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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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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时候,如果荆轲再这样子拖着,战祸一生,大局便难以收拾了。为了要表示他的心情沉重,以及制造一种紧张气氛,迫使荆轲即时作个明确的决斯,所以他有意做得步履匆遽,神情惶急,匆匆相见以后,便看看夷姞说道:“妹妹,你回避一下,我和荆卿有句话说。”

    这叫夷姞又担一重心事,回避是回避了,却躲在屏后静听。

    “荆卿!”太子丹的话说得很快,盖聂不知何时可到?也许还得等些日子。秦国那方面,早经通知,秋间奉使,似乎不便失信。如今我有个两全之计,想先遣秦舞阳动身,你看如何?”

    荆轲勃然大怒!胸膈间气血翻腾,几乎按捺不住。秦舞阳一个好勇斗狠的少年,足迹不出燕市,未曾见过世面,何能遣去独挡一面办这等大事?这明明是怀疑他迟迟其行,有畏怯之意,因而拿秦舞阳作个借口来逼他动身。枉托知己,原来全然不信,这叫荆轲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但转念一想,实在也怪不得他!要谅解他报仇心切;要谅解他见识不够;要谅解他偏爱秦舞阳。正当荆轲这样闭目不语,心里不断在为太子丹找理由来平自己的怒气时,隐在屏后的夷姞却是急坏了!

    她初一听她哥哥的话,心便往下一沉,此时看见荆轲这等神气,深怕他说出一句翻脸的话来,搞得无法收场,所以赶紧闪身出现,紧皱双眉,重重叹息:“唉!哥哥,你就少说一句好不好呢?人家刚跟我说过,决定不等盖聂了,偏偏你这时候来说一句先遣秦舞阳。何苦!”

    一听这话,太子丹深感意外,同时失悔不止。但这时却不便自己承认失言,好在措词总算婉转,还有分辩的余地。“妹妹,你错怪我了!我原是来跟荆卿商量的。副使先行,正使后继,也是列国交聘常有的事。”说着又转脸向荆轲投以略带歉意的微笑:“荆卿,你不会介意吧?”

    荆轲原来就打算原谅他了,加上夷姞对他的责备,越发心平气和“太子!”他说“我知道你心里着急,其实我比你更急。我原以为盖聂可能会为了另一个原因到燕国来找我,此刻看来,多半是我猜错了,盖聂十之八九不会来了。请吩咐下去,尽速启程。”

    “也不必太匆忙。”太子丹满心欢悦,不敢放在脸上“等我叫人拣个吉日,出了月再走。”

    “为什么要出月走?”

    “这个月里,宜于长行的日子只有一个了。”

    “那一天?”

    “就是后天。太匆忙了!”

    “后天?”真是太匆促了些,荆轲想了一下,断然决热地说:“好,就是后天!”

    一傍静听的夷姞,听说后天就走,万千离愁,一齐涌上心来,顿觉魂飞魄散,浑身发软,连坐都坐不住了。

    “妹妹!”太子丹一眼瞥见,十分关切:“你怎么了?”

    不问还好,一问,夷姞的热泪滚滚而下,双膝一起,踉踉跄跄地躲入别室,随即听得哀哀哽咽的声音。

    一个哥哥、一个丈夫都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太子丹心如刀割,却还不能过份形诸颜色,同时也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妹妹,荆轲却不同,他了解太子丹此时此地的处境,更了解只有自己才能安慰夷姞--但是,这必须请太子丹避开。

    到了这个地步,他不必再过于顾忌了“太子,”他简单明白地说“请回东宫吧!”说着,自己先站了起来,准备送客。

    “好!”太子丹也报以率直:“请你劝劝夷姞!”

    “是!”荆轲忽然想起一件极紧要的事:“太子请留步,有一大事奉陈:上次陪徐夫人去看宫中侍医,我曾谈到,跟他要一服毒药。他说有张极好的方子,照方调制成丸,效用极佳。请太子嘱咐他,尽速制办,我必须带了走!”

    带走何用?不必说,是用来自裁。秦舞阳有匕首在手,而荆轲手无寸铁,只好服毒。此去不论成败,燕国的正副两使,都无生还之理,原是彼此都了然于心的,所以他们一切的筹划,都到刺杀嬴政为止,此后不必谈,也不忍谈。但到了这时候不能不谈,而太子丹也不能不有所表示。

    “荆卿!”他容颜惨淡地说:“先不必打算到这一步。嬴政一死,秦国的局面便不同了。那时候你被执下狱,且熬些苦,我另外派人,辇重金到咸阳替你上下打点,未必无生还的希望。”

    荆轲没有功夫去分辨他的话,究能做到几许?只极坚决地说:“太子,我决不存此望。此番生离,即是死别;务必请太子吩咐侍医照办,莫误了我的大事!”

