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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后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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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心不在焉。道路上没有几个人,显得空旷,铺展着,好像从高加林的心上向远处延伸。灰色的暮霭在路的尽头降下,渺远而诱人。月亮早已在天空高挂,星星一颗两颗的出来。尔后又一下布满天空。已经离开村子很远了,前面的路看不见尽头,高加林茫然的走着,有几句诗从心头流出:走出记忆/ 走进星辰/ 可却走不出故土的围困/ 那里才是我一无牵挂的去处啊/ 那里才能容留我这颗漂泊的心。两颗清泪从高加林的眼中流出,月亮更加明亮了,闪光的白雾从地平线上升起来,高加林仿佛不是在走,而是在飘,如果他愿意,他完全可以飞起来。

    三星买了拖拉机后,就离开了机械队,自己在省城和县城之间抛跑起了运输。这活儿比他想象的还要赚钱,现在能买起拖拉机的人并不多,像三星这样人缘好,能跟各相关单位部门扯上关系的就更不多了。三星属于这样一种人,你刚跟他接触时,会觉得这个人实在,厚道,心眼儿好,肯帮助人,有时甚至有点没脑子。所以,很快就会喜欢上他。时间长了,就看出这个人很有心计,在小事上从不计较,吃点亏也不说什么,总给对方留有余地和面子。但在大事上却从不含糊,总从比别人想得多,想得周全,基本上算是一个自私的好人。三星从不认为自己是个有心计的人,他做什么大多都不经过脑子,想这件事应该这么做,那件事应该那么做。而是觉得这件事这么做会好一些,那件事那样做会好一些,便去做了。只有在他非常想做一件事或非常不想做一件事时,他才动用自己的脑子,盘算一下。通常情况下,三星很少在人前感到自卑,软弱,拘谨,不自然,也很少有优越感。在他眼中,人都是一样的,都有它的喜怒和好恶,长处和短处,优点和缺点,都值得他与之认真交往。在这一点上,三星不自觉的超越了人的外在身份,直达了人性本身。

    虽然开车很挣钱,但也很辛苦,早上三点就得起来烤车,烧开水,摇火。有时好长时间也启动不起来,又等着出车,便很着急。晚上回来的也很晚,后半夜到家是常事。最糟糕的是半路抛锚,小毛病鼓捣三两个小时修好了,大毛病就得等过往的车辆给拖到城里去修。几个月下来,修车添件的钱也花不少。三星算计着攒足了钱,一定得买辆新的。除了跑运输,三星还在家里开了一个卖店,经营一些日常用品。父亲经常不在家,卖店由母亲操持着,分家另过的大嫂巧秀有时也过来帮忙。卖店的货都是直接从省城进的,又便宜又新颖,不仅吸引了本村的村民,连临近几个村的人都吸引过来了。有一次高明楼去公社开会,碰到供销社主任,开玩笑说,你们家把供销社的生意都抢了。本来三星开卖店只想挣几个零花钱,并没指望能赚多少,但几个月下来,赚的钱比他跑运输还多。这使三星既欣慰,又感到悲哀。他辛辛苦苦,起早贪黑在路上跑,竟比不上把东西轻轻松松过一遍手赚得多。当然,家里开的卖点如此赚钱,还有一个三星不大清楚的原因,那就是,大队经常招待干部们吃喝时,所有从柜上拿的东西,有着外人永远无法知道的高额利润。

