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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态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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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家那口子死的那几天,她晚上都不敢出去,上厕所都要男人陪着。现在晚上到外面不寻思还没什么,一寻思就毛毛愣愣。秀莲笑话她,说我们在一个屋子过了这么多年,我都不怕,你有啥怕的。秀莲连想到怕都没想过,她想到陈贵生时,都是他活着时的样子,她没有看到男人死时的情形,在陈贵生从出事到出葬近半个月的时间里,儿子寿文细心的没有让她看到一次。屯里谁家的大鹅突然叫起来,又马上平息了,好像一件事情发生又结束,一辆摩托从门前驰过,接着,从李老大木厂方向开过一辆装满打成捆的胶合板皮的加长货车,车声沉闷,如牛吼,巨大的身影好像一座移动的小山,驶过时,连窗子都跟着震颤。小孙女翻了个身,斜过来,小小的头触到了她的肩膀,月光更加明亮了。

    夜里,秀莲被小敏、小敏的喊声惊醒,月光还是那样明亮,让她怀疑自己是刚刚睡去。小敏、小敏的喊声一点点近了,来到门前了,秀莲去按灯的开关,灯竟亮了,不知什么时候来的电。叫声再没响起。

    13

    晚上没电,看不了电视,李建平在家呆不住。骑上摩托,去了外村朋友家。临走时,玉敏问了一句:“啥时能回来?”李建平头也没回地说:“没准儿,大门先别锁。”到了朋友那儿,朋友告诉他,村里张家有一只肥羊,弄来能美美的吃上一顿。李建平说咱们现在就去弄,今天晚上没电,都躺下早。两个人到了哪儿,没怎么费事儿就把羊牵出来了,装在事先准备好的袋子里,驮到摩托上,去了另外一个朋友家。走到半路,就看到屯里灯亮了,来了电,这更让人高兴了。

    到了朋友家,刚好朋友在来电时被人找去玩麻将了。他们就说在集上买了一只羊,要在这儿杀了吃。朋友的妻子也没多问,就去找男人了。不一会儿,朋友回来了,几个人二十几分钟就宰杀,剥皮,掏膛完毕。剁成块,加上辣椒、葱、姜蒜等一些佐料,煮在锅里了。朋友又去找来另外一个朋友,四个人凑成了一桌牌局,边玩边等着肉出锅。又来了几个看热闹的人,有的闻到肉香,看了一会儿,便知趣地走了。有两个人却怎么也挪不开步,直到肉出锅,撕吃了几大块才离去。四个朋友在人都走后,吃喝到半夜,都有些醉了,歪倒到炕上。说不回去了,就在这儿睡。朋友见妻子皱起眉头,就把几个人赶起来,说都回去吧,今天你们嫂子不高兴,别在这惹她。几个人笑嘻嘻的爬起来,说嫂子今天是不是事儿刚过去,心里十分想做那个,女人事儿刚走那几天都十分想这个。朋友说,别在这儿喷粪了,赶紧走,要不我不客气了。几个人才骂骂咧咧的走开。

    李建平头脑昏沉,心里清醒地骑着摩托,想着在他们走后,朋友如何摆弄女人,身体也一阵阵发烫,急切想回到家,在女人身上发泄一番。到了家,大门没有锁,还在给他留着。他推摩托进了院,叫开屋门,把摩托推进屋。下地开门的玉敏只穿了一件背心短裤,开门之后,跑跳着上了炕,钻进了被窝。李建平支好摩托,进屋着急忙慌的脱鞋,脱衣服,心急火燎的钻进了妻子的被窝,玉敏僵硬的把他推出去,说:“今天我不得劲儿,没心情。”李建平说:“你没心情,我有心情。”掀开被便压上去,玉敏反抗着说:“你这是干啥呀,我是人,我又不是牲口。”李建平的欲火由于触到女人的肉体,燃烧得更旺了。不滚不顾地往下扒玉敏的短裤,嘴里说着:“什么牲口不牲口,你是我老婆,我啥时想干就啥时干。”玉敏在他脸上抓了一把,把他抓得火烧火燎的。李建平的火一下子上来了,一连打了玉敏十几个嘴巴,把她打得有些懵了,任由李建平摆布,忙活着。完事儿后,李建平钻进自己的被窝,头一沾枕头,就沉沉睡去了。

    月光照的窗帘朦朦胧胧,把屋子弄得很温馨的感觉,玉敏大瞪着眼睛躺着,过了不知多久,才感觉出脸和耳朵火烧火燎的疼,身上却有些凉。李建平从他身上离开时,把她的被子扯到了一边,她现在几乎是赤身裸体的躺在哪儿,背心被撩到了脖子下,短裤被扯到了小腿,下身像冰一样。她摸了一下,粘粘的液体触到了手上,让她感到羞辱和憎恶。她悄悄坐起来,整理好背心和短裤,无声无息的穿上了衣服,坐在炕角里,想一阵,哭一阵,觉得没有办法,泪水不停的下了地,打开柜门,摸黑拽出了几件应用的衣服,装在一个手提袋里。她觉出自己的可怜,泪水更汹涌的落下,但她哭不出声,屋内静悄悄的,墙角传来几声蛐蛐叫。她在地上哭了一阵,觉得好了些,便走出屋子,门一开,外面明亮广大的月光扑面而来。

    李建平在焦渴难耐中醒来,他做了好几个口渴却喝不到水的梦,现在醒了,头脑也有些昏沉。叫了好几声开灯,见没人应他,火气又上来,转身一摸,炕上无人。连忙打开灯,旁边的被凌乱的堆在炕角,没有妻子的房间让他有一种空的感觉,他猛然发现柜门开了,有几件衣物落在地上。李建平一下子大哭起来,冲东屋喊:“妈、妈,玉敏不知道上哪儿去了。”东屋的灯亮了,妈妈跑进屋时,李建平产生了一种小时候需要妈妈保护的感觉。“怎么了?快说呀。”春玲焦急地问儿子,惊恐的表情好像要穿屋而去。“我打了她几下,过半夜我醒来她就不见了。”李建平带着哭音说。看着儿子,春玲的心里又气又疼。“你这个不争气的孩子,还不快去找,光坐着哭有什么用啊。”