    这叫太子丹如何回答呢?唯有含泪相看。就这时候,一声凄厉的长号,摧人心魄;荆轲顾不得太子丹了,匆匆一揖,赶紧回身,走向别室。

    痛哭失声的夷姞,斜伏在地,浑身抽搐,那“此番生离,即是死别”八字,令人肝胆俱裂,多少天来积压着的悲痛,此时一齐都发作了,因此,随便荆轲如何劝慰,都不能叫她止住眼泪。

    也许因为他的劝慰的话,都是不着边际的缘故;心烦意乱的荆轲,终于负气似地说出一句话来,却有了效果!

    “你这样子,叫我如何能够放心上路?”

    夷姞一惊,吓得不敢哭了,其实,眼泪一时间也倾泻将尽了!她惊惶地看着荆轲,她要弄清楚,是不是哭得他英雄气短了?

    “妹妹!”荆轲软弱地说“你千万不能再哭了!我什么都能忍受,就你的眼泪是例外!”

    这一说,夷姞立刻又觉得眼眶发酸,赶紧转过脸去,勉强挣扎出来三个字:“我不哭!”

    “这才对!”荆轲也在心里极力挣扎着,不让自己的悲痛泄露,他装作相当冷静地说:“还有两天相聚,大家该说些要紧的话!”

    什么是要紧的话?夷姞想了一下,断断续续地说:“你去了,不要想念我!”

    “我知道。”荆轲转念,这时候不该再说过份虚伪的话,于是又加上一句:“只怕我办不到!”

    这是最低限度的实话。夷姞想到自己,一别以后,又岂止想念?那样的日子片刻都过不下去!便这一念,她作了最后的决定,而且变得很兴奋了。

    这是情绪上一种极奇怪的变化,荆轲甚为困惑,直觉地感到决非好现象。不过,虽有隐忧,他却能轻易抛开,原因出于心理上的倦怠,多少天来,心境沉重,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忍受,而一渡易水,又将有更沉重的责任加于双肩,他意识到唯有在这空隙之间,他可以澈底松驰一下,把元气恢复过来,好担当未来的艰巨!

    随着这一转念,他的倦怠的感觉更甚了。他是如此地渴望着休息、渴望着人世间一切美好的享受、渴望着忘掉入秦一事——就象从未发生过一样。然而他无力去追求那一切,懒得什么都不愿动,一手撑地,闭目假寐;如果不是怕引起夷姞的疑虑,问长问短,反招惹了麻烦,他会就在那里一横身躺了下来。

    夷姞还是放他不过。从轻轻的脚步声和渐渐加浓的衣香中,他知道她到他身边来了,却是懒得说话,懒得张眼。

    “嗨!你怎么回事?”夷姞推着他说,声音中带着娇憨的笑意。

    “我懒得动!”荆轲趁势一歪身,靠在她肩上。

    “这样子不行。你好好睡下来!”

    “不!”荆轲一把捏紧了她的手“你别走!这样子很好,我觉得非常舒服。”

    “你这个人!”夷姞笑道“只顾自己,不顾别人,也罢,索性让你睡安稳些!”

    夷姞的肩头,实在无法承受他的倚靠,她斜伸双腿,自己先坐好了,然后扶着他睡下来,枕在她的怀中。这一下,两个人都觉得舒服了。

    “你好象胖了些。”荆轲仍旧闭着眼说。

    “瞎说!你从那里看出来的?”

    “不用看,我的头感觉得到,我枕着的地方,温馨丰腴,象没有骨头似地。”

    “好意让你这样枕着,反骂人没有骨头。该打!”荆轲笑了,捉住她一只手,放在嘴上亲着。她用另一只手抚摸着他的脸和发,内心无限的怜爱,希望通过她的一只手传达给他。

    但仅是这样,到底是不能让她满足的,于是她说“咱们说说话好不好?”

    “好!你说吧。”

    夷姞思索了一会笑道:“可又实在没有话好说。”

    “不是没话,是话太多了,不知说那句的好?”

    “对了!”她惊喜地失声而喊“正是这意思,你怎么猜得到的?”

    荆轲闭着眼又笑了,故意把耳朵贴着她的温暖的小腹“我听得出你心里的声音。”他说“你身体里面有个小精灵在偷偷儿地告诉我。”

    这一来,叫夷姞又羞又气,真的打了他一下!“胡说八道些什么?再这样子,我可不理你了!”说着,便去推他。

    “喔!”荆轲睁开眼,赶紧陪笑“别生气,别生气!我赔礼。”

    夷姞噗哧一声,破颜而笑。娇羞的红晕未褪,益显妩媚,荆轲心旌摇荡,忍不住把手圈了过去,把脸凑了过去,她不迎亦不拒,终于默许他亲吻了她。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荆轲还不忍放开手,夷姞想想太便宜了他,便轻轻一推,说道:“好了!该正正经经说话了。”

    荆轲心满意足,定定神与她相拥并坐,眨着眼问道:“刚才说什么来着?”

