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角斗士的极其深切的尊敬感觉。
斯巴达克思首先打破了这一沉寂的局面,他用温和的声音问克拉苏:
“克拉苏,您说说看,您不觉得这战争拖延得太久了么?”
这位罗马将军顿时窘住了。他一下子答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才答道:
“是啊,拖延得太长久了。”
“您不觉得我们应该结束这一战争吗?”斯巴达克思重新问道。
克拉苏那盖着厚眼皮的灰黄色眼睛突然迸射出一阵光芒,立刻问道:
“用什么办法结束呢?”
“议和。”
“议和?”克拉苏诧异地反问。
“为什么不能议和呢?”
“晤因为那么用什么方式来议和呢?”
“赫克里斯神呀!就跟以往交战双方的议和方式一样。”
“啊,”克拉苏浮起嘲弄的微笑叫道。“就象与汉尼巴将军、安调古斯大帝以及米特里达梯斯王议和的方式一样吗?”
“为什么不能这样呢?”色雷斯人用暗含讽刺的口气反问。
“因为因为”这位罗马统帅用轻蔑而又惶惑的口气答道“因为难道你们能算是跟我们交战的对方吗?”
“我们有好多聚集在一起和罗马暴政作战的民族。”
“原来如此!”克拉苏用左手拉住佩剑的金链子,然后用讥讽的口气叫道。“我对讨伐之神马尔斯起誓,我一向认为你们是一大群妄想对你们合法的主人造反的卑贱奴隶。”
“我们必须纠正你的说法,”斯巴达克思镇静地回答。“刚才你不是说我们是卑贱的奴隶吗?不,我们是你们那不公正的、荒谬的暴力的奴隶,但决不卑贱至于你们奴役我们的所谓台法权利,那还是以不提起为妙。”
“那么,”克拉苏说“你要象汉尼巴或者米特里达梯斯王一般跟罗马议和吗?你想获得哪些省份呢?你想得到什么样的军事赔款呢?”
斯巴达克思的两眼闪烁着愤怒的火花;他已经想开口回答,把克拉苏好好教训一下,但结果却举起左手们住嘴唇,把自己的怒火按捺下去了。他用右手在前额上抹了好几次,然后说:
“我不准备跟你吵嘴,克拉苏,我不愿意侮辱你,但也不愿受到你的侮辱。”
“难道你不觉得叫伟大的罗马和叛乱的角斗士议和是极大的侮辱吗?只有诞生在第伯尔河畔的人才能体会你那建议的极度耻辱!不幸你生来不是罗马人——虽然你是应当做一个罗马公民,斯巴达克思,我可以肯定地对你说——因此不会完全懂得和估计你加在我身上的极大侮辱。”
“可是你那不是出乎本心的,只因为生在罗马而承袭下来的拉丁民族的骄傲,使你不能懂得:你的话不仅是加到我个人和我的战友身上的极大侮辱,而且是对整个类和所有的神的极大侮辱;因为你认为除了你们自己之外,世界上一切民族都是下等的民族,他们几乎不是人,只是一种与动物相似的东西。”
于是画廊里又出现了沉默的局面。
克拉苏在考虑了几分钟以后,抬起头来,望着斯巴达克思说:
“你的力量已经耗竭了,再也不能抵抗了,因此要求议和。好吧,那你的议和条件是什么呢?”
“我有六万名战士,你和全罗马的人都知道他们的勇敢被你们用铁链锁住的几百万奴隶都在意大利境内呻吟着;他们正不断地补充而且以后还要不断地补充我的军团。战争已经拖延了三年,可能还要再拖上十年,这战争也可能变成冲天的大火把罗马烧成飞灰。我感到了疲倦,但决不是没有力量。”
“你一定忘记了,征服塞多留的庞培已经率领他的军队从沙姆尼省向这儿赶来了,和米特里达梯斯王交战的卢古鲁斯也将率领大军在几天之内在布隆的西港登陆。”
“卢古鲁斯也来了!”斯巴达克思叫道,他的脸顿时白了。“我对所有的神灵起誓。罗马使我们角斗士获得了极大的荣誉!你们已不得不集中全国的力量来对付我们,但同时却不肯和我们议和!”
斯巴达克思沉默了一会,问道:
“如果你愿意议和,那你的条件是什么?”
“你和你所挑选的一百个人可以获得自由,但其余的人必须放下武器向我投降,他们以后的命运将由元老院决定。”
“这样的条件”斯巴达克思刚开口,克拉苏却打断了他的话继续说下去:
“或者,如果你感到疲倦,你可以抛弃他们;你不但可以获得自由和公民权,而且可以在我们的军队中担任副将的官职;角斗士的军队失去了你的英明领导就会秩序大乱,不出一星期就会被我彻底打垮。”
斯巴达克思顿时气得满面通红。他皱起眉毛恶狠狠地向克拉苏跨了两步,接着,按捺住自己的怒火,用激动得发抖的声音叫道:
“临阵脱逃!叛变!我宁愿和所有弟兄在战场上战死,决不愿接受这样的条件!”
