囊饭袋,多半是见天子退让,想多占些便宜,以至于得意忘形……”
严君平停顿下来,显然也觉得这说法经不起推敲。片刻后,他皱眉道:“莫非吕巨君未曾与会?不对……内朝会议此时尚未结束,后面想必还有消息。”
程宗扬心里越发不安,自己已经从蔡敬仲和徐璜这两个不同渠道得到密报,后面难道还有?
就在众人满怀忐忑的等待中,第三个渠道的消息终于传来。这次竟然是内宫的江女傅亲自上门,送来密报。
内朝会议是在玉堂前殿举行,天子本来以为自己人数占优,封侯之事顺理成章,特意把昭仪叫来,结果让罂奴等人在后殿旁听了整个过程。此时朝会已近尾声,罂奴立刻打发江映秋来送信。
看过第三封密报,程宗扬才知道汉国政局的变化竟然可以如此离奇,别说自己或者刘骜,恐怕连亲手点火的吕巨君都不会想到其后的变数。
整个内朝会议九成的时间都被吕氏牢牢控制,他们藉着朝会的时机,将精心准备的证据统统抛出来,一举扳倒宁成。天子近臣一系官职都不甚高,宁成一倒更是群龙无首,面对吕氏的攻势全无还手之力。吕氏一系压根儿就没想过见好就收,反而得势不让人,直杀得天子区系的官员人仰马翻。
随着宁成倒台,义纵被逮,云家卷入风波,天子另一臂助,五鹿充宗也没能幸免,因私下挪用少府钱款,被贬为玄菟太守。玄菟与合浦、五原等地相类,都是汉军远征时的据点,但玄菟比合浦穷得多,被称苦寒之地,五鹿充宗去玄菟当太守,几乎等同于发配边疆。
五鹿充宗还算运气好的,御史王温舒被揭出包庇盗贼,收受贿赂数以万计,与宁成一样诣诏狱。谁知王温舒向天子叩拜之后走出玉堂前殿,还没有走到宫门处,就吞下衣带上的金钩,横尸朱雀门内——也有人说,卫尉吕淑与王温舒有宿怨,途中亲手逼王温舒吞金自尽,然后借口王温舒伏尸宫内,大不敬,求诛王温舒全族。
限田令的起草者之一,司直何武同样受到攻击,他本身是丞相属官,丞相韦玄成虽然未能与会,却让人送了一封奏章,列举其任内诸般过错。何武本身官职不高,这回干脆被一撸到底,成了白身。
除此之外,云台书院的山长师丹也因为学子被杀遭到指责,连早被撤职的陈升也被人拿来说事。甚至还有人攻击司隶校尉董宣,可惜董卧虎凶名在外,骂的人多,愿意作证的人少,而且董宣手脚够干净,拿不出什么铁证来,再加上天子已经连续折损数名臂助,此时有意偏颇,好不容易才保住这根独苗。
接下来的走势就开始扑朔迷离了。外戚一系连番得手,又把矛头指向了内朝官的核心:中常侍。当有人提到内朝诸位大貂珰时,徐璜差点儿都休克了。出奇的是连自己都觉得恐怕要死上一回的徐璜居然逃过一劫,外戚一系竟然对他这个天子的心腹视而不见,反而揪出了吕闳。
吕闳为人方正,天子虽不亲近,但不失敬重。可吕闳明明是吕氏族人,吕家外戚主导的这场风波,却把自己族人也卷了进来,着实令人不解。
吕闳本人没有什么可非议之处,但偏有人把几个月前的金马殿失火拿出来说事,指责是吕闳当值时的过错。天子正在气头上,眼看吕家连自己人也不放过,索性帮他们一把,把吕闳免职,赶回家读书了事。
经此一役,天子一系的势力几乎被彻底打散。以宁成为首,十余名近臣或死或逐,可谁也没有想到,真正出人意料的变化这时才开始,素有草包之称的长水校尉吕戟得意之余,竟然拿出限田令说事,请天子诛杀师丹等人,以安天下。
天子吃了大亏,也铁了心要反击一把,借吕戟这个草包当引子,不顾朝会外朝开到内朝,从上午一直拖到夜间,非要将限田令说出个好歹来。
金马门侍诏公孙弘、散骑常侍朱买臣联袂出击,大讲限田限奴乃立国之本。外戚一系纷纷反驳,但两人都是饱学之士,无论对方怎么诘难,都引经据典,侃侃而谈,将对手驳得哑口无言。
罂奴报信时,关于限田令的诘难已经无以为继,整个内朝会议,外戚一系风光无限,最后却马失前蹄,面对公孙弘与朱买臣的言辞几乎无还手之力,眼下会议尚未结束,明日在朝会上宣布施行限田令已成定局。
这真是莫名其妙的结局,天子培养多时的羽翼,一夜之间被砍得七零八落,然而真正能决定包括外戚在内所有权贵生死荣辱的限田令,却没有遇到多少阻力就通过了。
程宗扬奇道:“吕巨君不会是傻了吧?限田令一出,等于把豪强的命根都砍了,他赢一百局有个屁用啊?”
限田令的推行,等若将天下权势集于天子一身,其他权贵,无论诸侯还是外戚,限田不过三十顷,限奴不过三十人,这点势力,还怎么跟天子斗?
江映秋道:“吕巨君吕校尉吗?他虽然有内朝官职,但因公职在身,今日并不曾与会。”
班超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猜测道:“也许是没想到吕戟这么草包?”
严君平拿着抄录来的限田令,此时一边看着,一边满脸的不可思议。良久,他放下限田令,接着身体一抖,竟然打了个哆嗦。
秦桧谋划腹案时,不像别人一样闭目沉思,而是眼神乱瞟。脑子转得越快,谋划的手段越是周密,眼珠就动得越厉害。程宗扬等人未曾留意,秦桧却看得清楚,笑道:“严先生可是别有所得?”
严君平只觉唇干舌燥,随手拿起富安忘在客厅里的紫砂壶,对着壶嘴喝了一口,又嫌壶嘴太细,喝起来不过瘾,索性揭开盖子,一手堵着壶嘴,一口气把壶里的残茶喝了个干净,连茶叶也吃了大半,却什么都没说。
秦桧眼珠又转了两圈,然后若有所悟地停了下来,他没有立即开口,而是对江映秋温言道:“江女傅辛苦了。今晚诸事绘纭,还请江女傅回去报个平安。”
“是。”江映秋意识到气氛不对,也不敢多问,小心告辞。
江映秋来时走的客栈,这时披上斗篷,戴上兜帽,藉着夜色的掩护从文泽故宅悄然离开。
郑宾正要关门,猛然听到一个细微的声音。他连忙抬头,正看到一个矫健的身影从墙头一跃而过,毫不停顿地往后宅掠去。
看清那个背影,郑宾却是松了口气。他想起老敖背地里的告诫,只当没有看到,转身关上门,放下门闩,然后用撬棒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