    在三星日子蒸蒸日上的同时,家里的媒人也踢破了门槛,但三星相来相去,没有一个看上的。高明楼书记见儿子如此挑剔,得罪了不少人,心里有些担忧,就找了个空子,对儿子说:“三星你也不小了,有人给你提媒是好事,但你这样挑拣就变成坏事了,让人笑话不说,往后谁还敢跟咱家办事。说到底,咱也不是啥高贵人家,有啥资格谁都看不上眼。”高明楼虽然是个书记,但也毕竟是个父亲,心里着急儿子。已经有人在他面前打哈哈,说你家三星是不是想找个省长的女儿做老婆。他当下就给人家一个冷脸子。三星知道父亲是怕外人说闲话,倒不是怕自己找不到老婆,就实话实说了:“爸,我就是看上了大嫂家的巧玲,除了她,我谁也不要。她当教师还是我给她让的位子哪。”三星在后面加了一句,说明这件事的可能性。高明楼书记愣了一下,但马上就觉得儿子看上巧玲,其实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他早就应该想到。而之所以没有想到,是因为巧玲是儿媳妇的妹妹,哥俩儿娶姐俩儿虽不违法,但毕竟是件稀罕事。明楼想了想,当晚就把亲家找过来,边喝酒,边把这件事提了。刘立本当然满心愿意,但嘴上还是说要回去问问巧玲。他说的有一半实话,三个女儿中,只有巧玲读了书,现在又当了教师,说不定会心高气傲的给他说不同意。他在女儿身上都有些灰心了,你说好的他偏看不上,你看不中的,她偏跟的死心塌地。女儿一大,仿佛就是要和当父亲的作对。

    刘立本回家和老婆嘀咕了半宿,第二天早上吃饭时,才和巧玲说了这件事。刘立本在心里有点怕这个最小的女儿,其实说怕也不准确,只是女儿是个读书人,现在又当了教师,让他这个不是一字的父亲有点自卑罢了。巧玲听了,也没明确表示不同意,说:“我们姐俩儿都嫁给一家人,别人会笑话的,好像高家的男人有多好似的,我们就得嫁到他家。”刘立本说:“能赚钱的男人就是好男人,三星又能抓钱,脾气又好,又稳当。一点也不想村里那些年轻人,整天吊儿郎当,不务正业,穿得花里胡哨的,没个人样儿。咱不看他爸当不当书记,咱就看三星这个人。”娘也在一旁帮腔:“我看三星这孩子是个仁义孩子,你嫁过去保准吃不着苦。你就听你爸的话,点个头,好给人家回个话。”巧玲淡淡地说:“这件事以后再说吧,反正我现在还小,找婆家还早哪。”刘立本说:“像三星这样的人家,上门的媒人多着哪,谁还能等你。说不定明天人家就相上如意的,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巧玲脸上有些不悦,说:“他爱等不等,就是到时候我想嫁人了,嫁不嫁他还不一定哪。”说完转身走了。把刘立本晾在了一边。

    其实,要是早一些说这件事,巧玲说不定还会答应哪。高家村早就要增加一名教师,但一直拖到了现在。巧珍从妹妹那里知道了这个消息,就背着姐姐巧秀偷偷去找高明楼,央求他让加林补上这个名额。本来高加林的教师职位就是三星顶替下来的,高明楼一直觉得对不起加林,现在正好做个顺水人情,就答应了巧珍。前一段时间忙分田到户的事,一直没分出心来,现在有时间了,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他不求高加林感激他,只要不再恨他就满足了。最先知道消息的当然是在学校教书的巧玲,她听到后,很替加林高兴。起初,她也恨过加林,后来加林回来了,姐姐也结了婚,她也就不怎么生加林的气了。而当她听说那个城里的姑娘来看了加林,又长得如何有气质时,她对加林也就更加理解了。况且,她和加林一样,同是从学校回到农村的文化人,所以对加林的遭遇,除了理解之外还有几分同情。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但当她听到加林又能当教师时,她却有些高兴得不正常。一放学就跑到加林家,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可让她惊异的是,加林并没显出多高兴的样子。听她说完,沉吟了一会儿,说这件事他还得考虑考虑。巧玲把这当成了一种矜持自尊的表示。