    回到东屋,穿上衣服,春玲对还躺在那里,不闻不问的李文军说:“你也起来找找吧,万一她要是想不开,出点事儿,咱这家还过不过了。”李文军说:“出了事让他给人家偿命去,他就做到头了。”春玲说:“他怎么说也是咱们的孩子,你能忍心不管它。”李文军在被窝里把背转到另一边说:“要管你管,他死他活跟我没关系。”春玲知道再说也没用,自己一个人来到外面,李建平已穿好了衣服,站在外屋了,显然,刚才的话他都听到了。

    母子俩先从自家的房前屋后找起,边找边低声叫着,外面亮如白昼,不大的物件都能看得很清晰,只有背阴旮旯处,藏着一团团的暗影。找遍了附近,母子俩又分开来,挨家挨户的柴垛,墙根儿,甚至厕所都找了。越找越没有信心,越找越往坏处想,春玲的精神几乎要崩溃了。她机械的绝望的几乎是哀求的叫着儿媳的名字,看见一家的灯亮了,她不敢再叫,唯恐惊动更多的人。跪下来,向着清辉漫溢,光华闪烁的无限星空,祷告着:“主啊!给我力量吧,给我承受痛苦的勇气吧!让我坦然面对一切磨难,一切打击,一切不幸吧!主啊,救救你可怜的孩子吧,她这一生都在接受惩罚,年轻时受尽了丈夫的打骂,孩子大了,又为孩子操碎了心,我罪孽深重,让我用这一生来偿还我的罪孽吧!”她感动得痛哭流涕,内心的痛苦随着泪水而舒解。她想着自己光着脚,披头散发,在长着玉米茬的地里奔跑,逃避着男人的追打;想着自己在地上翻滚,男人的皮鞭一下一下落在身上,脸上。她忽然领悟到了儿媳不过是在重复自己年轻时的命运,一个新的轮回。

    玉敏轻松自由的一个人走在路上,一点也不感到害怕,走了近三十里的路,也没觉出累,她已经没有了刚出家门时的那种痛苦茫然的感觉。那时,她觉得自己已被伤得千疮百孔,再也无法痊愈和愈合。当男人连续击打她的耳光,强行进入她的身体时,她觉得被伤害和践踏的不仅是她的肉体,更是她的灵魂。她要离开那里,离开那个屋子,那铺炕,那个男人。六十多里的路程已经走了近一半,她觉得离小时候和姑娘时的那个家更近了,她的心早已飞回了那个熟悉的老屋,飞回到了和蔼慈祥爱她疼她的父母身旁。

    14

    当马晓丽不在身旁时,陈寿文便觉得她又成了江海媳妇,他只能部分拥有她。而现在她就走在他身边,傍着他的胳膊,头歪在他的肩上,像一个纯情的小姑娘,完全的倾心于他。夜晚不十分明朗,月亮只有半弯。而他们在月牙初绽的傍晚,曾相跟着向她家走,晓丽的脚步姿势轻柔优美,好像故意走给他看,每一步都向他发出诱惑的信息,这种印象深刻在陈寿文的脑子里,久久不去。

    他们走在远离村子的一条僻静的路上,像两个真正为了爱情而忘记一切的人。“说出来真有些好笑,我在没见到你的时候,就注意上你了。”“没见到怎么能注意上哪?”“我是在婚礼录像上看到的。我刚下车,别的人都向我这边看,你却在看别的地方。后来,你又在酒桌上出来了,别人给你到酒,你就那么注意的看着前面的酒杯,那样子好玩儿极了。”“我怎么一点也记不起来了,等那天我到你家看看这个录像。参加婚礼也挺不错,参加多少个婚礼就能在多少个家庭录像中出现。我记得你结婚时还举行了典礼,还是村长郑永来给你主持的,你穿一身红套装,鞋跟那么高,你本来就挺高了,还穿那么高跟的鞋。你还幸福的笑,挺心满意足的样子。”“你是不是觉得我那是傻极了?”“一点都不觉得,我觉得你那时很可爱。”“那我现在就不可爱了?”“你那时可爱,现在更可爱,因为现在你在我身边。”晓丽更紧地抱住了他的胳膊,身子和他贴得更紧了,几乎把陈寿文挤到了路边。“寿文,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好像疯了,忘了自己已经结了婚,生了孩子,就好像十七八岁时那样,只想着爱情,想着你,想着总和你在一起。我是不是很可笑,你笑话我了,是不是?”一种深不可支的沉重痛苦和幸福同时压向陈寿文,他的心无法承受太过强烈的爱情,太过强烈的爱情对他是一种侵犯,侵犯到他内心不愿与人分享的那一部分,那一部分不属于任何人,只能属于他自己。他用另一只手抚摸着她的头,有些沉郁的说:“我怎么会笑话你哪,只是我无法回报你同样的爱,我内心的某个地方始终醒着,让我不能完全去爱。”晓丽说:“我知道,只要你能爱我一点点,我就满足了。有的男人找女人只是为了那种事儿,根本没有爱,我能感觉到你是爱我的,不是为那种事儿。”停顿了一下,觉得下面的话有些说不出口,但仍鼓起勇气说了。“可是,要是没那种事儿,也好像不是真爱是的,我这么说,你别把我当成坏女人。”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似的,她松开了抱他的手臂。陈寿文没有说话,只是更紧地抱住了她。

    远处村庄的灯火一盏盏的亮了,大地平铺着朦朦胧胧的清辉,春天的禾苗在悄寂中不停的生长,万物蕴藏着勃勃的生机。他们已经离开村子很远了,感到了一种爱情升华出的对日常生活的远离和空间上的远离。他们开始往回走,晓丽讲着几天前传出的李文军偷看着郑永来媳妇上厕所的事,学着学着,自己不知不觉脸红了。说还有那样的男人,竟做出这种事。说还有那样的女人,竟把这种事往出说,丑死了。又说李建平媳妇被打得半夜逃走,托人接回来,没几天又被打走了。要是我,早和他离了,本来就不是什么好男人,还恋着他干啥。也不跑,就去离婚。见陈寿文没吱声,怕他多想,更亲密的靠着他,说:“江海就是不打我,你要让我和他离婚,我也会和他离。”陈寿文岔开了话题,说:“晓丽,等那天咱们到城里转转,逛逛公园,溜溜大街,到商店买东西,到餐厅吃饭,也体验一下城里人的生活。”晓丽担心地说:“能行吗,让别人看见。”陈寿文说:“没事儿,城里谁认识咱们。”晓丽沉了一下,说:“我看还是别去,我们还是别太招摇了。”说完,又怕扫陈寿文的兴,仰脸看了一眼寿文,补了一句:“要是你愿意去,我就去,可我先说一样,不许你为我花钱,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爱我。”

