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云出场是在第二十回,宝玉正和宝钗闲话,忽听无名小丫头报:史大姑娘来了。宝玉听了,抬脚就走,宝钗笑着唤住他说,等着,咱们一道去。俩人来到贾母房中,看见湘云正在那里大说大笑,看见他们来了,忙问好厮见。
接着黛玉和宝玉闹起了小脾气,宝玉打叠起千百种温存赔罪,好容易哄转过来。细琐的纠缠里亦有细微的缠绵,却把个湘云撇到一边,关于她的身世背景,一字未提,只能从湘云姓史,判断出是贾母的娘家亲戚。
黛玉出场则有很多前期铺垫,进了荣国府,更细细描画,最让人难忘的,是宝黛初相见,那种恍若前缘的似曾相识,且喜且惊的不可思议,该是曹公的亲身体验吧,历经漫漫时光,沧海桑田,人去楼空,忽而想起,依然清晰至此,五脏六腑都会重温那最初的悸动。
宝钗不曾使他如此动心,却也令他惊艳,一登场我们就知道这是一个美貌的女子,连黛玉的风头都压了下去,她的身家背景亦说得详细,不用看下文,就晓得这是个重要的角色。
十二钗里,湘云的戏份也算重的,为何出场如此草率?难不成是曹公的疏忽?当然,红楼梦里有不少的疏忽,但都是些细枝末节的问题,比较重要的疏漏,多半是故意的,比如秦可卿之死,其实是“不可说,不可说,一说便是错”我觉得湘云的背景问题,也有存心的意思,并非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之处,而是曹公特意要制造这么一种感觉:湘云从来不是让宝玉格外留心的女孩,只是亲戚家一个可爱的小妹妹,有时来了,有时去了,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从不曾检索记忆,查找她出现的最初。
非但如此,湘云的婚事也是最早提上议事日程的。第三十一回里,王夫人说她“前日有人家来相看,眼见有婆婆家了”第三十二回里,袭人便向湘云道大喜,此刻湘云即使还没订婚,也即将订婚,宝玉对此居然全无反应,要知道,大多女孩儿出嫁,他都要感触一番的。
袭人说起表妹要嫁人,宝玉就不爽,他与人家仅一面之缘;迎春出嫁,带了四个陪嫁丫头,宝玉感慨,世上又少了五个干净人,而他对这个堂姐并没有多少感情;邢岫烟订婚时,他对着杏树,想到又少了一个好女儿,不过两年,岫烟便要“绿叶成荫子满枝”再过几年,未免乌发如银,红颜似槁了,竟至于流泪叹息。
惟独对于湘云的婚事,宝玉无动于衷,大约上面几位在他眼里都是“女子”湘云在他眼里却是个“孩子”订婚云云,听上去像一个玩笑,她自己不在意,别人也不在意。
同样是“雪白的膀子”长在宝钗身上,宝玉就想摸一下,只恨不是黛玉的,没福得摸,湘云一样有“雪白的膀子”睡觉的时候搁在被子外面,大概算红楼女儿里将身体暴露得最充分的了,宝玉却丝毫不感到性的刺激,只叹她睡觉也不老实,很有兄长之风。
但黛玉还是不放心,第二十九回,宝玉在清虚观见到一只金麒麟,听说湘云也有一只相似的,便收起来,准备送给她。偏偏让黛玉看见了,恋爱中的女子心思本就细密,何况黛玉又生着七窍玲珑心,她不说不满,反而瞅着宝玉点头,似有赞叹之意,让宝玉老大不自在。
难怪黛玉生气,宝玉弄来的外传野史里,那些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撮合,或有鸳鸯,或有凤凰,或玉环金佩,或鲛帕绦丝,皆由小物事而遂终身。她以为宝玉也如世间某些轻浮的男子,经不起一个巧合的诱惑,马上把自己当成言情剧的男主角,投入地上演一场风流戏文。
所以她来到窗下窥视,听到的却是宝玉推自己为唯一的知己,金玉良缘的宿命在宝玉心中都不值一提,他怎会把一个精致的玩意当成命运的路标?
便是多情如宝玉,也不见得会爱上所有可爱的女孩,对于他来说,生命像一个肆意铺排的盛宴,爱情、友情、亲情分别装在不同的杯盏中,无限量供应,他不必拿友情当爱情饮用。对于湘云来说,宝玉则是一个哥哥,一个亲切的伙伴,光风霁月的她固然不会“将儿女私情略放心上”可从袭人一提起她的“喜事”湘云便脸红来看,她对于爱情未必没有自己的想像,只是那想像比较不具体,朦胧地围绕着一个一无所知的陌生人——我们的少女时代都会有这种想像。
这时的宝玉与湘云,如歌里唱的那样:起初不经意的你,和年少不更事的我他与她都有太多的选择空间,人生如两条平行线,共同伸向远方,切近而永不相交。
但这只是他们人生里的一段,而且是最好的一段,他们以为人生可以爱我所爱,痛我所痛,无论喜与悲,都是浪漫的决绝的,所以宝玉会对黛玉说,你死了,我去做和尚;会说,活着,我们一道活着,不活,我们一道化灰化烟。他是真诚的,因为这时,做和尚也好,死亡也好,都离他那么遥远,都像是浪漫的影像。
了解人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张贤亮的小说绿化树里,马缨花讽刺那个西北汉子海喜喜:你懂啥“你就懂得吃饱了不饿!”她本是为了维护心上人,却让右派分子“我”颇有感触:“吃饱了不饿”这个真理,我花了二十五年时间才知道。弄懂这个真理,要比弄懂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困难得多,还要付出接近死亡的代价。
这个简单的道理背后,是对人生新的认知,趟过苦难的河流,太多的想法都被颠覆了,以前认为重要的,现在方知不过如此,以前不屑一顾的,如今却几乎以生命来置换。
前八十回里的宝玉,不脱公子哥的轻浮。第六回里,宝玉听说他的茶被李奶奶喝了“将手中的茶杯只顺手朝地上一掷,豁啷一声,打了个粉碎,泼了茜雪一裙子的茶。又跳起来问着茜雪道:她是你哪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她?不过仗着我小时候吃她几口奶罢了。如今逞得她比祖宗还大了,如今我又吃不着奶了,白白的养着这个祖宗作什么?快撵了出去,大家干净说着便要去立刻回贾母,撵他奶母”
袭人赶紧相劝,加上威胁恫吓,他就丢到一边了,接着被袭人等扶至炕上,只觉口齿缠绵,眼眉愈加饧涩,很快就睡着了。他这一通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带有极大的随意性,体现出富贵公子的骄纵恣肆。
他见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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