    第二天,因为临近期末考试,给学生补课,放学时,已经很晚了。在半路,她碰见了等在路上的高加林。他们打过招呼后,边走边说着话,加林告诉她,他不打算当这个教师。巧玲惊得停住了脚步,望着他。加林的脚步也停下了,在原地来回走着,踩到了一枚小石子,把它踢到了路旁。并不看巧玲,说:“我不当这个教师原因很复杂,一时也说不清楚。总之你告诉学校一声,让他们另安排人吧。现在也快放寒假了,有充足的时间另找人。”巧玲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其实她并不了解,虽然他们住在同一个村子,又与二姐有过那么一段感情。她说:“你就因为一种说不清的原因,放弃了这个许多人都争着想要的机会。”不知为什么,她一下子就把自己摆到了关系很近的说服者的位置。高加林此时已停下在原地的走动,站在了她斜对面的位置,使她不得不偏转一下身子,才能正面对着他。加林的身后是一片覆着积雪的山坡,田垄起伏流动着。高加林想了一下,说:“其实原因说简单也简单,我要当了教师,家里分的地,我爸一个人侍弄不过来,我妈身体又不好。”停了一下,又接着说:“还有高明楼把我的教师弄下来了,现在又要把我弄上去,好像我的命运就操纵在他的手里,他可以随意摆弄似的。我要让他知道,我的命运操纵在自己的手里,而不是他高明楼手里。”高加林的语气有些愤激。他还有一个没说出的原因,这件事可能是巧珍一手促成,高明楼才没有那么好心帮他。要是这样他就更不应该当这个教师了,那时他的自尊心所不允许的。

    他们已经站在道上有一会儿了,都感到有些冷,便往前走。巧玲小心地说:“我最近在报上,看到了你发表的一首诗,你是不是因为有了更高的目标,才不在乎这个教师的位置的。”高加林说:“文学只是我的一种精神寄托,与现实的选择没有多大关系。”一个村人从对面走过来,惊异的看着他们,快到跟前时,低头走了过去。巧玲突然问:“听说那个城里的姑娘还和你保持着联系,是真的吗?”高加林尽力平淡地说:“我们只是通通信,她现在已经去了南京,有了很好的工作。”停了一下,加林诚恳地问:“巧玲,你不恨我吗?你应该很我的。我对不起你二姐,我是个忘恩负义的人。”巧玲想了想说:“我能理解你,但在感情上,接受不了你当初对我二姐的负心。但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我二姐结婚了,生活很幸福。”巧玲斟酌着语气说。此时两个人已经走到了屯里,有人推开窑门,探头探脑的往外观看,俩个人都注意到了,便分开,各自回家了。

    正因为有了这次谈话,巧玲才对三星的提亲表现得如此淡漠。她是一个比较实际的姑娘,在感情上也不讨厌三星,但她同时也是一个爱幻想的姑娘,高加林在某种程度上满足了她的幻想。那个年代毕竟是一个崇拜才气向往诗意的的年代,而功利主义才刚刚抬头。刘立本并不知道巧玲和高加林的这次会面,如果知道了,他就会对巧玲拒绝三星的提亲产生怀疑。虽然村里已经有人在背地里,对巧玲和高加林悄悄议论了。但没有人敢当面对他说,因为这件事人们毕竟只是猜测,并没有真凭实据,光凭大白天在一起说一次话,并不能说明什么,反而有嚼舌根的嫌疑。

    三星在学校放寒假不久,便经常出现在村里。他从省城买回了一台八成新的录音机,整日在卖店里放,吸引了不少村里的年青人,连一些成年人也来看热闹。正是从三星这里,人们知道了李谷一,朱明瑛,邓丽君这样一些名字,感受到了一股清新的现代气息。除了三星自己,谁也不知道他放弃了每日几十元的收入,守在家里的正原因。巧玲可能猜到了一些,但她的心思全在高加林身上,所以也没多想。她每隔几天都要到加林家借书,开始时并不多呆,说上几句话,拿上书就走。后来话便多起来,呆的的时间也长了,两个人逐渐有了谈恋爱的感觉。但谁也没捅破那层窗户纸。他看出加林是喜欢她的,有时,她起身要告辞了,加林明显的表现出不愿意让她走的意思,她便重新坐下来。但加林却不肯再作进一步的表示了,这让巧玲很苦恼,也不知加林是怎么想的,他还有什么样的顾虑。

