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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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抖得厉害。“你千万不能再来找我了。你们美国人的确不了解欧洲。看在上帝份上,别再把阿谢尔父女牵扯进去。”

    过了几天,奥古斯特。范。怀南格把头探进斯鲁特的办公室。“吃,我刚才跟你一位朋友进行了一次热烈的长谈。他想问候你。”

    “好呀。是哪一位?”

    “雅各布。阿谢尔博士。”

    阿谢尔博士戴了一顶黑色的窄边帽,身上一套黑衣服宽松地披在两个塌陷的肩膀上,看样子就象个碰到紧急情况被迫从病床上爬起来的病人。不过他握手的劲倒出人意外地有力。

    “好吧,我就让你们这一对相思鸟呆在一起,管保你们有一大堆话要议呢。”范。怀甫格兴高采烈地使了个限色。

    “我只来一会儿工夫,我请求你也参加我们一起谈,”阿谢尔说。

    范。怀南格朝他摇摇一个手指,声音单调地回答说。“啊一啊。两个是伴,三、三——三个出成群。”他用皮笑脸,眨眨眼睛,跳着舞步走了。

    阿谢尔博士坐在斯鲁特请他坐的一张椅子里。“谢谢你。我们就要到美国去了,比预期的日子早。其实就在下星期四。这件事牵涉到匆匆履行几项复杂的国际合同。所以我才来找范。怀南格先生。”

    “他帮了你忙?”

    “哦,对。”阿谢尔博士两道灰白的浓眉下射出的眼光看不清是什么含意。“帮了不少忙。好吧!”阿谢尔两眼深陷,显出两个可怕的黑窟窿,严峻地盯着斯鲁特。“我难得向任何人求情。虽然我跟你不大认识,先生,可是我还是来向你求这么个情了。”

    “请说吧!”斯鲁特应道。

    “从现在起,我们还有八天就要走了。如果在这期间,我女儿塞尔玛打电话给你,我求你不要见她。”斯鲁特在这个脸色铁板似的犹太老头面前,不由心虚胆怯。“这个请求难办吗?”

    “阿谢尔博士,我凑巧工作忙得很,反正没法子跟她见面。”

    阿谢尔博士痛苦地伸出手来。

    “祝你们在美国生活愉快,”斯鲁特说。

    阿谢尔摇摇头。“我在伯尔尼呆了十六年才感到安逸。如今我要上巴尔的摩了,这个地方我根本不熟悉,而我今年有七十三岁了。不过还是塞尔玛要紧。虽然姑娘家有时都很难弄,可她倒是个有才华的好姑娘。因为我儿于是个老光棍,所以她的终身大事也是我唯一的终身大事了。再见,先生。”

    斯鲁特回过头来继续工作。他在公使馆里承担着跟法国维希政府打交道的任务。尽管正在打仗,瑞士、美国和法国沦陷区为继续进行三方贸易,正在谈判签订一项条约。德国人出于实用的理由,对此也听之任之。不过这件事实在难办,文件已经堆积如山。斯鲁特正快写完当天下午一个会议的发言稿,电话铃响了。

    “莱斯里。斯鲁特先生吗?”对方的声音苍老而高亢,十足英国腔。“我是托莱佛。布里顿。咱们在阿谢尔府上见过面。”

    “对,对。你好吗?”

    “好极了。那天晚上咱们不是谈得很投机吗?啊,你知道吗,温斯顿。丘吉尔今晚要广播,啊,我女儿南希和我想请你来我们家吃饭——不过是些家常素菜,可是南希做得还不坏。咱们可以一起收听丘吉尔讲话。讨论讨论事态的新发展。”

    “那可太荣幸啦,”斯鲁特说,心想没比这种邀请更乏味了。“可惜我得赶个通宵,差不多要一整夜呢。”

    对方不再哼哼哈哈了。“斯鲁特先生,你不来可不成。”