于是角斗士的首领向门口走去,同时对克拉苏说:
“再会,玛尔古斯克拉苏。”
他在门槛边停了下来,转过身子问罗马统帅:
“我能够在最近这次战斗中看到你吗?”
“能够看到。”
“你能与我交战吗?”
“我一定与你交战。”
“再会,克拉苏。”
“再会。”
斯巴达克思来到别墅前面的广场上,命令骑兵队跟随着他。接着,他纵身上马,飞也似地赶回营垒去了。
他回到营中以后,立刻下令叫全军拔营出发。他们渡过布拉达纳斯河向毕台里亚前进,他们在深夜时分到达那儿,斯巴达克思就下令扎营。第二天拂晓,侦察队押来了一个罗马十夫长,那是当他率领一队骑兵向克拉苏的营垒疾驰时被角斗士的侦察员们在半路上俘获的。他是卢古鲁斯从布隆的西派来的。原来卢古鲁斯的军队已经乘着大队船舶驶进了海港;这个使者的任务就是向西西里总督兼将军报告:卢古鲁斯的军队很快就要从布隆的西出发,到这儿来参加围攻角斗士军队的战斗了。
斯巴达克思丧失了一切获救的希望,眼前的出路只有一条,那就是:与克拉苏进行战斗,打垮他。角斗士们的全部命运,将被这一战的结果所决定。
斯巴达克思率领全军离开了毕台里亚,重新回到布拉达纳斯河畔去。他们在黑夜里到达了目的地,在离开布拉达纳斯河左岸一英里路的地方扎了营;在河的右岸,离开他们八英里远、他们原来扎营的地方,克拉苏的军队已在他们到达之前几小时赶到那儿扎了营。
当天晚上,克拉苏又命令他的军队渡过布拉达纳斯河来到左岸,在离开角斗士军营只有两英里远的地方扎了营。
太阳升起的时候,四大队罗马兵正在自己营垒周围挖掘外壕,但他们被三大队从树林里砍柴回来的角斗士发现了。那批角斗士一看到挖掘工事的罗马人。就纷纷抛下背上成捆的树枝和木柴,奋不顾身地向敌人扑去。受到突然袭击的罗马人发出了叫喊,那使在营地这一角扎营的罗马军团的兵士们统统冲了出来。他们立刻向那批角斗士恶狠狠地赶来;但角斗士营垒中的战士们也听见了喊声和武器的碰击声。他们登上了垒墙,看到他们的同伴与罗马人厮杀在一起,就冲出营垒向作战的地方赶去。战斗也就变得更加激烈了。
这时候,斯巴达克思已封好了写给范莱丽雅的回信;他用白蜡封了口,又用范莱丽雅送他的那个他永远挂在脖子上的小纪念盒在封口的白蜡上面捺上印痕,然后把信交给范莱丽雅的三个使者(他们现在正站在色雷斯人的营帐中听候他的吩咐)。他对其中的一个说:
“我把这封信交给你。现在我把这封写给你们极其爱戴的女主人的信完全托付给你们三个人了!”
“我们对你也是同样的爱戴,”接信的角斗士打断斯巴达克思的话对他说。
“谢谢你们,我的亲爱的弟兄们,”色雷斯人说“你们必须循着荒僻而又峻峭的小路走。不论白天或是黑夜,都必须非常小心,你们一定得把这封信交给她。如果你们中间的一个出了岔子,就让另一个带走这封信,你们一定要竭尽你们的力量,无论如何要把这封信交到她的手中。现在,就出发吧,但愿神保佑你们一路平安!”
三个角斗士离开了斯巴达克思的营帐。色雷斯人一直送他们到营帐前面。他与他们告了别,又对他们嘱咐道:
“记住,你们必须从后营门出去!”