    两个人走得很慢,身体紧紧的靠着,在寂静中体验到一种甜蜜的孤独,陈寿文觉得自己在圆一个梦,一个未曾得到和实现的爱情之梦,他让自己沉浸去,不愿出来,可又时时意识到现实的存在。

    “这些天我怎么没看到你妈哪,他去哪儿了?”晓丽又换了一个话题,想到什么就说什么。陈寿文说:“去长春我弟弟家了,都去十来天了。晓丽说:“自从咱俩相处以来,我看见你妈都觉得亲切,好像她就是我婆婆,我就是她儿媳似的,反倒对江海他妈疏远了,好像那个婆婆是假的,不算数,你妈才是真的,多好笑啊。”偷偷在暗中笑了。陈寿文半开玩笑说:“那我就让她把你当成真儿媳妇。”晓丽装作厚脸皮的样子,转过脸问他:“那你哪,你当不当我是你媳妇?”反倒弄得陈寿文有点不好意思了。离村子已经不远,木厂卸树的声音听得更真切,卸完树的车一路响着,穿过屯子,声音渐渐远去了。

    离村口不远时,陈寿文站住了,自他们偷偷相恋以来,还没有过真正的肌肤之亲。因为陈寿文可笑的想让这场爱情具有一种诗意,所以,一直小心的避免着肉欲的发生。但今天他忽然想到她那里去了,他知道早晚都会有这一天,这一时刻,他不再坚守爱情的诗意,而向肉欲投降。看着晓丽先进了村子,消失了。他才慢慢往村里走,一辆四轮车从后面赶上来,车灯雪亮,照出很远。在屯中的一个道口,陈寿文碰到了推着摩托回来的李建平。陈寿文先和他打了招呼:“去哪儿了?”李建平懒懒地回答:“去接我媳妇了,没接回来。半路摩托坏了。”陈寿文略有吃惊的问:“这几十里的路你一直推回来的?”李建平说:“费这么大劲儿也没把人接回来,我都去了四五次了,这次她是铁了心了,我跪下求她都不行。今天我去连她影都没见着,我丈人说她去城里干活了,等她回来再劝劝。”陈寿文说:“我说你也别生气,你真不该一次次打人家,你媳妇那人瞅着性格多好啊,咋能犯着你打,真是你不对。”李建平说:“谁说我我也不生气,这阵儿要是有人打我一顿才好那。我这辈子算完了,老婆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他爸说她回来劝她,都是安慰我,我知道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离开李建平,陈寿文在道上转了转,确信没人看见,才开门进了晓丽家的院子。望一望屋子里,窗帘已放下来,什么也看不到。到了门前,轻轻拉开门,走进去,屋里没人。正疑惑间,听见走廊里有水声,晓丽在里面轻柔的叫了一声:“等一下,我马上就洗完了。”过了五六分钟时间,水声停了。又过了一会儿,听见脚步声,晓丽开门进屋来。身上只穿着一条雪白的三角短裤,和一个窄小的乳罩,一脸的羞涩,说:“你把盆里的水倒掉,也洗洗吧,锅里有水。”

    陈寿文在澡盆里洗着,尽量沉着和镇定,那种兴奋新奇和激动仿佛要破胸而出,但他仍克制着自己,让自己平静下来。延长那一时刻是有意味的,他知道,过了那一时刻,一切都将变得平淡无奇。屋外的道上有人走过,前面的院子咔嘣一声,门锁上了。晓丽轻轻走回来,开门进到屋里时,犹疑了一下,向走廊走过来,探进头,好像毫不在意地说:“我给你搓搓吧,我不看你,你别不好意思。走廊内光线昏暗,他看不大清她的表情,只平淡地说:“不用了,我马上就完了。”她冲他一笑,说:“我可没着急。”

    陈寿文走进屋子时,晓丽已经在被窝里等她了,陈寿文上炕往起掀被,想看看她。她不好意思的拽着,不让他看,拗不过他,撒了手。他发现她身上什么也没穿,光润的酮体坦陈在明亮的日光灯下,像一具商店橱窗里的塑料模特,不像真的。她羞得用双手捂住了眼睛,见陈寿文好一会儿没有动静,把手移开了一点,又赶紧遮上了,嗔怪道:“还没看够哇。”陈寿文的意志在最后一刻放弃了抵抗,压了上去,感觉到她的肌肤又腻又凉,柔软而富于弹性。她的手放了下来,但仍痴迷的紧闭着眼睛,随着他的一次次进入,呼吸急促起来,同时双手紧紧地抱住了他。两个人在炕上翻滚着,淋漓尽致的宣泄着激情。一支黄豆粒大的蜘蛛从棚顶顺着蛛丝溜下来,但马上又好像受了炕上两个人的惊吓,急急地爬了回去。外面一只夜鸟无声滑过,没有一丝风。

    15

    李建平自杀了。事情的起因非常简单,他从外面回来,进屋时,衣服被门框上的一道木刺挂了一个口子。衣服倒不是什么好衣服,但李建平却从锅台上拿起一把菜刀,一下一下往门框上砍,把菜刀砍得卷了刃。李文军气得直骂。李建平就怕父亲骂,每挨一次骂都是一次精神上的凌迟,一刀一刀从皮肉开始,直割到五脏六腑。而且,每骂到最后,都是要他死。有很多回挨骂后,李建平都暗下决心,如果下次再骂他,他就死给父亲看看,让他后悔一辈子。但每一次他都没舍得死。这一次他被骂得实在受不了了,有点发蒙,就拿起水果刀,冲外面喊:“别骂了,你不就是让我死吗,我死就是了。”李文军在外面骂:“你还有那个脸,你要有那个脸,早就不是你了,你媳妇也不能走了不回来。你有啥能耐,动不动就打人家,不打人家还未必愿意和你过哪。你媳妇算是好样的,要不就凭你这样的,人家早走了。现在人家走了好,走了人家就享福了。”春玲从东屋说:“你还骂,还不看看孩子啥样了。”李文军说:“啥样了,死了好,死了就不用和他操那份心,生那份气了。”

