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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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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剧大侠怎么样?”

    “他昨晚醒来片刻,又昏睡过去。”

    “又昏迷了?”

    “这是好事。”卢景道:“他醒过来,知道是我帮他打通经脉,才放心昏睡过去,好尽快恢复伤势。”

    程宗扬的生死根比什么伤药都好使,他与卢景联手施展金针续命,终于稳住剧孟的内外伤势。但他体内的剧毒却一直拖延到昨晚,等到收集了大量魂魄的小紫回来,才出手清理干净。

    “赵王之事,你算是替老剧报了仇,但咱们要找的严君平还没有下落。”卢景道:“如今只剩下一家,今晚我替你探探路。”

    “不急。”程宗扬道:“五哥,等你恢复好了再说。”

    “今晚不行。”

    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程宗扬扭头去看,却看了个空。回过头时,斯明信已经坐在卢景身边,就像他一直坐在那里一样。

    “原来是四哥,吓我一跳。”程宗扬一边斟酒一边问道:“高智商那边有线索了?”

    斯明信微一摇头。

    程宗扬叹了口气。由于眭弘逃脱,天子下令满城大索,洛都城中一时间沉渣泛起,许多藏身市井的亡命之徒都被清查出来,按说高智商和富安这两个外乡人根本不可能躲开如此规模的盘查,可偏偏至今全无音讯,让程宗扬怀疑他们主仆是不是已经逃离,根本就不在洛都。不然步广里二鹅的说法已经传得满城都是,他们如果留在城中,不可能不与自己联系。

    从理性的角度判断,高智商和富安还留在洛都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程宗扬仍抱着一丝侥幸,也许他们躲在某个风波未及的地方,一直避免与外界接触。

    程宗扬打起精神,“四哥今晚有事?”

    斯明信取出一支竹简,放在案上。程宗扬拿起来一看,上面一行墨字:“羽林天军右营骑射甄厚道”。

    程宗扬霍然站起身,“哪里来的?”

    “幕府长史掌管的簿册。”

    程宗扬狠狠一握拳,“羽林军!”

    自己居然忘了军营!洛都缇骑四出,高智商唯一可以藏身的地方,只可能是军营。而且他还有正经的军籍,完全可以躲在羽林天军的大营里面。高智商通过义纵搞到军籍,自己原本是知道的,可一直没往那边想。却是斯明信不知费了多少力气,从幕府数以万计的簿册中找到高智商的化名。程宗扬惭愧之余,对这位四哥的毅力也是佩服不已。

    “羽林军的军营在哪里?”

    “上林苑。”

    “居然在上林苑?”

    程宗扬脸色不禁难看了几分,且不说军营戒备森严,上林苑作为皇帝私苑,私自入内就是死罪。高智商如果躲在那里,安全肯定无忧,问题是自己要摸进去找他,可就太危险了。

    程宗扬转念一想,自己有门路,根本用不着冒险啊。

    “找义纵!”

    斯明信微一点头,便消失不见。

    程宗扬看着席间的空处怔了半晌,“四哥这也太雷厉风行了。”

    卢景道:“赶早不赶晚,总要找到人才好安心。”

    卢景拿起竹杖,“笃笃”敲着走下楼梯,去伊墨云的小店照看剧孟。终于找到高智商可能的藏身地,程宗扬庆幸之余,也不免心有余悸。他站在窗边,望着繁华的金市,不由想起朱老头说过,让自己给他在金市买一条街。这虽然是个玩笑,但开得也实在太大了。别说自己买不起,就算真有一条街,眼下也得卖了给云老哥筹钱。

    身后响起细微的脚步声,程宗扬道:“都看过了吗?”

    秦桧道:“都看过了。店中没有什么异样。给原本的商家退了一年的房租,已经打发走了。”

    这处店面就是孙寿私底下的产业,论面积比延年阁也差不了多少,同样是上下三层,但位置差得太远,位于金市最西端,紧邻城墙。孙寿作为实际的业主,根本就不出面,只租给一户商家作绸缎行。程宗扬接手之后,第一时间请走了商户,绸缎行的招牌却还留着,准备售卖盛银织坊的织物。

    “打听过了吗?”