刚巧在那时候,武器的铿锵声和交战双方的呼喊声传到了角斗士首领的耳中。他急忙出去察看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在已经准备与敌人决战的克拉苏那儿也发生了同样的情形。双方的统帅都把自己的军队领出营垒,列好了交战的阵势。斯巴达克思巡视了自己的战线,对战士们发表了演说:
“弟兄们!这一战将决定整个战争的命运。在我们的后面是卢古鲁斯:他已经在布隆的西登陆,现在正赶来攻打我们;庞培威胁着我们的左翼:他已经向沙姆尼省进发;我们的前面是克拉苏。今天我们必须战胜,否则就是全部牺牲。不是我们消灭克拉苏、打垮庞培,就是我们被他们全部消灭。但即使是这样,我们也要不愧为好几次战胜罗马人的勇士那样,无畏地战死沙场。我们的事业是神圣的、正义的,它决不会随着我们的牺牲而灭亡。在走向胜利的道路中,我们必须流洒不少的鲜血,伟大的理想只有经过忘我的斗争和牺牲才能胜利地实现。与其苟且偷生,毋宁英勇战死。我们牺牲了,但是我们给后代留下了用我们鲜血染红了的自由与平等的旗帜!我们给他们留下了复仇和胜利的遗产!弟兄们,一步也不要后退!不是胜利就是死亡!”
斯巴达克思演说以后,战士们给他牵来了他那匹黑色的努米底正骏马;它周身的毛发出了光泽,好象琢磨得乌油油的黑檀木一般。这匹斯巴达克思曾经骑了一年多的骏马,是他最心爱的一匹战马。但是这一次,角斗士的首领却突然拔出短剑向马的前胸刺去,一面叫道:
“今天我不需要马了:如果我们打了胜仗我可以从敌人的战马中任意挑选最好的骏马;但如果我被敌人打败了,那就不但是今天用不到它,而且以后也永远用不到它了!”
斯巴达克思的话和行动不啻向战士们表示:今天的战斗将是最后的决定性的战斗。角斗士们用响亮的喊声向他们的领袖致敬,要求他发出进攻的命令。
号手们奉了斯巴达克思的命令,吹起了军号和弯号,催促战士们向敌人进攻。
角斗士的队伍就挟着极其猛烈的气势向罗马人冲去。他们就象那由于暴雨和大雪而猛涨的湍流,从山顶往下直泻,淹没周围的地面,把进路上的一切统统冲垮,把一切都卷到自己的旋涡中去。
克拉苏的军团抵挡不住这可怕的冲击。他们的战线开始动摇,而且不得不在那无可抵御的风暴一般的攻打下退却。
斯巴达克思在第一线的中心作战。他创造了一连串英勇果敢的奇迹。他的短剑的每一下打击,都要杀死一个敌人。斯巴达克思一看到敌人的队伍开始动摇、退却,立刻命令第三军团,也就是他参加作战的军团的号手向玛米里乌斯发出预先约定的信号。这—信号的意思就是命令骑兵队长立即向敌军右翼或者左翼发动攻势。
等候在步兵队伍后面的玛米里乌斯和他的八千名骑兵,一听到号声就向旁疾驰,绕过角斗士阵线的左翼,冲了出去。他们在离开自家阵线两斯太提乌司远的地方展开了兵力,然后向右拐弯用全力飞驰,准备对罗马阵线的右翼进行打击。
克拉苏一面激励着各军团的士气,一面密切地注视着战局的发展;他给昆杜斯下了命令,叫他出发狙击敌人的骑兵。于是,一万五千名罗马骑兵中的一万名骑兵以惊人的速度展开了兵力。这样,向罗马阵线右翼进行突袭的玛米里乌斯的骑兵队,就出乎意料之外地碰上了敌人的优势骑兵。他们不得不首先与昆杜斯的一万骑兵进行血战。
这时候,罗马的副将摩米乌斯已经率领他的四个军团向角斗士的右翼进行猛烈的攻击。葛拉尼克斯看到这情形就立刻把最后的两个后备军团拉了上来,向罗马人展开了攻势。
