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佳节将至,距离北都数百里的乐浪府再往北,北镇正是满满的烟火气。
“北镇无米炊呀,爷兄捉山王。妇人金钗贵呦,难买老少回。妇人金钗贵呦,难买老少回……”
这首童谣在北镇已传唱了快十年。这里的冬日严酷,春短秋长,夏日却不燥,山风清凉自在,流水绕门而过。
镇里的孩童们常常梳着髻子,身着薄麻面的小夹袄,一边唱着童谣,一边挥舞着手里的风车,从镇中央的井口追逐跑闹到镇东头的树荫下,数个来回也不知疲倦。
镇里的年轻女人和妪叟则多在房前院下晒太阳,手里搓着草绳,嘴里扯着闲话。
站在镇子里任何一处,只要抬眼向北望去,就会一眼埋进那巍峨延绵近百里的黑王群山,抑或说整个北镇都被黑王山裹挟在此。
黑王山沟深林密,人烟绝迹,只有无数的毒虫鹰枭、虎豹豺狼遍行其间。
特别是山的深处时有熊罴出没,体型极是巨大,自然成了这山中的百兽之首,山下人家将其敬为黑山王,此山就唤作黑王山。
一条山溪从山坳处涓涓而下,到了山脚下平缓处,则绕着这个两三百户人家的镇子,缓缓向东南流去。
溪水的南岸,近处是坟茔,再远些则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麦田,田里的庄稼稀稀疏疏,一排新坟倒排列得整整齐齐,像是沙场上列阵待战的士兵。
“鹊儿,爹他们走了月余,若没遇上大雨,此刻应快到了北都吧。”
白靖仇说着话,停下手里那把两寸三分长的锉刀,往一个小铁盆里弹了弹手指上暗黄色的碎屑,挺起身来抻了抻腰,听着窗外孩童的嬉闹发怔。
这个男人只二十岁左右年纪,却一脸沉寂的神色,虽然站在窗边的阴影里,可还是一眼就能看得见他的脸色白得吓人,身体单薄瘦弱,绝不是在地里出力气干农活的人。
除此之外,他的长相倒是颇为秀气,眉峰相对妥帖,眼窝微微凹入,双眸带着一股明澈的浅棕色,鼻梁挺直,鼻尖却精致得很,再配着一张鹅石脸,便是女子见了这般长相也会无端生出几分妒意。
“相公不必担心,今年照往常还早了十天出发,公爹他们一路可投官家驿站,就算走走歇歇也误不了期。”
白靖仇的妻子明氏正从伙房里小心翼翼端来一碗梅子汤,轻轻放在磨石上,然后伸出一只藕段般的手,用袖襟拭了下白靖仇额头上的汗,又抚着他的后背柔声安慰。
“我已锻打好了今年要补给的五副钗子,用的都是去年和前年的存余,其实……有了那些金子,镇里望后三五年也足过活了。鹊儿,我有时就会想,爹爹如今已不用带着大家如此拼命的。”
白靖仇带着些忧愤之气回过身,深深叹了一口气。可当他的眼睛对视明氏后马上就变得温柔,不自禁伸出双手拈住妻子的手,他那原本白皙的手上现在已半是老茧,半是斑斑点点的烫痕,像是白绢纸被虫子蛀了一样可怖。
在白靖仇眼里,妻子是那么地美好,甚至可以算是他生活中全部的美好。
“相公,就算镇里足以过活了,也要按例体恤新的丧户,我想公爹这些年坚持自有他的道理,镇里得了熊罴伯的惠泽,总不能忘恩负义吧……”
明氏刚发觉自己好像说错了话,便突然被白靖仇拿住了手。看到他那温热的眼神,她的脸上立马现出一阵娇羞,却透着一股让人无法拒绝的坚定。
她用手指轻轻摩挲着丈夫手背上的疤痕,用一双明亮而温柔的眼睛再等他回话。
“鹊儿,我自然知道这个道理,若不是要在家里锻打这些女人器物,若是可以和爷兄们一起进山,我反倒不会闷在这屋子里胡思乱想了吧。”白靖仇苦笑地说出这句话,他自然知道这只是一句空话。
这一年,他刚满二十岁,并非一个普通的手艺匠人,而是北镇长白继忠的独子。
白靖仇这小半个人生可以分为两段,一段是和金银铁器打交道,浑浑噩噩,另一段则是与妻子相濡以沫。
日子清贫,心却踏实。
北镇处于大平北疆,已近极地,自古就是苦寒边戍之地。若有命能翻过黑王山,再往北走就是狄族出没的八百里荒丘;相反往南走上半个月都没有人口过万的城镇。
这似乎是一处被世界遗忘的地方,或者说这里的人早已遗忘了外面的世界。
尤其是二十多年前,各方起义,天下纷乱,北镇一时间也成了华人和狄人的必争之地,往往一场惨烈的战事过后,镇子十室九空。再加上这个地方一年里有小半年风雪天,而且春迟秋早,只有夏天这个时候气候正好,四外的土地肥沃,却奈何天灾多,往往忙活了半年,从北海来的冷风刮过一阵,就绝了整年的收成。
直到二十年前,天下终于再度一统,南楚大族李天道统率四旅劲兵,用了不到两年时间就扫平了九州六十三府三百零二县,建都中都,国号大平,开元永平。
边疆此后暂无大的战事,朝廷便派一股战败了的兵士来此屯驻,空镇子才又有了活人。
白继忠便是这支败军的指挥副使,和五十余个战场上活下来的兄弟,携妻带子从北都大营领命迤逦北上。
那时,白继忠的妻子怀有身孕,胎气不稳。
领到军令,从北都的屯驻大营出发时已过腊月,众人为了保住白继忠的这点骨血,一天只缓缓行进十余里。
数九寒冬,大雪没膝,车骑人马颠簸了足足五个月才到了北镇。
刚到北镇的第二天,白妻就不幸早产气绝,只给白继忠留下白靖仇这个独子。
幸好镇里有几个奶妇,东家一口,西家一口才喂养得活,只是因为胎月不足,又未吃母乳,白靖仇自幼便生得皮肤凄白,身子单薄,全不像行伍出身的父亲魁梧健壮,倒像一个柔弱的姑娘家。
军伍到北镇落脚后,白继忠带着军中的亲从向南折回,赶忙往管辖北镇的乐浪府递交了屯驻北镇的备案文书。
可数月之后,府尹赵凭风才来复批,嗔怪他们本就败兵辱国才屯驻北镇,来时又拖延慢进,军纪松散误了日期,决定扣掉全部军饷拨付,虽不收没军籍,但按流民伐罪,捐税照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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