    寒假很快就过去了,在开学的前一天,巧玲还不久前借的书。加林不在家,昨天接到二叔家来的电报,说家里出了点事,要加林去一趟。巧玲只好失落的放下书,出来了。经过去年生产队的场院时,看见一群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正在场院上跳舞。旁边放着三星录音机,里面正播放着流行乐曲,一群孩子在一旁围观。三星没在跳舞的人里面。见巧玲走过来,有两个捣蛋鬼斜眼看着她,便扭摆着臀,做着滑稽的动作,随着录音机大声喊着:“爱你爱你就爱你。”巧玲感到一阵恶心,赶忙走开了。此时,她更感到了高加林的可贵,暗暗下定决心,等加林回来,一定向他表明心迹。但她又隐隐的有几分担忧,要是加林还在犹豫,要是他还不愿意在农村结婚,要是他还爱着那个城里的姑娘,要是他还不能对二姐忘情,那她该怎么办哪?想到这里,巧玲不免有几分心灰意懒,再加上所爱的人此时正远在城市,空间上的距离,更让她感到了爱情的无望。

    巧玲闷闷不乐的回到家,家里只有母亲一个人,刘立本十几天前去了内蒙。巧玲和加林谈对象的事,他很快就知道了,因为巧玲去高加林家借书还书,高加林送出来,两个人在村里走过,从不背人。他们的光明正大,使二能人刘立本束手无策,无计可施。村里已经出了几对这样光明正大的年青人。他们在人前坦然说笑,做出亲昵的动作,坦然地在村里进进出出,全然不理会人们的闲言碎语,他们像一股清新的风在人们心头吹过,使守旧的人们无可奈何的感到时代变了,他们已成了时代的落伍者。一些开明的村人,开始用赞赏的目光来看待这些叛逆者,善意的讽刺那些守旧的老脑筋。刘立本就是在这种时代背景下,对女儿彻底失望。他觉得女儿的举动无异于飞蛾投火,但他对此又无能为力。对时代的失望和对女儿的失望,使刘立本把全部精力投在对金钱的追求上,他只有在手里握有更多坚硬挺实的票子时,才会感到一种踏实和安慰。正是怀着这样一种失望的心情,和对踏实感的攫取欲望,刘立本在春节过后,就踏上了去内蒙的火车。

    这次,刘立本深入到了更远的地方,因为刚分田到户,对牲畜的需求量大增,刘立本从前到过的地方已有了辽宁,吉林,河北的贩子来过了。刘立本这次到的是真正的蒙古人聚居区,他先找到了主任的家,拿出介绍信,给主任扔了一条烟,主任很爽快地把他领到了村里一户养牛最多的人家。这家的主人五十来岁的样子,长得很精壮。主任用蒙语同他说了几句,他看了刘立本一眼,又用蒙语回了主任。主任用汉语招呼刘立本进屋,屋里搭的也是汉族人的土炕。刘立本知道很多蒙古人已经不再游牧,许多习俗都随了汉人。沏得很浓的茶水端上来,刘立本无心喝茶,只想看牛,但看到主任已脱鞋上了炕,便不好意思再着急。主任对外面的是很关心,刘立本也算到过一些地方,所以,对主任的好奇心尽力给与满足。屋里就他和主人两个人,男主人出去就再没回来,女主人除了进屋添茶水,一直在外面忙着。男主人拎着一只宰杀完的羊走进院,在一根木桩上扒着皮。主任看出刘立本有点魂不守舍,就说不急,吃碗羊肉再说,刘立本只好安下心来。

