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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七碗风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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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供神用的,自有御膳房备办。不是的!”

    “那么,”弘历问道“怎么吃法呢?”

    “吃法很多。”那妇人突然问道“小阿哥,你骑了半天的马,想必也饿了,要不要拿点儿吃的,给你充充饥?”

    弘历倒确有此意。肚子并不太饿,只是为那两种酱的色香所诱,很想尝一尝。但他在雍亲王严格教导之下,从小就很讲究边幅,随随便便闯了来,吃一个素不相识的宫女的食物,显得贪嘴,是件可耻的事,所以摇摇手说:“不要!不要!”

    不说还好,一说话显了原形。原来口角已有流涎,一说话自是把唾沫咽了下去,喉头咽咽有声,自己都觉察到了,不由得脸一红。

    “小阿哥也是主子,就算我孝敬的好了!”那宫女又说“若是小阿哥觉得过意不去,吃完了随便赏我一点儿什么!”

    这便成了交易,弘历觉得问心可以无愧,因而点点头说:“那倒可以。”

    “好!”那宫女很高兴地“小阿哥先在外面凉快凉快!我端凉茶给你喝。”

    说着那宫女进了屋子,一手端个托盘,一手掇张凳子,托盘中一壶凉茶,一只茶杯,都放了在井台上,凳子就摆在井台旁边。

    “要扇子不要?”

    “不要!”

    “那就请坐一会儿,很快就有。”

    她替弘历斟了一杯茶,把两只绿釉缸都拿了进去,不知是去做什么点心。弘历看那杯子很干净,茶汁澄明,不由得伸手端来就喝。茶味微苦回甘,十分解渴。他情不自禁地又喝了一杯,顿觉凉生两腋,栩栩然神清气爽,因而想到卢仝所说的“七碗风生”原来真有这样的妙处!

    “这该做首诗!”他心里这样在想。顿时诗兴勃勃——说是“诗兴”不如说是一个聪明而好炫耀的孩子,找到了一个可以表现的机会。于是立即收束心神,很用心地去找眼前的景致,心中的意象,看有哪些材料可以锻练为诗?

    弘历刚学会做诗不久,兴致特浓,瘾头也很大,第一个念头便决定要做四首五律。律诗要讲对仗,老师教他,先把中间两联凑起来,加上头尾,成诗就快了。他就是照这个法子,很快地有了一联。正当构想第二联时,才发现了一个绝大难题。

    原来弘历的诗是初学乍练,诗音不熟,除了支、麻、灰、尤、仙、齐之类,少数几个不容易混淆的平韵以外,其余都得翻一翻纂成不多几年的佩文韵府才知道合不合韵。像他现在所做的一联,下句是“松涛入耳轻”这个“轻”就不知是在八庚、九青,还是十一真十二文之中?这样只照音似做下去,回头一翻诗韵,全都失粘,岂非白费心血?

    就在这沉吟之际,那宫女又出现了,手中一个托盘,盘中一碗汤圆,共是八个,皮子极薄,隐隐透出馅儿的颜色,红的自是玫瑰,黄的必是桂花。

    “小阿哥尝尝!”她说“包管跟御膳房做的不同。”

    弘历点点头,拿汤匙舀了一个送到口中,正待咬破,却吓了一大跳。

    原来是那宫女尖叫:“当心,烫!”

    也亏得她这一喊,否则馅儿里面的糖油,还真会烫了舌头。弘历刚咬开一个缺口,便觉香味扑鼻,粉红色的玫瑰酱满在汤匙里,衬着雪白的皮子,颜色鲜艳极了。

    尝一尝香甜满口,不由得便一连吃了两个,到第三个,送到唇边,却又停了下来。

    “怎么?”她问“必是不中吃?”

    “不是。”

    “那么,怎么不吃呢?”

    “我是舍不得!”

    “舍不得?为什么?”

    “又好看,又好闻,一吞下肚,什么都没有了。”弘历笑道“可又实在想吃。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原来如此,”那宫女笑得很高兴“小阿哥这么夸奖,可真不敢当。”

    “你叫什么名字?”

    “我呀!”那宫女忽然忧郁了“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弘历奇怪“人怎么会没有名字?”