九万罗马大军对五万角斗士军队的数量上的优势,不能不影响到战斗的结局。罗马军团在角斗士们拚命的攻打下,已经开始乱七八糟地退却,但那时候克拉苏把他最后的几个后备军团拉了上来,发出信号,命令溃退的队伍撤离战场。不到一刻钟,那些队伍就迅速地向左右分开,让那批由克拉苏自己和玛梅尔古斯率领的生力军开上前线。他们立刻迅速地进攻斯巴达克思统率的军团——这批角斗士的队伍在追击撤退的罗马人的时候,已经有点儿混乱了。
战钱中央的战斗变得更加猛烈、更加残酷了。但那时侯,罗马人的其余五千名骑兵,在那批与玛米里乌斯八千名骑兵交锋的一万名罗马骑兵的右翼冲了出来。他们绕过玛米里乌斯骑兵队的左翼,从后方向英勇的角斗士骑兵猛袭。
不到一会儿,角斗士骑兵的右翼就在敌人的夹攻中溃灭了;不论葛拉尼克斯怎样老练沉着,不论他部下的战士怎样显出了惊人的英勇气概和顽强的战斗精神,摩米乌斯还是完成了迂回敌人右翼的任务。
起义者已完全丧失了任何获救的希望,他们也不再被战胜的幻想所鼓舞,他们只留下一个念头,那就是:为自己的生命索取最高的代价。现在,引领着他们继续进行战斗的,只是复仇的欲望和绝望的人的拚死的决心。
这已经不能算是战斗,而是残酷的大流血和大屠杀。角斗士们几乎已被敌人完全包围了,但战斗还是延续了整整三个钟点。
角斗士阵线的左翼和右翼,在敌人的追击和迂回之下向后退却了。只有战线的中央,在斯巴达克思和离他不远的阿尔托利克斯英勇战斗的地方,还对敌军进行着抵抗。
葛拉尼克斯看到他的队伍被敌人打垮了,就奋身向战斗最激烈的地方冲了过去。他杀死了敌人的一个统领、两个十夫长和十来个兵士;但他自己也浑身负伤,被二十来把短剑刺穿了身子,流尽了鲜血。葛拉尼克斯牺牲了,他的一生和死亡都不愧为一个英雄。第十军团的指挥官马其顿人埃罗斯顿也同样英勇地战死了。
在战线的中央,年青而又英俊的角斗士台乌洛比克斯,在他那一个军团的战士前面勇敢地战死了。
被敌人打得一败涂地的骑兵们,也看到他们刚毅的队长玛米里乌斯身中十箭从马上倒了下去。
黑夜降临了,但是战斗还没有中止;精疲力竭、负伤流血的角斗士们还在进行抵抗,但他们已不是刚毅、英勇的战士,而是一大群狂野的绝望的人。
斯巴达克思不肯后退一步。他带着他周围的一千余名战士冲了上去。用短剑杀入罗马第六军团的战阵。那批敌人虽然都是老兵,也抵挡不住他们的进攻,就连忙派人向离色雷斯人所在地不远的克拉苏求援。
统领玛梅尔古斯带着一大队曾经在苏拉和马略麾下作战的勇敢的老兵,向斯巴达克思冲了过来。但他立刻被他一剑刺死。抵挡角斗士首领的进攻是不可能的;他象闪电一般迅疾地挥舞着短剑,在几分钟之内就刺死了罗马人的百夫长和十来个十夫长。这些该死的家伙竭力想给兵士们做出榜样来,教他们学习怎样抵挡敌人;但他们除了送命之外,什么榜样也没有做出来。
第十一军团的指挥官努米底亚人维斯巴尔德和斯巴达克思在一起并肩作战。他显出了非凡的刚毅和英勇;在这两个威风凛凛的勇士的周围,堆满了几百具血淋淋的尸体。
黑暗更浓密地罩住了整个战场。但自认为已经获得胜利的罗马人还是被迫进行着战斗。一会儿,月亮升起来了,它那苍白的光辉照耀着这幅大屠杀的悲惨图画。
三万多名角斗士牺牲了。在广阔的战场上,还有一万八千名与他们的尸体掺杂在一起的罗马兵的尸体。战斗快要结束了。在持续八小时的血战中活下来的一万六千名左右精疲力竭的角斗士,开始东一队西一队地分散。他们任意地向附近的山岭和丘岗乱纷纷地退却。
只有一个地方激烈的战斗仍旧沸腾着,双方渴血的欲望还没有获得餍足。这一战斗就在战场的中心进行:千余名角斗士围绕着斯巴达克思,仿照着他的榜样向敌人进厅了极其猛烈的战斗,似乎他们的力量永远不会衰竭似的。
“克江苏,你在哪儿?”斯巴达克思不时地发出断断续续的呼喊。“你曾经答应和我单独交战!你到哪儿去了,克拉苏?”
