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帆子集”那个刀林灯海,血溅尸横的惨烈场合里突围出来,屠森的情况可真是够狼狈了,混身的血,混身的伤,满腔的怨恨同愤怒,他一路上不停的诅咒着,诅咒“筏帮”诅咒管婕妤,甚至连燕铁衣也在他诅咒之列!
来到距离“帆子集”十余里外的一处荒野里,屠森坚持不再走远,燕铁衣无奈之下,只好挑选了一片松林子暂时栖身;在无灯无火又无水的情形里,屠森毫不迟疑,立即为他自己治伤上药,摸着黑,他的动作依然熟练而正确,并且,这一次他没叫燕铁衣帮忙。
坐在一边,燕铁衣的双眼在黑暗中闪眨着,就宛似两颗晶莹冷澄的乌亮墨玉:“屠森,不要我代劳?”
屠森哼了哼,道:“你歇着吧。”
燕铁衣低声道:“其实,我们大可以再往前走走,找处可以遮风避雨,有火有亮的地方,说不定可以弄上一壶热水,这样你治起伤来就要比现在方便多了。”
屠森像是触着了伤处,黑暗中,他噎了一声,随即又冷冷的道:“多谢你的好心,在这里就动手疗伤,要比再拖下去好得多──这是对我来说,当然有些人是希望我越晚治伤越好,甚至死得越快越好!”燕铁衣慢吞吞的道:“屠森,我可没有这种意思。”
咬咬牙,屠森道:“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
燕铁衣有些恼火的道:“我如果要对付你,我会堂堂正正的做给你看,像这种恶毒想法,我绝不会有;屠森,你不可用你的观点来印证我的心念!”
屠森没有回答,管自在忙着替自己周身伤处敷药,燕铁衣可以听到他粗大的喘息声,强忍痛苦时的噎气声,喉咙里的痰窒响,以及瓶罐相撞时的轻细微响,在治疗的过程中屠森不时突而痉挛歪扭,强忍着那种尖锐的痛楚。
过了好一会,燕铁衣又缓缓的道:“不用大急,屠森,慢慢来,我们有的是时间。”
屠森喘嘘嘘的道:“正好相反,没多少时间了!”
燕铁衣疑惑的道:“怎么说?”
屠森怨毒的道:“我固然受伤不轻,‘筏帮’更是损失惨重,就在他们元气大丧,人手调配不全之际,我们立即回头再次下手,抽冷子打他们一个猝不及防,叫他们连番折损,便不一蹶不振,至少也能搞得他军心涣散,风声鹤唳,于混乱惊扰里取管婕妤性命,就要容易多了!”
燕铁衣道:“你肯定他们的力量会因今晚一战而大受影响?”
屠森恶狠狠的道:“当然肯定;管婕妤手下,有‘大掌舵’一名,‘二掌舵’一名,这两人仍实际负责‘筏帮’的大小事务,除非有十分重大的问题才须向管婕妤请示之外,一干日常琐事俱由此二人决断裁行;除了这两个人,就是总管事,以及依次的十名管事了,这些角儿,便也全是‘筏帮’中真正有本领,担得起的人物,今晚上管婕妤没有露面,她那两名大、二掌舵亦未现身,减去这三个,那总管事固未受创,但他们的大管事‘金麒麟’严长卿却必然负伤不轻,而二管事上官如波,三管事曾双合,四管事柏永昌,五管事牛兆欣,六管事丛威全已当场殒命。”
燕铁衣忙道:“这几名管事,你全认得?”
屠森道:“当然认得,昔日在黄河水面,我曾同他们拚过一场,我记人的本事素强,见过一面便永难忘怀──对我的仇敌尤其如此!”
燕铁衣又道:“那么,跟在严长卿身边的两个人又是‘筏帮’的什么人物!我是说从屋顶凌空扑下时被你劈死的那两个?”
屠森阴沉的道:“那两人是谁我不知道,但后来从客栈瓦面上下来的五个,我却晓得是‘筏帮’那十名管事以下的‘筏老大’,‘筏老大’乃是‘筏帮’里直接引水随船的角色,一条黄河,分段分区,‘筏帮’这种‘筏老大’数约七、八十人,大多是身体结实,水中功夫好又有几下子的人物,这批家伙倒不见得真个有什么精湛武功,但个个又粗又横,骠悍凶猛,凭的就是一股子野劲,人数多了,倒有点棘手;据我想,那第一次从客栈顶上扑下的五涸,以及后来再又扑下的七个,加上严长卿坠落之后二十多人,可能都是‘筏老大’之属。”
燕铁衣道:“那些位朋友确是狠,功夫都不算有什么独到之处,但硬是悍不畏死,前仆后继的朝上冲,像是打了谱就不想活的架势。”
屠森愤怒的道:“我也不是善人,这些王八蛋既然嫌命长了,‘巨芦刀’下便看看他们有几许头颅可斩?”
燕铁衣谨慎的道:“屠森,你真打算马上再干一次?”
屠森断然道:“一点不错!”
燕铁衣道:“但是,你的伤?”
屠森挫着牙道:“这不是问题,问题是如何能以最快的方法血洗‘筏帮’,搏杀管婕妤。”
凝视着屠森,燕铁衣道:“但你的伤却是实际上的困难,屠森,我已一再强调过,我不能帮你杀人!”