    春玲下地出来,趴西屋门一看,就大声叫起来:“孩子拿刀扎自个儿了。”推门,踢门,回头冲李文军喊:“你快想想办法呀,孩子拿刀把自个扎了。”李文军不再骂了,但还不服软,说声:“我不管。”转身回屋了。春玲跑到外面,打破玻璃,拔开插棍,开了窗户,跳进屋,把脸色铁青的李建平抱在怀里,叫着。李建平的上腹部扎进的水果刀只剩刀把在外面了,直戳戳的立着,显得很别扭,多余。李文军不放心,也出来趴门看,见儿子成了那样,反而冷静下来了,不慌不忙的开门出去,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是他所不能容忍的了,他绝望,但不悲哀。来到外面,李文军也从窗户进了屋,没到儿子跟前,先把插着的门开了。听到动静的邻居郑永来跑过来,看到跟前的情景,也大惊失色,说还不快去找大夫。李文军一声不语的走出屋,去找村里的医生。屋里又来了几个左邻右舍的人,有人说村里的医生能干什么,还是赶快送走吧。也有人建议等医生来处理一下子再送走,现在肚子上的刀先别动。春玲一时也没了主意。村医生很快就来了,一看就说:“赶快送走,这我能处理了吗,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春玲让李文军去找车,李文军说:“还是你去吧,我在这儿看着他。”从春玲手里把身体软绵绵的儿子接过来,一时间,李文军觉得眼前的儿子很陌生,怎么也记不起他小时候的抱他的模样。

    春玲跌跌撞撞昏头昏脑的先到了陈寿文家,陈寿文听完情况后,马上说:“不是我不给你送,这四轮子一颠跶不把人颠完了吗。你去木厂找孙百书,李老大都行,他们的轿车又快又稳,,一会儿就能到镇上了。这种事他们再着忙也能给跑一趟。”春玲又奔向木厂,在道上,碰见从卖店回来的孙百书媳妇。她上前就求人家跑一趟,孙百书媳妇惊讶之后,说车不在家,今天孙百书出门办事去了。告诉她李老大在家,让她快去,不然说不上什么时候就走了。

    李老大的木厂占了大约十几亩地的面积,西面一流三十多米的房子是细木工车间,北面八间正房住人和堆放成品,东面一溜棚子加工木材和扒胶合板。院里也堆得满满的,除了原木外,还堆着成垛的胶合板和码得整整齐齐的细木工板。春玲进院时,在带锯旁,几个人正往一辆车上装破好的棚楞和棚条,一个人说:“回去最少得弄个十斤重的肉食鸡,小的不要。”另一个人说:“还得弄个肘子。”旁边的胖子说:“肉食鸡肘子算什么,等我盖完了房子搬家时,弄它五十席,到时候我都给你们送请柬,你们可都得到场啊。至于花多少钱,自个照亮着,别把我吃赔了。”这时,有三个人推着一辆装着一大摞细木工板的板车过来。春玲向其中一个人打听老板在哪儿,那个人用手一指,说:“在那儿呐。”李老大正比划着让一辆货车往里倒,道两边都是东西,车倒得很慢,李老大在车后侧手一下一下小心谨慎的往后招。春玲一下子很胆怯,眼前的与儿子生死无关的忙碌景象让她清醒,回到现实。他畏怯的走到李老大跟前,等车到了位,李老大手一按,车停了。春玲眼泪汪汪的上前,畏畏葸葸把情况说了,李老大愣了一下,没有像别人那样多问,冲院里一个干零活的年轻人喊了一声:“洪成,你过来。”年轻人放下手里的活,走过来。李老大指了一下春玲,说:“你开上车跟她走,送一个人上医院。完事之后到商贸工地看一下,找大刘,问他我送的那几车模板的款子准备好了没有,我打了好几次电话,他都关着机。”又转身问春玲:“你去那个医院?是去镇里吧。”

    李建平被送到医院不到半日就死了,李文军的母亲听到消息一下子病倒了。开始时还骂儿子,念叨孙子,后来也不骂了,孙子也不念叨了,只要人给她看病。说在家干打吊瓶也不好,要去省里的大医院。没人理他,她就说:“我知道你们心疼钱,电视上当妈的为了给孩子看病能卖腰子卖血,当儿女的咋就舍不得钱救你妈一命。你妈不愿意死,你妈还想看看这个花花世界哪。”

    李文民去找哥哥商量,李文军显得有些萎靡不振,好半天没吱声,想了一会儿,才说:“这事儿我是管不了了,自己家里的事还顾不过来纳,你爱咋办就咋办吧,我是真的管不了了。”说着,就去找烟抽。自儿子死了以后,他学会了抽烟。见哥哥这个样子,李文民站起身往外走,李文军又把他叫住了,说:“这儿就咱哥俩,我说几句话,你爱听就听,不听就算了。咱妈的病好不了了,都快八十的人了,也别再往她身上搭钱了。上大医院,那得多少钱,就是有钱也造穷了,别说咱这没钱人。在家打打吊瓶,说不上还能好哪。”李文民没有吱声,心情沉重的出来。外面是一个明朗的世界,道旁人家的门前拴着几头牛,悠闲的吃着柴叶,一只半埋在土里的白色方便袋随风颤动,教会里传出伤感动人的唱诗声,一架飞机从头上轰鸣飞过,渐去渐远,深柔广大的天空显得很干净。