    秦桧道:“已经打听过了。如果要卖的话,按市价能卖三万金铢,不过只能卖给城中的权贵。”

    程宗扬也知道金市的店铺非比寻常,如果不是权贵,只怕能买到也保不住。不过三万金铢虽然不是个小数,但对于云家的欠款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

    “一间店铺就是三万金铢,一条街下来至少五十家店铺,起码要一百五十万金铢。老秦,你有没有办法把价钱压下来?”

    秦桧道:“办法倒是有,只怕家主未必答应。”

    “哦?说来听听。”

    “只用一把火,把金市烧了。”

    程宗扬愣了一会儿,然后道:“这种主意不要再出了。妈的,我差一点都心动了。不看了,回去。”

    马车刚驶出金市,就被迫停了下来。前面是通向中东门的大街,街面宽近五十步,横贯东西,平常车马川流不息。然而此时,整条大街都被一支声势煊赫的车队占据。那支车队前后不下千人,最前面是两队衣甲鲜明的骑兵开路,接着是百余人的步卒,再后面是数十辆马车,车后跟着成群的侍从仆役,浩浩荡荡一眼看不到尽头。

    中间一辆马车又宽又大,车身贴着金箔,伞状的车盖镶着翠羽,周围悬挂着无数用丝绸结成的彩球,被阳光一映,更显得金碧辉煌。新任的大司马吕冀稳稳坐在车上,头戴七梁冠,双手抚膝,腰背挺得笔直,摆出一副不苟言笑的重臣气度。

    所有的行人都停下来,退到街道两边,带着艳羡、敬畏、好奇,甚至是愤恨的目光,望向车队打出的吕字旗号。程宗扬暗叫倒霉,竟然正赶上吕冀的车队大张旗鼓前往尚书台,他只好下车,随旁人一道,躬身向吕大司马的仪仗施礼。

    吕冀的马车越来越近,程宗扬双手举过头顶,正准备长揖为礼,忽然目光微微一跳。在离他不远的人群中,立着一个皮肤黧黑的汉子,他的衣裳与周围的汉国百姓截然不同,头上包着一圈厚厚的白布,身上是一件靛蓝的衣袍,衣摆打了无数褶曲,衣裳一角被小心地掖到腋下,式样看上去颇为古怪。

    程宗扬与秦桧对视一眼,都露出几分诧异。旁人看来,也许觉得这人的衣着稀奇,很容易把他当成来自南方的异族。但落在他们眼中,却觉得此人的衣着有些不伦不类。程宗扬和秦桧都在南荒混过不少日子,一眼就看出这汉子的衣着是在刻意模仿南荒的部族,只不过许多地方都模仿的不到位,像衣料的质地,衣摆的褶曲,还有掖起的衣裳一角,都似是而非。

    程宗扬目光下移,在他手上停住。那人手中提着一个三尺来宽的物体,外面覆盖着蓝色的锦缎,里面方方正正,像是一只箱子。他手握得极紧,随着车轮辘辘行来,他手指的关节不仅握得发白,连衣袖都在微微颤抖。

    程宗扬心下大奇,这人……难道是一名刺客?他箱子里装的什么武器?折叠的长刀?板斧?还是系着长链的大铁锥?

    程宗扬微微移步,想靠近一些,但刚一举步,就停了下来。他身体一动,周围有数道视线立即盯住他。这人身边不仅有同伴,而且还是高手!

    程宗扬收住脚步,像是不经意地挪挪脚一样,若无其事地朝前望去。

    来自周围的视线慢慢移开,程宗扬心底却掀起惊涛骇浪,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人敢打吕冀的主意,究竟谁这么大的胆子?

    难道是龙宸?不过龙宸的杀手不至于这么业余,紧张得连衣袖都在发抖。

    吕冀的仇家?可这是当街行刺,吕冀身边的甲士可不是纸扎的,他们即使敢动手,成功率也微乎其微。

    难道那个人手里的箱子装着什么大威力的武器,能一举干掉吕冀?程宗扬心里嘀咕着,这家伙手里不会拎着个定时炸弹吧?

    正胡思乱想间,吕冀的车驾已经越来越近。程宗扬一直用眼角的余光盯着那名汉子,忽然,那人指节一白,握紧了提手。

    来了!

    程宗扬心下暗道,接着便见那名汉子冲出人群,奔向吕冀的车驾。

    吕冀车旁的甲士立即上前,将那名汉子团团围住。

    那名汉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然后双手举过头顶,将那只箱子高高举起,用怪异的腔调叫道:“越裳国使者!特献白雉一只!”