屠森嗓门略带沙哑的道:“这个你无须挂虑,我自有办法!”
燕铁衣摇头道:“老实说,我看不出你有什么办法,能使你身上的创伤不至影响你的行动。”
屠森大声道:“你懂什么?难道在这方面我不比你更有经验?我告诉你听吧,第一,我已在伤口上加敷了双倍分量的药物,药物当中更含有强力止痛的成分;第二,我方才已经吞下固气凝血的药丸,使中气平顺,创处快速结为血痂;做过这两件事后,我便以布条将伤处困紧,不令破裂,如此一来,暂时可保行动无碍。”
燕铁衣冷静的道:“做任何事,总应适度才好,治伤疗疾亦然;屠森,我对医理虽然欠通,但也知道过量的药物对于创伤固能奏效于一时,却乃种植其他遗患的根源,更是触反本疾的祸由;好比一个十分饥饿的人,突然间大量进食,饱是塞饱了,但肠胃也就大大受到了损害,这是饮鸩止渴的危险做法,你可不要为逞一时意气,而糟蹋了你自己,使伤口在将来转向恶化。”
屠森粗暴的道:“少罗嗦,你只记着你应该做什么,用不着管我的事,我决定了要怎么办就怎么办,你跟着我走,凑合着如何还你的‘债’也就是了!”
燕铁衣低沉的道:“屠森,我会实践我的诺言──在你正式与管婕妤对阵之前,我不能算是还完了债,但是,一待你和管婕妤遭遇过后,无论你的目的是否达到,我即已报恩至尽,那时,也就到了我们分手的辰光,如若你未能偿愿,以后,便全是你自己的事了,这一项,我要先和你说明白!”
屠森咆哮起来:“我知道,用不着你一再提醒我!”
燕铁衣淡淡的道:“为了你自己好,屠森,你还有机会再考虑一下──是过些天等你养好了伤再去寻仇,抑是马上就去?”
目光宛似火焰般熊熊燃烧,红艳艳,青惨惨,屠森凶狠的道:“我已经决定了──明天晚上就到‘大旺埠’‘烟霞院’去杀他一个满堂红!”
连燕铁衣也不自觉有股寒气自心底泛起,他叹了口气,道:“我只是劝你,屠森,你既然这样说,我还有什么好讲的!”
屠森重重的道:“原本你也就是说的些废话,燕铁衣,先前在‘帆子集’那一场拚斗,你毫未尽到责任,你有意纵容他们将我围困,你是存心替他们制造机会,好遂你借刀杀人的毒计,你原可为我分担更大的压力,帮我敌住更多的对手,甚至在我受伤以前便挽我于危难,但是你没有,你完全没有这么做,你是眼睁睁的要看我流血,看我遭到对方的攻杀而不顾燕铁衣,我知道你怨恨我,仇恨我,只因为我救过你的命,你唯恐遭致不义的罪名,方才忍住不向我施辣手,然而你心里时时刻刻在诅咒我,希望我早死,希望我被我的仇家杀害,这才遂你的心愿,才会使你满意,对不对?燕铁衣,你好狠的心肠啊。”
燕铁衣淡淡的道:“你似乎有些不正常了,屠森。”
屠森“呸”了一声,又激动的道:“从‘虎头沟’‘彩玉坊’与‘五绝十刃’韦无名等的那档子事开始,你就是一副不情不愿又牵强为难的可恶姿态,及至‘旗斗山’同‘八虎将’的争端,先前‘帆子集’与‘筏帮’的血战,过程中你更是有力不发,有能不用,磨磨蹭蹭,要死不活的作风,令我几番受创,险遭大难,你原可帮我帮得十分彻底,十分完美,但是你不,你只是漫不经心,轻描淡写的象征式上场子亮亮相而已,你半点也不为我尽力,你仅乃应付我,敷衍我,目地是不叫你自己背上一个忘恩负义的罪名,说来说去,你全为了你自己打算,燕铁衣,你太无耻,太自私,太可恨了。”
燕铁衣目光如电,冷锐削厉,他凛烈的道:“屠森,你纯系站在自我的场上断章取义,以非作是,简直一派胡言,满口诨话──你要报复的对象并不是些十恶不赦的人,你要报复的动机谬误无比,每一桩仇恨的起源都是因为你的过失而造成,你素性暴戾,心地狠酷,本质邪恶,手段更是凶残寡绝,冷血毒辣之至,但我为了受恩于你,不得不昧于良心,亏负道义,冒着被天下人责骂的困窘,精神上承担着莫大的负荷,咬牙硬撑着来报你的‘恩’,还你的‘债’,我固不能帮你杀这些不该杀的人,我也有言在先,但我亦曾几次救你于生死边缘,数度挽你于濒亡濒绝之境地,我不计利害,不顾后果,不在乎为你而结仇结怨,种种般般,全为了帮你这个根本不值,也不配受帮的凶人,你尚不满足,更口口声声恶言相向,一再诬陷于我,你要我像你一样将人家斩尽杀绝,像你一样做些天理不容的禽兽行为,像你一样不仁、不义、不忠、不恕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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