    16

    儿子寿武的家住在四楼,可秀莲怎么都觉得是三楼。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也没好意思问儿子儿媳。小两口都上班,家里就她一个人,儿子说要是在家呆着闷了,就锁上门,出去走走,看看大街,到附近的公园逛逛。但也别走得太远。但秀莲很少出门,寿武给她买了一大堆碟子,她大部分时间是在家看电视。她想找个串门的地方,想找人说说话,可这里找不到。楼下有个幼儿园,个人开的,收了二十几个孩子,每天学拼音,做算术,玩各种游戏,秀莲有时也下楼看看孩子们玩儿。这时她就想起乡下的小孙女,产生了一种类似想家的感觉。刚来时,晚上睡不着觉,一想到“悬在”空中,她就有些担心害怕。要是来场地震,这楼房可不比乡下的瓦房保险。一倒,可就都成了“肉馅”想到这儿,她又为儿子担心了,想儿子还不如在家好。自从男人出车祸离他而去,她有时就爱这样胡思乱想。凭空冒出一个想法,就当真的想下去。

    头几天,大儿子寿文来看她一趟,拿来了一些菜,说李文军的独子李建平死了,是自杀,他奶奶一股急火,也病重去世了,这一家不到半个月的时间,接连死了一老一少两个人。有人找村上,说屯里一条道有说道,西南东北向,道那有这个向儿的,不是让屯里人都奔西南大路吗。要求村上改道,各家齐钱破破。还有人说有个算命先生从屯里过,说这个村净死没到寿的人,说还得死。但改道也不是件简单的事,涉及到好几家的园田地,往出拿钱也有人反对,还有人根本就不信,说村上带头搞迷信。本来郑永来想借这件事提高一下自己在村里的地位,但见意见不一,也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与陈寿文一起来的还有江海媳妇,他是来给男人送衣服的。江海活忙,包工头不让耽误工,他已经二十几天没回家了。这个年轻媳妇说话时始终含着笑意,带着一丝讨好她的神情。秀莲当时也没多想,儿子不是那种人,江海媳妇也是村里一个非常贤惠,知情知理的女人。可过后他才觉出有些不对劲儿,越想越不对劲儿。她有些呆不住了,打算这一两天就回去,他要给孙女买一套衣服带回去,还要给儿媳雪心买,要是儿子做了对不起人家的事,她这个当妈的更要对人家好一点。当然,寿武媳妇也要给买,不能做让人挑理的事。男人给她留下了一笔数目不小的赔偿金,她自己也花不了,不给儿女给谁花哪。再说自己也能干,还能养活自己,还没到给自己留后路的时候。如果真到了动弹不了那一天,儿女不孝,留着这笔钱又有什么意思哪,还不如死了好。

    从商场回来,秀莲绕到市场,儿子拿的菜已够吃几天,她是去看一下在那儿卖菜的李建平媳妇玉敏,她到现在可能还不知道自己已成了寡妇。她到城里的第三天,就在买菜时看到了她,玉敏求她千万别把她在这儿卖菜的消息告诉别人,秀莲满口答应了,连对来看她的儿子寿文都没说。其实李建平已死,李家人知道也无所谓了,但她一心不想把玉敏在这儿的消息告诉别人,所以,对寿文也没说。

    17

    玉敏连父母都没告诉,就独自来到城里,在郊区租了一间小房,早上两三点钟就起来,赶到菜市,从菜农手里开回菜,再到市场里零卖,每天也能挣二三十元,但也有挣不到钱的时候。她只给家里打过一次电话,还是打到村长家,让他代转的,只是带给父母一个平安的口信。至于在外面的难处,她一句也没有说。在这里,她面对的是完全陌生的世界和完全陌生的人,每天除了和最实际的生存打交道之外,生活没有别的内容。但她从没想过要回去。自从碰到陈寿文的母亲,她的生活才有了一些温暖和生趣儿,她每隔几天都要来看她一趟,说是路过,其实是特意来看看她。有时,她甚至可笑的想,要是她是她的婆婆该有多好,至于是做寿文还是寿武的媳妇,她倒没想过。

    秀莲老远就看到玉敏在摊位前招徕买菜的人。抬眼看到她,冲她笑了。秀莲在一旁看到她打发走一个买菜的老太太,问:“这两天菜好卖吗?”玉敏说:“还行,还那样儿。”看见秀莲手里拎的装衣服的所塑料袋,问:“给谁买的衣服啊?”秀莲把买的衣服拿出来,让她看,说这是给孙女买的,这是给寿文媳妇买的,让她评价一下。玉敏看着又羡慕又难过地说:“你对媳妇真好。”秀莲见她这样,就把给寿武媳妇买的衣服拿出来,说:“这是给你买的,你看合不合身。”玉敏眼睛一亮,拿起来反复看,说:“现在城里女的都穿这式样的,我看很多城里女的都穿这个。”说到这儿,忽然不好意思了,把衣服推给秀莲,说:“我知道这不是给我买的,我整天在这儿卖菜,哪能穿得出这种衣服哪。”秀莲说:“那你今天跟我到寿武家,寿武媳妇有两件不爱穿的衣服,正愁送不出去,你去看看,看能不能船上。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散集后你先别走,我来找你,是真有事要告诉你。”

    午饭时,寿武两口子回来吃饭,秀莲在桌上对儿媳说:“我在市场上看到我跟你们说的那个玉敏了,她见我给你们都买了衣服,看着听难受的,你要是有不穿的衣服,就给她挑两件,我已经跟她说了,让她今天来取。”淑娟说:“妈,我跟寿武才结婚一年多,那来穿剩的衣服啊,以前的衣服我都扔在娘家了,要给她,也都是我喜欢的。”秀莲说:“那就算了,我也是糊涂,忘了你们才结婚不久。”心里想着这件事有点麻烦。寿武看出了母亲的难处,冲淑娟说:“你就挑两件吧,妈都跟人家说了。”淑娟有些不高兴,说:“那我就挑挑看吧。”秀莲说:“你挑吧,新时候多少钱我给你,你再买新的。”淑娟脸上马上多云转晴。说:“妈,看你说的,好像我多在乎钱似的。”寿武在一旁说:“我看你就在乎钱,妈一说给你钱,把你脸都乐开花了。”淑娟有些不好意思,说:“谁不爱钱,妈你说是不是。”秀莲对寿武说:“你媳妇说的对,你们都有钱了,妈才高兴。”