两小时之前,斯巴达克思就已经命令部下把哀哀哭泣的密尔查从战场上带走了;她是被别人用强力拖开去的。
斯巴达克思知道自己一定会牺牲,但他不愿意亲眼看到他的妹妹惨死,那正如他不愿意他的妹妹亲眼看到他死亡的情景一般。
战斗又持续了一小时。斯巴达克思的盾牌,在冰雹一般向他掷来的投枪戳剩下,几乎变成了一面筛子。与他并肩作战的最后两个战友——维斯巴尔德和阿尔托利克斯——也在他眼前倒了下去。阿尔托利克斯曾经浑身负伤地浴血苦战,但是一枝箭射中了他的胸膛。他一面倒下去,一面怀着无限的深情对他的战友叫道:
“斯巴达克思!到爱里赛极乐世界再会吧我会在那儿碰到你”斯巴达克思一个人对付着七、八百个敌人,他们组成了一个活的人环团团围住了他。浑身负伤的角斗士首领,站在几百具堆积在他周围的尸体巾间奋战。他的两眼闪烁着怒火,他的声音犹如雷霆;他闪电一般迅疾地挥舞着短剑,使所有的敌人都大起恐慌:他不但把他们打退、砍伤,而且把所有胆敢进攻他的人一剑一个地刺死。但是,一枝从离他二十步远的地方掷来的投枪,使他左面的大腿受到了重伤。他用左腿跪在地上,把盾牌转向敌人,继续挥舞着短剑,用非凡的英勇精神击退他们的攻打。他好象一头怒吼的雄狮。他那威武的气概,魁梧的躯体,在罗马兵士中间,就象是受到肯塔乌洛斯人包围的赫克里斯一般。最后,从离开他只有十步远的地方掷来的七、八枝投枪,一齐刺中了他的背部。他一下子扑倒在地上,发出了他最后的一声呼唤:“范莱丽雅!”接着就断了气。亲眼看见他作战的罗马人都惊呆了。他们只会默默地围绕着他。他自始至终是一位英雄,战斗的时侯是英雄,牺牲的时候也是英雄。
这位非凡的人物就这么结束了他的生命。他具备着种种崇高的品质:卓越的才能,无比的英勇,非常的刚毅和精深的智慧。所有这些品质使他成为历史上最有名的军事统帅之一,他的事迹将会一代又一代地永远流传下去。
两小时以后,罗马人回到他们的营垒中去了。冷清清的月光照耀着这片悲惨的战场。四周是极度的静寂。只有那些和死尸夹杂在一起的受伤和临死的人的呻吟,才打破了这一沉寂的局面。
一个人的黑影在这片荒野上移动着。他好容易才从散布在战场上的无数尸体中间穿了过来。
他小心翼翼而又缓慢地走向那片残酷的战斗延续得最长久的地方。
当月光落到那个黑影上时,那上面就迸发出晶莹夺目的闪光;那黑影显然是个战士,他的盔甲在月光的照耀下发出了反光。
那个人很可能是一个角斗士或者是一个罗马的兵士,他在侧隐之心的驱使下,深更半夜来到这片悲惨的荒原上。
那个战士在荒原上徘徊了好久,最后来到了那死尸堆积得最多、同时也就是斯巴达克思牺牲的地方。他在这儿停了下来;那个战士的身材很矮小,但他的躯体显得非常柔和、匀称;他低下头来,仔细察看着每一具尸体。终于,找到了角斗士首领的尸体,就立刻在尸体前面跪了下来;他好容易才捧起了斯巴达克思那金发的头,好象把它放到枕头上去那样,安放到一具被色雷斯人亲手杀死的罗马百夫长的尸体上去。
月光照耀着角斗士首领那惨白的脸。但他的脸还是显得和他生前一般英俊。那个矮小战土的脸上流着热泪,发出悲惨的嚎哭,把他的嘴凑到那毫无生气的脸上,开始令人感动地对他热烈地亲吻。
读者大概已经猜到了这个战士是什么人,那就是密尔查。当角斗士的军队已被彻底击溃,每一个人认为牺牲已经毫无益处,只想到怎样才能逃命的时候,密尔查就从那几个斯巴达克思把她托付给他们的角斗士那儿溜了出来。她立刻回到战场上;她并不希望能看到活着的斯巴达克思和阿尔托利克斯,但她悲哀地相信,她至少能够找到那两个已经断了气、却是她最心爱的人,和他们的尸体永诀。
“啊,斯巴达克思!我的哥哥呀!”色雷斯姑娘一面吻着和抚磨着斯巴达克思的脸,一面用微弱哽咽的声音叫道。“我能看到你多么幸运呀!多么伤心啊!他们毁伤了你威武的躯体!你身上有多少创伤啊!你流了多少鲜血啊!”
姑娘不作声了;突然从附近传来了一阵呻吟;但这阵呻吟比从这悲惨荒寂的战场上不断地传来的别的呻吟更清楚。
“难道我再也看不到你对我的亲切的注视了吗?我的亲爱的哥哥,难道我再也看不到你那美丽的微笑,以及你那焕发出善良仁慈的光辉来的高贵的脸了吗?我再也听不到你那响亮的声音,你那感谢我对你的微细关顾的亲切笑语了吗?!啊,我的哥哥呀!啊!我的哥哥呀!我再也看不到,听不到你的音容笑貌了!啊,斯巴达克思哥哥,我的亲爱的斯巴达克思哥哥呀!”