    斯鲁特听出这个苍老的声音里出现了一种职业上的强硬口吻,这是个暗示啊。此人毕竟是英国外交部门的工作人员。“蒙你再三邀请,实在过意不去。”

    “泰伦大街十九号,加芬公寓,三号甲。七点钟左右。”

    当天晚上,斯鲁特在伯尔尼一个破落地区的一座满目凄凉的公寓大楼前面,看到停着一辆汽车,不由暗自寻思,伯尔尼也许还有一辆象塞尔玛。阿谢尔那种灰色的菲亚特跑车。问题来了:他已对塞尔玛父亲下了保证,现在他是不是不能上楼去看一看了?他用诡辩术在心里倏地盘算了一下,就一步跨两级地上了楼。反正塞尔玛不曾打电话给他。他也摸不准她是不是在布里顿屋里。人家真心诚意请他吃饭,他接受了。一句话,让那个忧心忡忡的做父亲的犹太老头见鬼去吧!尽管斯鲁特打算由着性子干,但塞尔玛。阿谢尔离开伯尔尼时准还会是没破过身的处女。

    她穿了件不大洁净的蓝上衣,跟家常便服差不多,头发上用发夹随随便便地别住。她神情疲倦,闷闷不乐,跟他打招呼时一点也不轻佻;态度着实简慢,隐隐有些怨气。她跟那英国姑娘在厨房里忙着,这工夫,布里顿在一间塞满旧书旧杂志、充满霉味的小书房里,斟着烈性威士忌。“幸亏酒是用植物酿造的,怎么样?如果是用什么动物尸体蒸馏出来的,那我奉行的素食原则就得全部抛弃了。嘻嘻。”斯鲁特觉得布里顿说的这番笑话至少说过千百回了,这么傻笑少说也笑过千百回了。

    老头巴不得谈谈新加坡的事。他说,一旦日本人在马来亚登陆,明摆着的战略就是且战且退诱敌深入,一直朝南退到新加坡猛烈的炮火射程之内。这期间的新闻虽然早已令人沮丧,不过转机必将到来,而且就在眼前了。今晚温尼显然有什么有关新加坡的惊人消息要发表。“偏偏不肯相信,”斯鲁特心想,现摆着一个多么触目惊心的例子啊!甚至英国广播公司都公开透露新加坡正沦入敌手。可是布里顿粗哑的嗓音里流露出乐观精神却是完全真诚的。

    这顿饭吃得很紧张,非常寒酸。四个人挤着一张小桌子。做女儿的端上来的少见的素香肠和炖菜,都是淡而无味的东西。塞尔玛吃得很少,眼睛也不往上抬,脸蛋绷得紧紧、拉得长长的。他们正动手吃一道点心,那是非常辛辣的炖大黄茎,这时短波电台里开始传出丘吉尔那抑扬顿挫的声调。他那篇阴沉的谈话里有好长时间没提到新加坡。布里顿不断使眼色,做手势,叫人放心,向斯鲁特表示一切都不出他之所料。好消息就要透露出来啦。

    丘吉尔顿住了,听得出在换口气。

    说到这里,我有件令人心情沉重的消息。新加坡失守了。大英帝国这个强大的堡垒,面临难以克服的强大优势,坚持多时,终于光荣放弃,以免该地平民百姓继续遭受无谓屠杀

    老头那张皱纹密布的脸上挤出一丝苦笑,脸色越来越红,一双泪汪汪的眼睛闪着古怪的光芒。他们默默无言,一直听到讲话结束:因此,让我们迎着风浪,穿过风浪前进吧。

    布里顿抖抖嗦嗦地伸出手去关上收音机。“好哇!这一下我可错到家了。”

    “唉,大英帝国完蛋了。”做女儿的带着酸溜溜的满意心情说。“爸爸,该是我们大家正视这事实的时候了。尤其是温尼。好一个老掉牙的浪漫派!”