    玉敏菜没卖完,秀莲就找她了。玉敏把菜收拾了一下,说:“婶儿,只能给你拿点剩菜了。”秀莲连忙说:“千万别拿,家里头两天寿文拿的菜还没吃完哪,你再卖一会儿,我等你。”正好旁边来了两个妇女,问剩下的菜全都要能不能贱点。玉敏说:“婶儿,那我就全都卖了,也不知你家里真有没有,这点菜值不了几个钱的。”秀莲说:“真有哪。”玉敏把秤、袋子和筐收拾了一下,放到车上,推到市场门口卖茶蛋的老头摊前。老头坐在矮凳上,拿着把扇子,赶着飞来的蝇子。玉敏说:“大爷,你帮我看一下车子,我一会儿就回来。麻烦您了。”老头挺好,哑着嗓子说:“麻烦啥,你去吧。”

    离开市场,两个人边走边聊着。一个蹬三轮的男人从后面赶上来。问:“坐车不?”秀莲说:“不坐,我们道不远。”玉敏回头看了那个蹬三轮的人一眼,说:“都是农村来的,和我和租一座房子的那家人,就是男的蹬三轮,女的卖馒头。”秀莲说:“不到城里不知道城里农村人那么多。”指了一下前面的水泥桥,说:“过了这座桥,农民城那边就是寿武家。”玉敏抬头望了下,说:“就是那栋红楼吧。”秀莲说:“就是那栋红楼,去年新建的。”玉敏半有意半无心的称赞着:“寿武他们真行,刚结婚就买楼了。”秀莲说:“贷款买的,得按月给人还钱。他爸的赔偿金寿武死活不肯用,日子过得也不怎么宽裕。论余钱,还赶不上寿文他们哪。还是农民好,挣得不多,花钱的地方也少。”提到陈寿文,玉敏忽然想起一件事,有些犹豫地说:“婶儿,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秀莲的心动了一下,说:“什么事儿,你说吧。”玉敏想了一下,说:“前天我看见陈寿文和江海媳妇了,他们有说有笑,很亲密的样子。开始我还以为看错了,后来一看,真是他们俩,他们没看见我,好像就是来闲逛的。”秀莲没感到惊讶,反而有一种猜测被证实的平静。但为了掩饰她早已知道了这件事,她停下脚步,问玉敏:“真有这回事儿?”玉敏说:“是真的,我真看见是他们了。”低下头,好像无意中看见了这件事有什么不对似的。秀莲拉着了她的手。“这件事你对谁也不要说,传出去对两家都不好,我回去问问寿文,要是真有这回事,怎么也得栏着他。”玉敏对自己说出这件事有些后悔,何必做长舌妇去破坏人家的好事,陈寿文要是知道了这件事是她告的密,不定会怎么想她哪。见寿文妈叮嘱他,就说:“我不会对人说,你也别说是我告诉你的,他们知道了不定会怎么恨我哪。”秀莲说:“我不把你说出去,再说,我也不能打他,骂他,就是好好劝劝他,他要是不听,我也不能硬板牛脖子。江海媳妇也是,平常看着多好的人哪,长得又标致,又和气,又通情达理,听说在家时差几分没考上大学,咋就和寿文搅到一块儿了哪。”玉敏听到秀莲夸江海媳妇,心里竟可笑的产生了几丝嫉妒。

    开门进了屋,玉敏往四周看着,由衷的羡慕说:“还是城里的房子好啊。”有些不敢走动了。秀莲说:“好也是人住的,我刚来的时候还有些住不惯,觉得拘束,还不如自家的瓦房好。连让玉敏坐在沙发上,给她端上水果。见秀敏不好意思吃。硬往她手里塞,说:“城里人往上端水果都是摆样子的,咱农村人不来这虚的,你就吃吧,也没外人,衣服寿武媳妇早找出来了。”到卧室,不一会儿,拿出几件还挺新的衣服。玉敏有些不好意思要,说这是新的呢,秀敏说:“样子都过时了,淑娟早就不穿了,我穿不出,雪心还不要,妯娌两个有点不对付,谁也瞧不起谁。淑娟有点小心眼儿,雪心一点亏也不吃,凑到一快儿了。咱们别说她们了,你快试试衣服吧。玉敏站在镜前试着,高兴的脸色绯红,说:“我好长时间没穿好看的衣服了,整天卖菜,只能穿一身又老又土的衣服。”兴奋了一阵会儿,秀莲替她把衣服收起来,装在一个大塑料袋里,放在玉敏跟前。坐下来,说:“我还真有事要告诉你。你这段时间没听到家里的消息吧,?”玉敏说:“除了你,家里边谁也不知道我在这儿,我什么都不知道。”秀莲往玉敏跟前坐了坐,说:“那我跟你说这件事儿,也不知道对你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李建平死了,是自杀,他爸骂他,他就拿刀扎了自己的肚子。救也没救过来。”玉敏先是惊愕,而后眼泪就流下来了,哭着说:“他这是自找的,他活该,他死了,我一滴眼泪都不掉。”说着,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像是为了证明流眼泪并不是她所愿。

    哭了一会儿,玉敏眼睛红红地问:“他死多长时间了?”秀莲说:“听寿文说有十几天了,人都安葬了。”两个人一时都无话可说。沉默中,秀莲感到了自己与眼前这个年轻女人有着某种共同的命运,这使她对她感到亲近,产生了一种母性的爱怜。窗外视野所及处,两栋高耸的楼体间有十几只白色的鸽子穿越,更远的背后,是一片灰蓝色的天空。