    “原来是有的。如今没有了!”她乱以他语“小阿哥,快吃吧,烫了不能吃,凉了不好吃,这会儿,正是时候。”

    于是弘历又吃桂花馅儿的。每种吃了三个,各剩一枚在碗中。

    “何以剩这么两个?”那宫女问“想来还是不中吃?”

    “中吃,中吃!”弘历答说“是吃不下了。吃剩有余,不很好吗?”

    “是的,是的!听小阿哥出言吐语,真是有大福泽之人。剩下也好,以米做的汤圆,吃多了会停滞。”

    一语未毕,弘历眼尖,发现人影,仿佛是四儿,便冒然叫一声:“四儿!”

    果然不错!四儿匆匆奔来,发现弘历,先即站住,然后又飞奔而至,一面擦汗,一面气急败坏地说:“天可怜见,到底让奴才寻着小主子了!”

    “你怎么这等狼狈?”弘历问道“你倒找镜子照照你自己看!”

    “不用照。”四儿答说“奴才好找,又急又累,何得不愧狈。咦,”这时四儿才发现那宫女,诧异地问“你是什么人?”

    “她没有名字——”

    “对了!我没有名字。”那宫女说“你快陪着你小主人回去吧!别说到这里来过。”

    “为什么?”

    “告诉你没有错!别多问了,走吧!”

    “真是怪事。”四儿望着碗里的汤圆,咽了口唾沫“小主子用了点心了?”

    “你吃了它吧!”弘历指着碗说“好吃得很。”

    虽只两个汤圆,四儿到底也解了馋了,吃完舐唇咂舌地称赞“真不赖!”

    “走吧!”弘历从荷包里摸出两个压囊底的金钱,放在井台上,向那宫女说道“这个给你!”

    “不用,不用——”

    一语未毕,四儿抢着说道:“别客气了!你道谢就是。”

    于是那宫女便说:“谢谢小阿哥。”

    弘历哼了一声,徐徐起身,四儿便去牵马,一路走,一路说:“真得快走了!今儿是照例到狮子园给王爷、福晋请安的日子差点都忘了!”

    “什么?”那宫女抓着四儿的手问“你说什么狮子园?”

    四儿看她脸色有异,大惑不解“怎么着,”他问“莫非狮子园你都不知道?”

    “自然知道。”那宫女脸色恢复平静了“我是问,这位小阿哥是雍亲王的什么人?”

    “你想呢!”

    “是了,必是雍亲王的小阿哥,可不知道行几?”

    “你问它干吗?”

    “不许你这样子!”弘历觉得四儿吃了人家的东西,用这样狐假虎威的态度欺侮人家,未免可恶,所以加以呵斥“跟你说过几回,别张牙舞爪的,总是不听。”

    在四儿却是委屈了。他绝无欺侮人的意思,只是“小阿哥”们的排行搞不清楚:有时候夭折了不算;有时候生母出身较高,虽夭折了也算;有时候已经算了,忽而又不算。反正口头上所称呼的,跟玉牒上的记载,常有不同。

    至于哈哈珠子,都是十来岁的孩子,除了自己的“小主子”以外,到不了别的“小主子”面前,所以更不注意主人的排行。只为一时想不起来,又不愿显得连自己主人的排行都不知道,只好用这种近乎发脾气的态度,掩饰他自己的弱点。说他存心欺侮人,未免屈了他的心。

    这一来只好撅着嘴分辩:“奴才哪儿是欺侮人了——”

    一语未毕,让弘历真的生了气,他最讨厌人强辩,或者强不知以为知——当然,在他自己想,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凡是他所说的话,自信都是不错的。因此,对四儿呵斥更甚。

    “住嘴!你还跟我辩什么?你还能辩得过我吗?”

    这一来害得那宫女老大过意不去“小阿哥!”她替四儿说好话“他不敢跟你回嘴,你别生气。”

    “呃,我不生气!”弘历也觉得讪讪地好没意思,站起身来说“走吧!别再在这见丢丑现眼了!”

    是余怒未息的神气。四儿虽觉委屈,可不敢有丝毫大意,赶紧牵马过来,伺候弘历上了马,头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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