    周围的人群顿时一片哗然,程宗扬却觉得背脊一阵发麻。

    吕冀挺直身体,威严而不失温和地说道:“原来是越裳国的使者,贵使若是进贡,当去鸿胪寺,为何当街拦我车驾?”

    那人高声道:“我们越裳国的白雉,只献给当世的贤者!”

    “等等!”吕冀车驾旁一名锦袍老者惊呼道:“汝可是越裳国人?”

    “正是!”

    老者更加激动了,“进献的是白雉?”

    “正是!”

    老者站了起来,颤声道:“白雉何在?”

    那人掀开蓝色的锦缎,露出一只金灿灿的笼子,只见一只雪白的野雉立在笼内,白色的尾翎高高挑起,它通体雪白,连鸡冠和尖趾也是白色的。

    老者激动得双手乱抖,哆哆嗦嗦地向吕冀施礼,“恭喜大司马!此乃天大的祥瑞啊!昔日周公在世,有越裳国进献白雉。越裳献雉,乃是国势兴盛,朝有圣贤之象!老夫请为大司马贺!”

    程宗扬看得眼都直了,这是什么?彩排还是现场直播?当街献祥瑞,还牵涉到周公身上,你就不怕穿帮吗?

    程宗扬一肚子的腹诽还没有压下去,车驾周围的军士已经高声应和道:“为大司马贺!”

    先是车旁的甲士,然后是随行的侍从,接着在一些有心人的鼓动下,街旁的行人也纷纷加入应和,高声叫道:“为大司马贺!”

    听着周围山呼海啸般的欢声,程宗扬虽然明明知道这里面很多都是吕家布置的人手,眼前的一切都是一场戏,但还是被突然爆发出的巨大声浪惊出了一身冷汗。

    秦桧低声道:“好计谋!好手段!”

    程宗扬忽然意识到,这一局是吕巨君那小子赢了。自己筹划假的白雉连八字都没有一撇,吕巨君已经把活的白雉当街送到吕冀面前,即使自己立马弄出一只白雉,声称这就是地下飞出的二雉之一,也不会再有任何效果。大家都会说,白雉的出现乃是祥瑞,吕大司马就有一只。流言对吕雉的攻击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轻易就被化解于无形之间。

    四周欢呼不绝,形势比人强,程宗扬也含糊应了几声,但他显然低估了洛都百姓对祥瑞的热情,也低估了吕巨君安排的剧本有多么精细。

    众目睽睽之下,吕大司马三次婉拒,“越裳国”的使者三次进献,甚至于叩头流血,声泪俱下,可吕大司马仍然推辞不已。那种坚决的态度,让程宗扬看着都担心这戏要演不下去。

    谁知人群中有人高声叫道:“天降祥瑞,佑我大汉百姓!求大司马收下!”说着“扑嗵”一声跪下。

    两边的百姓纷纷跪倒,动作稍慢一点,就被人从后面踹中膝弯,跪得那叫一个爽快。

    程宗扬和秦会之相视苦笑,都有些后悔自己出来的不是时候。

    那名老者从车上爬下来,一路膝行地跪到吕冀的车驾前,求大司马看在百姓的份上,收下礼物。接着随行的侍女、仆从、卫士……全部跪在地上,直到在场的只剩下吕冀一个人站着。

    好不容易等吕大司马接下“越裳国进献的礼物”,周围百姓的欢呼声越发响亮。还有人甚至对着那只白雉行礼,整个场面既新鲜又热辣,热闹得不行。

    一场闹剧终于收场,吕大司马也顾不上去尚书台,捧着白雉就去了北宫,向太后报喜。

    程宗扬在人群里脸都快笑疼了,好不容易登上马车,仿佛卸下一张面具,脸色立刻又沉了下来。

    秦桧叹道:“被他们占了一着之先,这一局不好下了。”

    程宗扬道:“白雉算什么祥瑞?基因变异的妖物!”

    程宗扬只是赌气,街上黎民百姓虽多,但目睹真相的只是极少数,方才的场面下,就算那位“越裳国”使者捧的是一头大白猪,传扬出去也只会说是白雉。

    “好一只白雉,跟宫里那个黑寡妇倒是一对。”程宗扬冷笑道:“走吧。这街底下说不定还有赵王埋的木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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