    18

    江海夜里回来,叫了好半天,老婆晓丽才出来开门。心下生疑,进屋仔细观察,很快发现了不正常,炕上被褥凌乱,晓丽的神色慌张,而且,穿这一条他从未见过的窄的不能再窄的短裤,上身赤裸,只披着一件衣服,里面的乳房裸露。从时间上看,她只穿这样简单的衣服,马上就能出来给他开门。联想到上次回家父母透给他的话,好像什么都明白了。他目光阴郁的看着晓丽,看得她脸上的表情无处躲藏“你在家偷男人,你这个婊子。”女人慌乱了一下,故作镇定的样子,显得有些假里假气。说:“你在说什么呀,回来就骂人。”她没有生气,恼怒,转身走开不理他,这更证实了他的猜疑。他有些泄气,委屈,怨恨。说:“你对得起我吗,我在外面累死累活的赚钱,你却在家养汉,当婊子。”晓丽避重就轻地说:“你在外面干,我在家也没闲着,地里家里房上地下那样活不是我干的,你伸过一下手吗。回来就骂人,乱怀疑人,我还说你在外面胡搞哪。”此时江海还不能断定老婆做了对不起自己的事,但他不能不怀疑她的清白,他只有一意认定她的奸情,才能逼出真相。“你是没闲着,你那地方没闲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陈寿文的事,我今天就是回来抓奸来了。看你今天穿得这样,不是卖x,当婊子,谁穿成这样,我跟你结婚也有好几年了,你为我穿成过这样吗。”晓丽本来觉得自己有负于他,自然口气上不那么硬气,但见江海一次次骂她婊子,说那么难听的话侮辱她,那点最后的愧疚也没了。她边上炕穿衣服,便冲着地上的江海说:“为你穿,你也配。你算什么东西。我还警告你,别再骂我婊子,我不是婊子,不许你污辱我的人格。”江海有点气懵了,大声说:“我就骂你婊子,你这个婊子。我还要杀了你,杀了陈寿文。”说着,煞有介事地去找厨房取菜刀,打开厨房的门,开了灯,正好菜刀放在锅台上,他没有不拿的理由了。但他仍在厨房里翻盆弄碗,装出在找的样子。边找边大声说:“妈的,这菜刀弄哪儿去了,我非的找着不可。”最后实在托不过了,才拿起来,尽量慢的往屋走。发现晓丽还在炕上穿衣服,并没有吓得跑出去,有点沮丧。见江海拎着菜刀出来,还没穿好衣服的晓丽本能的向炕里躲了一下,这更刺激他把假戏演得逼真。他说:“我先杀了你,然后再杀他,玩了我再自杀。”边说边上了炕,往老婆跟前凑,晓丽往后躲着,躲到墙角时,不再躲了,反而往前站了一步,几乎挨到了江海,说:“你杀了我吧,杀了我,我也还是爱他,我这辈子做回人值了。”江海没有想到把菜刀举起来,没有想到砍下去,胳膊就好像自己动起来,真的砍下去了。并没有用多大的力量,菜刀却嵌进晓丽的头颅一寸多深。血从刀口下面流下来,细细的一条,像活了似的流过眉心,流过左侧的鼻翼,在口唇处停了一下,继续往下流,切割过整个颜面。晓丽的身子一点点往下堆,眼睛幽怨的看着眼前惊呆了的男人。看见老婆瘫在了墙角,江海好像从梦中醒来,又好像置身在另一个梦里,一下子把老婆抱在怀里。晓丽眼睛大睁着,但显然已经看不见什么了,嘴里还在重复着一句话:“我不是婊子,我不是婊子-----”江海的眼泪一下子流下来,哭着说:“你不是婊子,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知道。”他只管哭,不知什么时候,晓丽已经在他的怀里死了。但他仍然抱着她,他已经忘了因为什么杀了老婆,他只记得他杀了老婆这个事实。江海哭一阵,睡一阵,做了无数个梦,醒来又忘记。精神处于一种谵妄状态。

    19

    直到天快亮时,江海才感到怕,他杀了人,他成了杀人犯,他会被关进监狱,会被判死刑。他怕得要命,感到绝望,想到了逃走和自杀,但在最后一刻,他选择了自首。太阳出来,世界亮堂堂,村里人家的烟囱冒出了炊烟,门前在木厂干活的人都上班了,在乡中学上学的学生也骑车过去了。要是在城里工地上,这时也早起来了干活了。昨天他还在城里,他砌的一个窗口因为量差了尺,大了十公分,被包工头臭骂了一顿,觉得又屈辱又没面子,现在没什么感觉了,甚至连包工头的臭骂也是一种享受,可望而不可即了。尔后因为这件事,他才要请假回家看看,因为没赶上早一点的车,只好多等了两个小时,在车站,他几乎想要不回来了。他要是当时又回到工地该有多好啊,那么,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在往家走的路上,他还想着家里的老婆孩子,感到了家的温馨,现在一切都恍如隔世了。

    江海把老婆最好的衣服找出来,很费劲儿的给晓丽穿上,整理好,又把她脸上的血迹擦干净,平放在炕上,头枕上了枕头,又盖上了被。便走出屋,先到了父母家,儿子还未醒,母亲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说昨天。看完儿子和父母,江海毅然向乡上走去。在村口,碰见了卖菜回来的张玉江媳妇,同她打了招呼,继续向乡上走。一路上,他觉得两旁的庄稼,杨树,脚下的小草,小草上的露珠,偶尔飞溅起的一只蚂蚱,枝头的小鸟都很可爱,都很美好。

    到了乡里,太阳已经升起很高,店铺都已开门,在街上,他碰到了村兽医李文军,他们打过招呼。李文军说是来办理儿媳的离婚手续的,他先要找一个人,走开了。江海直接去了派驻所。派住所里只有一个年轻人值班,见江海进来,问他有什么事,江海说他自首。年轻人吃惊的看了他一眼,随后漫不经心的问:“犯了什么罪?”江海说:“我杀了人,我把我老婆杀了。”年轻人腾的站起来,想要逃走的样子,随后又坐下,又站起来,着急忙慌的走出屋,说:“这件事我处理不了,我去找所长。”出去后,在外面把门锁上了。不一会儿,刚才的年轻人领着另外两个人走进来,开始询问,问完之后,给江海戴上了手铐,关到了另一间有铁栅栏的屋子。江海开始后悔自己的轻率,这么容易的送上门来,竟受到这样的对待,可仔细想想,又觉好笑。对一个杀人犯不这样还啥样哪。他安心地等着,想现在他们可能已经到了胜利村,看到了炕上的尸体。父母和孩子也该知道了。村里肯定沸沸扬扬,传说着杀人和被杀的事。陈寿文肯定也会知道,他又会做何感想哪。也许会难受,想到别的男人为自己的老婆被杀感到难受,他又痛苦起来。但陈寿文也可能感到庆幸,他逃走了,不然被杀的可能就是他。杀一个也是杀,杀两个也是杀,反正都是活不成,他有些后悔,当时怎么没想到去报复他。可杀了他又有什么用哪,反正自己都得死,死了就什么都没了,连恨都没了。江海边想边浏览墙上写的字“既来之,则安之心平气和。”“请进来,送出去,待客之道。”有个女孩的勾勒画旁边,写着一行字“小玉伤心的肖像。”江海又细看,果然画中的女孩流着泪,像是脸上的麻坑。江海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陌生的世界,在他之前不知有多少人在这里短暂停留,他们或许有着与自己相同或不同的心境。

