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的陆瑾言穿着中规中矩的蓝色T恤,笑眯眯地举着手里的奖状,奖状上具体是什么已经看不起了。
第三张,又长大了些的陆瑾言神色安然地站在一个礼堂里,相机越过了无数黑压压的脑袋,捕捉到了舞台上的他。他站在麦克风架子前面,有些羞涩地微微笑着,眼神沉静而明亮。
我有些傻气地伸手摸着凉凉的玻璃,隔着半厘米的厚度勾勒那个人的面目,忽然觉得百感交集。
他跟我说过,“很多人都经历过一些甚至可以称之为悲惨的事情,你那点又算得了什么?你站在二十岁出头的年纪上,觉得自己的人生糟糕得一塌糊涂。可是你家境富裕,成绩不错,既无外表上的缺陷,又无智力上的低下,比起大多数人来说,你已经遥遥领先了。”
我曾一度以为自己身世悲惨,全世界没人比我更可怜,可是自怨自艾到如今,才忽然发现比起我来,陆瑾言经历的一切其实要浓墨重彩得多。
可他也比我勇敢得多。
正低头看照片时,有人敲了敲木门,我回过头去,看见陆瑾言从容地站在门边,视线越过我落在了玻璃板上。
顿了顿,他走到了我身旁,“可以吃饭了。”
然而我没动,他也没有动。
这房间应当是陆瑾言儿时居住的,从墙上那些褪色的奖状和书柜里的各类书籍也能看出。
他站在我身旁,低头看着那张和母亲的合影,唇角微微弯起。他问我:“我妈妈是不是很漂亮?”
我点头,“你长得很像她。”
他侧过头来睨我一眼,“街坊邻居都说她很有女人味,你的意思是我长得很妩媚?”
我一下子褪去了感伤,忍不住嘿嘿笑起来。
他伸手摸摸我的头,似乎要用这个动作来驱散我头顶的乌云,然后声色从容地说:“祝嘉,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而我活在现在。所以不要同情我,也不要试图安慰我,。”
我望着他,有些迟疑,却见他神色安详地望入我的眼底,轻声道:“我要的从来都不是那些。”
***
陆瑾言耐性极好,一勺一勺将饭喂给父亲,神情安然地等待他以极慢的速度吞咽下去。
水煮鱼做成了两份,一份麻辣的,一份不辣的。
我吃着他做的鱼,看他蹲在老人身旁喂饭,阳光下的两个人都很安谧美好,这一幕完完全全是父慈子孝的场景。
谁又想得到过去发生过什么呢?
离开城北的时候,陆瑾言去隔壁找了看护父亲的阿姨,又叮嘱了一些事情。我一直陪着他,看他有条不紊地处理一切,心中五味杂陈。
他大概已经习惯了从成年起就安排好生命里的一切,自食其力不说,还要照顾父亲。
而这个父亲——我回头看了眼屋子里的人,算什么父亲?
坐在离开城北的公交车上,他问我:“累不累?”
我摇头,“一直都是你在忙,我有什么好累的?”
顿了顿,我又小声问他:“你都不怨他吗?”
隔了很久很久,他平静地望着前方,缓慢有力地说:“曾经怨过,也恨过,可是他都变成这样了,我又能怎么样呢?”
我险些脱口而出——那你干嘛还要对他这么好啊?
他却像是听到了我的心声一般,侧过头来望着我,“他病了,残了,瘫痪了,不能自理了。我怨他恨他,却也不至于希望他没人搭理、就这么死了。祝嘉,我不希望因为我的父亲做错了事情,我就用他的错误来惩罚自己,因为如果放任不理,让他自生自灭,接下来的半辈子,他倒是痛痛快快地走了,痛苦的只有我。”
这一刻,面对那样平静又深刻的眼神,我骤然间失去语言能力。
陆瑾言,这是怎样的一个人呢?似乎总能拨开云雾,于模糊的人生里准确无误地找到最难以捉摸的航向,而他的勇气和坚毅都像是锥子一样扎进我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