    下酒菜只有一盆满满的羊肉,里面放了整只的辣椒,蒜瓣,膻味已经去除,又烂又香。主人热情地让酒,刘立本不敢贪杯,极力推辞。男主人把酒碗一蹲,显然生了气,说:“你是不是身上揣着钱,怕喝醉了酒,我们蒙古人抢你。”主任在一旁笑,也不说话。刘立本见人家说破了他的心思,只好心一横,端起了酒碗。一碗酒下去,他的头便晕起来。说着话,眼睛也潮润了。炽烈的酒液在身体内燃烧起来,融化了陌生人之间冷漠的坚冰,只剩下单纯的人xìng交流。已经不用主人再让,刘立本便自己拿起酒碗来喝。他泪流满面,但自己却浑然不觉,他向主人倾诉了自己家庭的苦恼,精神的失落和对世事的无可奈何,更倾诉了自己没有儿子的老来愁苦和身后凄凉。主任和主人也都兴奋起来,用筷子在酒碗上敲着,大声唱着刘立本不懂的蒙古歌。

    汽车在公路上行驶,穿过城市和村庄,以及城市和村庄之间的距离。有时中途找不到住的地方,就把车停在道边儿,睡上几个小时,继续赶路。进了省界,眼前所及之处熟悉起来,黄色变成了常见的颜色。刘立本醒醒睡睡,再有半天的路程就可以到家了,他的心安定下来。又合上眼睛睡去了。睡梦中,刘立本梦见自己在一座悬崖上跌下,不停的翻滚,碰撞。他感到了全身的疼痛,睁开眼,发现汽车真地在翻滚,一时不清楚是梦境还是现实。汽车终于停下来,刘立本和司机被挤在一个很小的空间里。刘立本觉得自己已经死了,但他放不下他的牛,就睁开眼,活了过来。动一动身子还好使,只是没有一处不痛,他强忍着从破碎的车前窗爬出来,车窗已经变形,但钻出一个人绰绰有余。刘立本又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还在昏迷中的司机弄出来。此时,刘立本才有机会看一看四周。他们正处在一道缓坡的坡底,汽车侧翻在沟里。坡顶有几棵白杨树,还能看见有汽车在道路上行驶。此时司机已醒来,睁开眼,向四周看了看,坐起身,又试探的站起,上下打量了自己一遍,忽然大笑起来,大声喊着:“我没死,我没死,我没事儿。”刘立本从司机的喊声中清醒过来,他想起了自己的牛,站起身向坡上跑去。但一下子摔倒了,爬起来,又摔倒。他看见不远处一头掉了一只角的牛,正站在那儿向这边张望,鲜红的血糊住了半个牛头。更远处的坡上两三头牛在啃食地上的枯草,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一样。但紧接着他看见了那散落一坡的牛,死的死,伤的伤,惨不忍睹,不禁趴在地上大哭起来。

    刘立本在医院住了半个月,他断了一条腿,回家时,还打着夹板。他这趟买卖算是赔了血本,把一腔怨恨全都发在女儿身上。巧玲给他倒水,他把水泼掉,招呼他吃饭,他不吭声,甚至连看一眼女儿都不能忍受。巧玲被父亲的仇恨折磨得不成样子,背地里哭得眼泡红肿,在内心更加思念加林。三星和大姐巧秀来看了好几次,大姐故意制造他们两个在一起的机会。稳重的三星话虽然不多,但却给人一种可以信赖的感觉。如果要选择丈夫,三星可能是最佳的人选,但她需要的是爱情。

    高价林到了二叔家,才知道加平在外面和人打架杀了人,被公安局拘留了。二叔受不了这打击,突然中风,不能说话,而几个儿子女儿都远在新疆。六神无主的二婶忽然想起了乡下的大伯哥一家,便发了那封电报。加林先到医院看了二叔之后,又到拘留所看了加平。加平今年才二十岁,见了这个未见面的堂哥,便哭了。出事那天晚上,加平和女朋友在大街上闲逛,和一个在道旁的卖水果的年轻人吵起来。如果在平时,加平也就过去了,但今天有女朋友在跟前,觉得面子上下不来,就抄起摊子上的水果刀把人家给捅了。高加林安慰了加平几句,从拘留所出来,思索着这件事该怎么办。从被害人的角度来看,加平是个手段残忍,十恶不赦的杀人犯。但在他这个堂哥看来,加平只是一念之差铸成大错,本质上不是什么凶残暴虐之徒,他真心的希望加平能有重新做人的机会。他在二婶那里了解到,加平在扎了人之后,马上就后悔了,抱起那个卖水果的年青人就往医院跑,可惜已经晚了。“他本是一个很老实的孩子,没想到这次惹这么大的祸。”二婶的脸上挂满了痛苦的泪水。

