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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格武转身回到座位上,侧头抚着自己的战刀,过了几个响指的功夫,又蓦地问道,“巫神去了茶度夏那里,怎么这么久还没回来?难道……”
“巫神从茶度夏那里出来后就不见了踪影。”卫士一五一十地回道。
克格武听罢,低首沉吟,不知道在想什么。
“要不要现在就去派一股快骑,去把茶度夏杀掉?”卫士心里虽然这般打算,却还是要得到主人的同意。他们跟随克格武时日已久,知道他对这个侄子比自己的儿子还要疼爱,也知道他在关键时刻能够大义灭亲。
“算了,如今再去追究这些已经没什么意义了。你去传我的将令,所有武士不要主动与华军交战,只要保护好城里的女人和孩子就好……”克格武叹道。
卫士得了命令,狠狠磕了一个头,然后起身跑入雨幕之中。
“原来如此……倒也不错……与其全都战死,不若这样赌一场……”
克格武若有所思,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又和身边的武士吩咐道,“你们想办法把阿丽塔送到茶度夏那里吧,能走就让他们两个走,谁也不许阻拦,我想一个人和天阿爸说说话。”
克格武说完话,挥手遣散了帐中的武士,倚在座位上倦倦闭上了眼睛,他不想看武士们挟着自己的女人走出大帐的样子,仿佛此刻已到了诀别之时。
数月之前,克格武率军与天道军隔中都相望,倘若开战,胜负难断。谁曾此时,自己只剩下一千余残败人马守着这座孤城。
或许是天阿爸的安排,或许是族人的阴谋,总之自己是时候该上路了。
“你出来吧。”克格武待到帐中再无他人,突然又睁开了眼睛,回头看向身后的幕布。
在烛火的照射下,幕布上依稀投射出一个细长的身影,如沙蛇般在那里逡巡。
巫神脚步轻盈地闪了出来,脸上依旧带着那白铁面具,身上的大氅已不知去了哪里,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青衣,更显出玲珑的身材来。
“大汗。”巫神恭敬地绕过他,站在台下。
“聪明的姑娘,你不是我们的族人,此刻也再不必称呼我作大汗,直接叫我克格武便好了。”克格武坐在那里,流露出真诚的笑意。
“你是何时发现巫神被掉包的?”“巫神”那本来阴沉可怖的嗓音忽然变作了轻灵跃动的少女声音。
“你只知道巫神是狄人天阿爸的仆人,却不知道她也是茶度夏的生母。每个母羊都用生命护着羊羔,巫神是不会泄露那件事情,把自己儿子置于死地的。”克格武轻快地给出了答案。
“那我斗胆猜一下,茶度夏的生身父亲可就是大汗?”少女说着索性摘下了面具。
她至多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面色极为白嫩,巧眉云鬓,鼻尖高挑精致,眼窝微微向内凹入,一双眼睛透着淡茶般的浅亮颜色,像是能够映射万物。
谁能想到那可怖面具下竟藏着一个不世出的美人。
“不错,姑娘果然伶俐过人,思路敏锐。”克格武端详着面前这个少女,皱起眉不禁有些疑惑。
“我本来以为姑娘是华族,可看长相却也与我们狄族相似。”
“我的父亲是华族,母亲是狄族,所以才说得一口流利的狄语。”少女提及身世之时语气平常,情绪却难以掩饰地暗淡下来。
“既然如此,姑娘也算是我们狄人的同胞,缘何执意要为天道军做事?”克格武拿起关切的语气探问。
他眼前这个少女容貌俏丽,心思灵动,第一眼看去就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切感,像是族中的后辈一样可爱,如此佳人却为敌人所用,他多少感到有些惋惜。
“若是非要说起此事的渊源,还要拜大汗所赐!”少女昂首对道。
“哦?愿闻其详。”
“当年大汗联和公孙朗攻占幽云全境,本来约定双方各取一州,可你却背信弃义将公孙朗斩杀在这南京城外,占据了整个北疆。可叹公孙一氏自汉末苦心经营北地数百年,却察人不明,引狼入室,全族老幼家丁七百余口尽被枭首,曝尸城外,这南京城外的河水至今还飘着血腥味。”
“姑娘所说却是我的罪孽啊……”克格武听罢,仰头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扯拽着头发,神色变得极为痛苦。
若问他此生最后悔做过什么,便一定是这少女所述之事。
当年公孙朗身为族长,气度非凡,更具雄心。他自幼周转于北疆各族之间,后来迎娶的也是狄族一个头长的女儿,论着血缘还是克格武的堂妹,克格武也因此与公孙朗开始有了联络。
当年北疆流传着一句话:狄刀莫遇克格武,华枪无人胜公孙。两人皆为当世豪杰,性情更是相投,成了拜把兄弟。
两人夺取幽云的约定本来是真,可攻下了南京城之后,狄人大盟中的敌对势力一来起了贪心,二来想借机损坏克格武的名声,怂恿盟主连下了九道金令逼他就范。
虽然盟主是自己的亲弟弟,可狄人的规矩向来严苛死板,只要不从盟主命令,无论是对是错,都是反叛所有族人。
无奈之下,克格武只好假意设下宴席,邀约公孙朗庆功,忍痛当席将其斩杀,又命部下连夜捉拿公孙家族尽皆处决,以防死灰复燃,将来闹出变数。
“大汗可曾想过,即便你当年打算斩尽杀绝,公孙家到底还是逃出了一个后人?”
少女眼中噙泪,这些天来的潜伏,或者说这些年来的隐忍,终于在这一刻得以发泄。
“还好姑娘得活,减轻了我的罪孽。今日得见公孙后人,我是万分高兴的……”克格武终于想明白这少女的身世,他说的这句确是真心话。
这些年来,他在梦里还会常常看到当初处斩公孙一族的凄凉情境。克格武更忘不掉堂妹当时跪在法场上看自己那冰冷绝望的眼神,那也是他在战场之外第一次对狄人同胞下手。
自那年后,每到公孙一族遇难的日子,克格武就会用匕首在自己的身上剜下一块肉来祭奠,可心里却始终得不到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