撕人肺腑的哀号使密尔查说不出话来,但她还是抱着她哥哥那冷冰冰的尸体不放。
这时候,附近的呻吟声又传来了,这一次的声音比上一次更微弱,可是比上一次拖得更长。
色雷斯姑娘动也不动地伏着,她依旧吻着气息俱无的斯巴达克思的脸。
于是传来了第三次呻吟声,这一次,在那呻吟声里面仿佛还夹杂着话语。
姑娘拾起了身子,紧张地倾听着;她听见仿佛有人在极其困难地慢吞吞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这时候,她立刻跳了起来,一阵战栗掠过她的全身,冷汗从她的前额上面涔涔地滴了下来。她吓得睁圆了眼睛。仿佛有人在那儿对她说话,可是她自己也不知道那是谁,于是她大声地问道:
“看在神的份上!谁啊?谁在叫我的名字呵?”
没有人回答。
密尔查一动也不动地呆住了。她的目光停留在一个地方,仿佛她已化成了一座石像。
“密尔查!我亲爱的密尔查!”这一次那个快要死去的人清楚地发出声音来了。
“啊!这是怎么一回事?”姑娘快乐地叫道。“难道是你吗,阿尔托利克斯?”
她连忙跳过好几具尸体,跑到高卢小伙子那儿。阿尔托利克斯正躺在从他自己身上流出来的一大摊鲜血中。他的脸是惨白的,冷冰冰的。他不时地睁开那被临死的昏迷重重地压下去的眼睑。
密尔查在他的身边跪了下去。她一面在他的脸上狂吻,一面用断断续续的声音叫道:
“啊!你还活着!我尊崇的亲爱的阿尔托利克斯!也许,我还能救你我可以用我的呼吸使你暖和起来我可以把你的伤口包扎起来把你运到安全的地方去”
快要死去的阿尔托利克斯,在色雷斯姑娘温暖的嘴唇的接触和她的热吻的刺激下清醒了过来。他微微睁开两眼,用极其衰弱的声音说:
“我们我们已经碰面了吗?怎么这样快?这么说,我们已经双双来到了爱里赛极乐世界,我的亲爱的密尔查?可是,为什么极乐世界为什么这么冷?”
“不,”充满了初恋的热烈爱情的姑浪一面抚摩他,一面叫道。“不,我们并不在爱里赛极乐世界里是我,我,你的密尔查你还活着而且还要活下去因为我要你活我需要你的生命!我的亲爱的,真的,你不是一定能活下去的吗?”
高卢小伙子闭上了眼睛。他害怕这一奇妙的幻象会突然消失;但是姑娘的热吻驱散了他那昏迷的睡意,于是,他又睁开了眼睛。一刹那间,在他的眼睛里迸出了生命的火花。他举起衰弱的手臂勾住了密尔查的脖子,柔起说:
“这么说,这是真的,我还活着而且,在我临死的时候你还把你那无可形容的甜蜜亲吻赐给了我?”
“是啊,是啊,给你,给你,我的阿尔托利克斯!但是你不能死我是你的你的我的整个心灵都是你的!”
阿尔托利克斯的声音变得愈来愈轻微、愈来愈衰弱了。他能够积聚起来的最后一点生命力,已经被这阵欢乐的激动完全耗竭了。
“密尔查!”他吻着姑娘叫道。“我要死了”
色雷斯姑娘感觉到高卢小伙子的嘴唇在她自己的嘴唇上剧烈地颤抖了起来;同时听到了他沉重的喘息,知道她心爱的人就要断气,就低声说:
“你不要死等我一下让我们死在一起,让我们一起到爱里赛”
她从悬挂在阿尔托利克斯腰间的剑鞘中拔出了短剑。她毫不颤抖,坚决地举起短剑向自己的颈动脉刺去。鲜血顿时象泉水一股喷射了出来。
“我和你死在一起,”色雷斯姑娘说,一面紧紧地抱住心爱的高卢小伙子。“我和你一起上极乐世界了!”
“你你在干什么?!”濒死的阿尔托利克斯用好容易才听得出来的声音问。
“我要分担你的命运我的亲爱的人儿啊!”