    以后的两天,除了看望在医院的二叔以外,加林又陪着二婶去找了几个人,都没有什么结果。第四天,在新疆的加玉加辉加强也都到了。他们都没见过加林,寒暄了几句,就一同去了医院。高玉智已能说上一两句话了,看来恢复得不错,只是惦念加平,大家又去看了在押的加平。加平看见众人又哭了,要大家一定要救他。可大家心里都清楚,这一家人刚到地方不久,根基未稳,又没有在公检法部门的亲戚。加玉几个人又工作在新疆,鞭长莫及。而高加林只是一个普通农民,如果他还在县上记者,或许还能起点作用,但现在说这些都没有用了。但他们又不能不抱着一丝希望,在母亲想到的一切可能帮助他们的人之间奔波周旋。但几天下来,都有一点灰心。现在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医院里的老爷子身上了,如果能产生奇迹,让他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健康,即使不完全恢复,只要让人看到有恢复的希望,那末,各种关系就会自动运转起来。躺在医院里的劳动局长好像知道除了他,别人都无力扭转乾坤,身体迅速恢复,这让人又兴奋又惊奇。半个月后,地区专署劳动局长高玉智已能在地上走动,说话,打熟悉的手势,做熟悉的动作,乃至于发号施令了。高加林见这里再没有什么需要自己,就在加玉加强,加辉走后的第五天,也回到了高家村。两个月后,杀人犯高加平被判处无期徒刑。[后经被害人不断上诉,改判死刑。不过这已是五年之后的事了] 这个案子在当时曾轰动一时,现在也还有人提起。

    高加里回到村里,知道了刘立本去内蒙贩牛出了事,巧玲和三星订婚了。

    这是单干后的第一个春天,公社换成了乡,大队换成了村,生产队换成了屯。性急的人已经开始着手干一些地里的活计。第一次为自己干活,感到又陌生,又激动,又有些不知所从,完了,又有几分落寂。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一辆崭新的色彩鲜艳的拖拉机,停在刘立本家窑前,车头贴着斗大的红双喜字,两边衬着大红花,下面飘垂着彩带。一群看热闹的孩子围在跟前,美丽沉静,温柔娴雅的刘巧玲在一群年轻姑娘媳妇的簇拥下,从院里走出来,上了红彩车。送亲的人也跟着上了车,车轮启动,在村子里绕了一圈,停在高明楼家窑前。这里早集聚了很多人,鞭炮响起,烟岚飘去,大地呈现出勃勃生机,一只雪白的鸽子向遥远的天边飞去。

    此时,县城里也正在举行一场更为隆重的婚礼,新郎张克南的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笑容展开,扩展着,覆盖了整个空间。而在省城一个繁华的十字街口,有几百人聚在一起,堵塞了交通。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站在一把椅子上,手里举着一件血衣,声泪俱下的控诉地区劳动局长高玉智的儿子,残杀了他的弟弟,而法院贪赃枉法,做出了不公正的判决。自己求告无门,四处碰壁。围观的人发出阵阵唏嘘,几辆警车尖叫着,从远处驶来。

    已经来南京半年多的黄亚萍,心情平静地从邮局出来,她又给加林寄去了几本最新译介过来的外国文学名著,一支高档的英雄牌钢笔,几大本稿纸。今天天气很好,暖暖的风浮动着路旁几株高大的法国梧桐,一只红色的风筝从高耸的楼群后面升起,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操纵着,不断升向更高的天空。黄亚萍仰起她美丽的脸庞,幸福的微笑着,她觉得加林一定能看到这只红色的风筝。

    已是春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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