    “一点不错!黑夜来临了。一个新的世界秩序形成了。”布里顿的声音跟丘吉尔的腔调一模一样,听上去象是怪腔怪调,失声尖气的应声虫。“匈奴人将跟蒙古人携手合作了。斯拉夫人,天生的农奴将侍奉新的主子。基督教信仰和人道主义成了僵死的教条。技术上处于蒙昧状态的千年长夜来临了。唉,我们英国人总算打过一场恶仗了。我这辈子也算活到头了。我可怜你们这些年轻人呀。”

    他明摆着一副心烦意乱的样子,塞尔玛和斯鲁特看了马上就告辞了。她在楼梯上说:“新加坡的陷落真的那么糟糕吗?”

    “哦,对他说来这等于世界的末日。这也许意味着大英帝国的末日。战争可还是要进行下去的。”

    走到街上,她就抓住他的手,手指勾住手指。“上我的车吧。”

    她开到一条热闹的林荫大道,停在人行道旁,没有关上马达。“马丁神父叫我给你转个口信。他的原话是这样的;‘事已安排妥当。星期日晚上六点,在你寓所等候一位来客。’”

    斯鲁特大吃一惊说:“我原以为他不希望你卷进去呢。”

    “昨晚他来我家。爸爸跟他说我们下星期四要走了。我揣摩,既然我马上就要走了,他一定就此认定我是个保险的信使。”

    “很可惜,你不得不违背你父亲的意志。”

    “南希的蹩脚饭菜倒胃口吗?”

    “这顿饭很值得。”

    她直勾勾地望着他,顺手关上马达。“我看你跟这个娜塔丽姑娘有过一手吧。”

    “的确有过一手。我不是早告诉你了。”

    “没讲过多少。你很有外交辞令。你可想到跟我也可能来上这么一手吗?”

    “这我做梦也没想到过。”

    “为什么不呢?我还以为我长得象她呢。我有什么不同?引不起性欲?”

    “这种话谈起来多荒唐:塞尔玛。谢谢你的口信。”

    “我不能原谅我父亲去找你。真是丢人!”

    “他本来不应该跟你说的。”

    “我从他嘴里套出来的。我们大家拌了几句嘴。唉,你说的很对,这话是说得荒唐。再见吧。”她发动了马达,伸出一只手来。

    “天哪,塞尔玛,你的血脉不和,一双手老是冰凉的。”

    “人家都不说,只有你老提这个。得了—一有句英国话怎么说?‘一不做,二不休。’”她向他凑过身子,在他嘴上使劲吻着。一阵温馨的暖流撩拨得斯鲁特心旌摇晃。她放低了声音,悄悄说:“好啦!既然你觉得我还这么撩人,那就稍微记住我点儿吧。我会永远记住你的。”

    “我也会永远记住你。”

    她摇摇头。“不,你不会的。你有过那么多的奇遇!你还会有更多的奇遇!我可只有过一桩奇遇,我那桩小小的奇遇。但愿你找回娜塔丽。她跟你在一起比跟那个当海军的家伙要幸福。”——塞尔玛的表情隐隐带着调皮的味儿——“那是说,如果她还一定要嫁个异教徒的话。”

    斯鲁特打开了车门。

    “莱斯里,我不知道你跟马丁神父在搞什么名堂,”塞尔玛大声说“不过要多加小心!我从没见过一个人比他更象惊弓之鸟了。”

    星期日晚上没人来到斯鲁特的寓所。星期一早上,他书桌上放着一份苏黎世日报,第一版上整版部刊登日军在新加坡告捷的照片,是由德国新闻处转发的:受降仪式,英国军队成群地坐在俘虏营里的泥地上,东京的庆祝活动等等。有关马丁神父的报道很短,斯鲁特几乎错过了,不过这段消息就登在这头版的底下。卡车司机声称他的车闸失灵了,现正在拘留审讯中。神父死了,是被压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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