但是密尔查说话已经很困难了:锋利的短剑已经割断了那条对生命最重要的大动脉。姑娘更紧地把小伙子搂抱在她的怀里,接着,把她自己的嘴唇热烈地吻着她心爱的人的嘴唇;就这样,他们经过了一阵极短促的临死的挣扎以后,他们俩的灵魂就双双离开了人间。
就在这个时候,两个角斗士小心地穿过战场上的尸体,来到斯巴达克思躺着的地方。他们扶起了角斗士首领的尸体,用一幅宽阔的黑绸被单把他包扎了起来。然后,一个角斗士扛着头,另一个扛着脚,费劲地把他抬出了战场。他们走了两英里路才来到大路上。那儿有一辆牛车等待着他们。牛车前面驾着两头公牛,押车的人是一个老农夫。
那两个角斗士把斯巴达克思的尸体放上了牛车,又把乱七八糟地堆放在车旁的好多袋谷物搬了上去。这样一来,就把角斗上首领的尸体完全盖没了。
接着,牛车驶了开去;两个角斗士也跟在车子的后面走了。
这两个角斗士原来就是阿提里乌斯和阿克维里乌斯,也就是范莱丽雅的老管家李倍狄乌斯的双生子。他们大概是把他们那位英勇牺牲的首领的遗体,运到杜斯古尔那个极其爱他的女人的别墅中去。这样,就可以使他的尸体不致遭受那批蛮横的战胜者的亵渎和侮辱。
正文结尾
布拉达纳斯河畔血战后两星期,讨伐角斗士的战争终于结束了。从那次大屠杀中侥幸活命的几千名角斗士统统逃到山里去了。但是,他们之间毫无联络,又没有指挥他们的人,再加上克拉苏和新近来到战地的庞培的大军的不断追逐,这些零星部队不到几天就完全被消灭了。约莫有七千名不到的战士做了俘虏,他们统统被吊死在从加普亚直通罗马的阿庇乌斯大道两边了。
当罗马人埋葬在布拉达纳斯河畔战场上阵亡兵士的尸体时,他们曾经努力搜寻过斯巴达克思的尸首。但是搜寻的结果却是白费力气。于是他们对这一点便产生了形形色色、甚至是非常奇特的推测,但这一切自然都是与事实不符的。
这—几乎持续了四年之久的战争就这么结束了。角斗士和奴隶们在这—战争中用他们的勇敢精神证明:他们不仅是应当获得自由的人,而且是能够创造伟大功勋的人。斯巴达克思在这—战争中证明:他是世界上有史以来最英勇和最光荣的统帅之一。
角斗士和奴隶们为之进行斗争的事业,是鼓励人们起来斗争的一切事业中最神圣和最正义的事业。这一事业不但在当时曾使人们流洒了不少鲜血,就在将来也会要求人们付出大量的鲜血。就在我们这—时代,人们也已为它流洒了不少鲜血,但是,捍卫这—事业的斗争,往往只能持续很短的一个时期,而且所得的成就又是微不足道的——它从来不曾获得一次完全的胜利。
罗马的暴政削弱而且灭亡了。代之而起是许多别的野蛮的暴政和中世纪的黑暗统治;封建制度和天主教用欺骗手段把被压迫民族的镣铐系得更牢固了;因此只有后来人类的智慧一步一步顽强地推进,那象海潮一般上涨的科学的不断进步,才有可能在一百年的流血斗争之后,产生了一七九三年的法国革命。这一革命终于确立了——至少是定下了法律——公民权和人权,而且承认了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平等的;虽然还是一些抽象的原则,但这究竟是无可争辩的和不可推翻的原则。这一革命可确定的法律,诸如国家与公民之间的关系以及每一个公民对自己与别人的权利与义务等,还不能算是十分完美的。但我们只要回想一下在最近这一时期中震撼社会的可伯而又急剧的变化,只要倾听一下那传到我们耳中来的、不时地使表面上似乎很平静的世界骚动起来的隐约轰响,就可以明白了;这些阴沉的滚动的雷声,就是将来更巨大的暴风雨的先兆。
但现在,让我们来结束这部小说吧。我们要把读者领到一个地方,你们将在那儿碰到我的小说中的两个人物。而且你们——恕我用这样的希望来安慰自己——大概也很欢喜那两个人物,因此,让你们知道这两个人物生活中的一些事情,你们大概决不会不感兴趣的。
自从布拉达纳斯河畔的血战结束以后,已经过去了三星期。那时候,互相敌视和嫉妒的克拉苏和庞培已经率领了他们的大军来到罗马附近。他们互相争功,而且都认为扑灭叛乱大火的功绩应该属于自己,也因此他们要求元老院允许他们充当执政官的候选人。就在这时候,在杜斯占尔别墅里,美丽的范菜丽雅正穿着灰色的丧泡坐在她那间密室中的一个小凳子上。