    江海被锁在靠墙的暖气片上,蹲着站着都不得劲儿,觉出了自由的可贵,盼着有人来,就是马上拉出去枪毙,也比在这儿活受罪强。门口有了动静,有人趴着穿着铁筋的小窗往里看,原来是李文军。李文军看着他,说:“你说你挺奸的人咋出这傻事哪,你说你为这事杀人多不值。你没想杀了人,自己还能活吗。”江海好像遇见了亲人,说:“叔你就别说了,我当时都不知道是咋回事儿,我真的只是想吓唬吓唬她,那阵儿说不上我是迷住那一窍了,要讲迷信,我那阵就是让恶鬼和黄皮子给迷住了。”李文军说:“你小子还真能狡辩,留着这话上法庭说吧,跟我说没用。你也真够狠的,就下的去手,不想别的,就想她跟你睡了那么好几年觉,给你生了个儿子,你也不能这么做呀。跟个男的有什么罪,现在就兴这个,我就不信你就没惦心过别人的老婆。男的都一个德行,女的也那样。我想你也不能活着出去了,我也不妨告诉你,我和郑永来媳妇搞上了。一开始她还假正经,现在被我侍弄得在我怀里成了一滩水。你也太死心眼儿了,她搞你也搞啊,不就扯平了。”外面有人撵他“去去去,在这儿白乎什么哪。”李文军从窗口消失了,在外面说:“我教训他两句。”外面人说:“我看你就该教训。”脚步声远去,又没动静了。

    中午时,父母带着儿子来看他,给他拎来了一饭盒饺子。江海吃着,也不抬头看父母和儿子,他们也没埋怨他,只是流着泪。四岁多一点的儿子瞪着陌生的大眼睛看着他。儿子太像他妈了,像得让他不敢看他。临走时,他想亲近一下儿子,儿子却敌视的躲开了,还狠狠地踢了他一脚,骂他:“你这个大坏蛋,你还我妈。”江海一时愣在了那儿。母亲拉着小孙子,说:“他是你爸呀,你咋踢他。”儿子大声说:“他不是我爸,他是大坏蛋。”父亲和母亲的脸色一时都变得很难看。江海苦笑着:“爸妈,你们带他走吧,小孩子-----”眼里有了泪光。父亲过来,一把抱住了他,痛哭失声。江海心里如刀割般的难受,边哭边说:“爸,你白养了我这个儿子,我再也不能给你养老送终了。”母亲抹着眼泪,拉开了父亲,领着小孙子走了。屋里又只剩下了江海一个人,他想哭,可哭不出来,想喊爸喊妈,也喊不出来。望着徒徒的四壁,天真地想,这要是一场梦该多好啊。一觉醒来,伸伸懒腰,打声哈欠,然后再去做该做的事。他的精神恍惚起来。

    20

    三个月后,又回到城里当保姆的玉敏中午买菜回来,路过旁边的一个工地时,看见一个民工好象是陈寿文,因为急着回去做饭,没有到跟前看个究竟。午饭后,她又出来,找到了那个工地。正要找个人打听,忽然看见陈寿文正同几个民工坐在沙堆旁说话。她走过去,叫了一声,陈寿文看见是她,愣了一下,马上高兴的站起来,和她打招呼。“你真像个城里人了,我都有点认不出你了,要是走到大街上,我都不敢认你。”陈寿文没有多少变化,只是瘦了些,好像爱说话了,玉敏知道他不是一个很爱说话的人。“你这样说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我也是来打工的,我的工作说的雅一点叫家政服务人员,说的俗一点,叫保姆。”玉敏为能在陈寿文跟前调侃自己的工作,觉得很有意思。陈寿文笑了,说:“到了城里就是不一样,连俗和雅都知道了。”见坐在沙堆旁的几个民工都看着他们,两个人便离开工地。顺着大街慢慢走“你怎么到工地来了哪,你家不是有拖拉机吗。”玉敏问他。陈寿文沉了一会儿才说:“我离婚了,把什么都给了她。”又抬起头来,好像把什么东西从肩上卸下去。接着说:“我现在是光身一人,来去无牵挂。”见玉敏吃惊的停下来,看着他。马上解释说:“是我心甘情愿不要的,我只提出把孩子归我,可雪心不同意,说孩子跟我得遭罪,我就没再坚持。”玉敏不好问什么原因离婚的,但又忍不住好奇心,问:“你们谁先提出的?”陈寿文这时已恢复了平静,说:“我先提出的,我主要想换个环境。”好像怕她再问什么。马上又接着说:“我还有一件事要求你,你在城里能不能给我找个住的地方,只要能住就行。你知道工地要是没活了,我就没地方住了。”玉敏说:“那我跟东家说一声,让他们帮你找。我在城里也不大熟。”陈寿文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他停下来,说:“我得回去了,快到干活时间了,晚了又得挨训。”

    玉敏回去真地把这件事放在了心上,跟东家把这件事说了。过了一段时间,见没动静,玉敏又跟东家说了一次。忽一日,东家回来告诉她,说有一个夜班门卫的工作,既可以有住的地方,又能挣一份工资。玉敏兴奋的去工地找陈寿文,可到了那儿,工程已完工,陈寿文不知去了那里。玉敏歉疚的离开了已完工的工地,内心空落落的。街上人不多,天已凉了,马路旁的树上几片枯黄的叶子落下,滑过柏油路面,溜进了墙角,那里已聚集了一些叶子和一只白色的塑料袋。或许他已回到了乡下。但转念一想,寿文怎么会回到乡下哪,他原本就是为了逃避才从那里出来的。渺渺茫茫中,玉敏觉得寿文一定还在这个城市,在这个城市的某个地方,说不定哪一天,他们就会不期而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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