梅萨拉的女儿脸色非常苍白,在她的脸上还保留着不久前遭受到的极大悲痛的痕迹。她的眼睑是红色的,已因为流泪过多而发肿;她那柔软而又浓密的黑发,好象乌鸦的翅膀一般,披散在她那优美的肩上;不论在她的眼睛里和她整个脸上,都流露着漠然的忧郁,无可形容的哀愁,深沉得使人心碎的绝望表情。
她坐在那儿,用左手的手掌托着她那微微倾侧的头。她的右臂的肘弯搁在一个小橱上,右手捏着一张信纸。她那对黑眼睛正凝视着一个骨灰瓮。这位美丽的妇人沉浸在深沉而又缄默的悲痛中的神情,就跟妮奥贝一模一样。她似乎在说:“瞧呀,世界上还能有谁比我更痛苦啊!”可爱的、金发的小波斯杜密雅,站在小橱旁的一个凳子上。她也穿着丧服。她一身兼有天生的美貌、小姑娘所特有的天真烂漫的表情和文雅的姿态。她用娇嫩的小手抚摩着那些该在骨灰瓮上的人像、叶子和花纹。她不时地抬起她那对聪明的、黑艳艳的大眼睛,向她悲痛万分的妈妈瞧上几眼,仿佛对她长久的沉默感到非常难受。
突然,范莱丽雅哆嗦了一下,把那张老是用右手俚着的信纸拿到眼前,重新念了起来。
下面就是这封信的内容:
神圣的范莱丽雅梅萨拉,请接受斯巴达克思的问候和祝福。
由于对你的爱,我的神圣的范莱丽雅,我会晤了玛尔古斯克拉
苏,并且告诉他我愿意停战。为了对你和对我们可爱的小波斯杜密
雅的爱,我本来准备接受一切可能接受的条件;但是这位西西里总督
兼将军,却向我建议以叛变作为获取生命与自由的代价。
我宁愿对你做一个忘恩的丈夫,对我们的女儿做一个狠心的父
亲,决不愿出卖起义的弟兄,使自己的名字蒙上永世的耻辱。
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大概已不在人世了:决定性的大战立刻就
要爆发,在这次血战中我将光荣地结束我的生命。
这就是我所遭到的厄运的轮廓。在赴死之前,啊,我的神圣的范
莱丽雅,我觉得有必要请求你饶恕我带给你的不幸。请你原谅我,而
且快乐地活下去;我要在临死之前为你那极其刚强的心和高贵而又
可爱的灵魂祝福。
坚强地活下去;为了你对我的爱而活下去,为了我们这个无辜的
孩子而活下去——这就是临死的人的心愿和请求。
泪水哽住了我的咽喉,我感到窒息、只有一个念头安慰着我,那
就是:我将在极乐世界中拥抱你,我将在那儿拥抱你那不朽的灵魂。
现在我对你作最后的一次亲吻。我要对你作最后一次想念,我的心
脏也要为你作最后一次跳动。
你的斯巴达克思
范莱丽雅念完了信,把它按到嘴唇上面,接着大声哭了起来。
“妈妈,你为什么哭得这样伤心?”小姑娘悲哀地问。
“我的苦命的孩子啊!”范莱丽雅用夹杂着哭泣的声音叫道,一面抚摩着小波斯波密雅那覆满了金色鬈发的头。接着,她怀着无可形容的柔情注视着自己的女儿说:“没有什么!妈妈没有什么!不要伤心,我的宝贝!”
她把小姑娘拉到身边,一面流着泪水,一面在她可爱的前额上乱吻。
“你没有什么,怎么还要哭?”小波斯杜密雅带着责备的口气对她的妈妈说:“我哭的时候,你老说我不是一个乖孩子!那么,妈妈,你现在也不是一个乖妈妈!”
“啊,不要这样说,不要说!”可怜的女人叫道,一面更加热烈地吻着和抚摩着女儿。“啊,我的宝贝,你知不知道,你的话使妈妈多么伤心!”
“可是你哭的时侯,我也伤心得很呐!”
“啊,我的小心肝,你是多么可爱,对妈妈又是多么残酷啊;从此以后,你是妈妈唯一心爱的人了!”
不幸的范莱丽雅说完这几句话,在信上吻了一阵,把它藏到自己怀里,然后竭力熬住了哭泣,伸手抱起了波斯杜密雅,把她放到自己的膝上。她吻着、亲着女儿,抚摩着她的头发说:
“你说得不错,我的小心肝,我不是一个乖妈妈但是从现在起就不会是这样了。以后我只想到你一个人,我要非常非常喜欢你。我的乖女儿,我多么爱你,你欢喜你的妈妈吗?”
“唔,唔,我永远欢喜妈妈。非常非常欢喜妈妈!”
波斯杜密雅抬起了她的小脑袋,用她可爱的小手搂住了她妈妈的脖子,开始跟她热烈地亲吻。接着,小姑娘又伸手去抚弄那个骨灰瓮。
房间里非常静寂。
突然,波斯杜密雅问她的妈妈道:
“告诉我,妈妈,那里面是什么呀?”
范莱丽雅的两眼顿时含满了泪水。她悲痛地抬起头来对着天空叫道:
“啊,我的苦命的孩子啊!”
过了一会儿,她好容易收住了泪水,用颤抖的声音说:
“这个小瓮里,可怜的孩子,就是你爸爸的骨灰!”
她说着又大声哭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