    “看你这失魂落魄的样子!”夷姞伸出纤纤一指,在他额上戳了一下“不是在问你,怎么猜到我心思的吗?”

    “喔,喔!这容易得很,因为我心里也是这样的想法。”

    说破了,真是不足为奇,但也更耐人寻味,夷姞喟然感叹:“人,真是奇妙得不可思议!”

    “看来有一番绝妙的议论。”荆轲笑道:“请教!”

    “我在想,心与心的交通是怎么来的呢?难道有一道无形的车辙,自然而然地由我心里通到你心里吗?”

    她的想法很怪,但不能不说很深,荆轲不敢再出以玩笑的态度,相当认真地问道:“那么,以你的解释呢?”

    “我无法解释,我只有疑向。有些人,一辈子相处,彼此的想法各异,永远都谈不到一起。有些人呢,一个天南,一个地北,家世不向,身份不同,但是--。”夷姞笑笑,没有再说下去。

    “就象你我一样。”荆轲接着她未完的话说“你了解我,我了解你,好象两个人生的是周样的一颗心。”

    “对了!也许这就是一个解释,你我的心,天生相同。可惜,天下世界同心的人,不遇的多,相遇的少。”

    “此所以我要感谢苍天,待我特厚!”荆轲为激情所驱,把夷姞紧紧搂着,流下了感激的眼泪。

    “我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过,会遇见了你!”夷姞在他耳边低声地说。

    “我也是。”荆轲答道:“我小时候做过许多梦。”

    “是些什么梦?”她迫不及待地追问着。

    “很多!”他想了一下说:“甚至做过长生不老,白日飞升的梦。可是,从未梦想到会娶一位公主做妻子。”

    “只因为我是公主吗?”

    “象你这样的公主,不值得我骄傲吗?”

    “答非所问。”夷姞笑着骂道:“你就会诡辩!”

    “这因为你问的话太利害!”荆轲谈兴勃勃,紧接着又说:“这且不谈了。我要告诉你的是,我从前所做的梦,包括白日飞升在内,那一切的美梦,即使都能够实现,我也不稀罕了。我情愿要你!这才是真正的美梦!”

    这话使夷姞感到从未有过的快乐,她自然相信他的话丝毫不假,但却故意这样问道:“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他又反问一句:“你要我怎样来证明我的真心?”

    夷姞突然心中一动,不暇思索地问:“你的意思是,你愿意替我做任何事来证明你的真心?”

    “正是如此。”

    “决无推托?”

    “荆轲言出必行,何况对你!”

    “好!我希望你放弃入秦的计划。就在今夜,咱们悄悄儿高飞远走,到那东海之滨,隐藏起来,厮守终生。”

    荆轲大惊失色!就象看见了天崩地坍那等从来不敢想象的事一样,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心里只是不断自问:这话什么意思?这话什么意思?

    坏了!夷姞也受吓了,心想,这个试探太严重了!本来他倒是一往无前,绝无后顾之心,现在反在他心里种下一个恶因,将来到了咸阳,在那紧要关头,忽然想到她今天这几句话,雄心一挫,贪生之念随之而起,那岂不误了大事?

    于是,她赶紧笑道:“我是说笑话!”

    在荆轲看,她的笑容是勉强做出来的,只不便再迫问其事,顺着她的口气回答:“我也知道你在说笑话。”

    说是这样说,神情之间,疑虑未释,以致于夷姞失悔不止。转念一想,原有绝他后顾之心的办法,这时候不足为虑,于是她的笑容就又变得很自然了。

    这使得荆轲愈感迷惑。她的意存试探,已经明白,不明白的是试探的目的?是不相信他存着必死之心,还是真个舍不得与他永别,忽起背叛家国父兄的念头,想劝他情奔呢?不论是那个念头,都使他万分苦恼。他细想一想,认为夷姞决不会信不过他,然则真有偕隐东海之滨的意图吗?夷姞应该不是这样的人——果然如此,却教他遇着天大的难题了,他的默默有所思,使得夷姞也起了疑惑。麻烦是她自己惹起来的,虽然以后自会无碍,而眼前她却无法忍受一个为她所疑惑的丈夫,于是,索性再试探一下。

    “你觉得我刚才说的那个笑话,并不可笑吧?”

    “是的。”荆轲率直回答。

    “为什么呢?”

    “你在试探我。”

    想不到他一语道破,倒教夷姞窘了“我没有这个意思。”她说。

    “没有试探的意思最好。”荆轲停了一下,神色愈显严肃“我不以为你会信不过我此行的决心,我也不相信你会陷我于不义,所以我相信这定是个笑话。不过,老实说,这个笑话实在并不可笑。”说到这里,他变为委屈恳求的低声:“妹妹,我跟你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了,不要自寻烦恼好吧?”

    这番话说得夷姞心里,波澜大起,既惭愧、又安慰,还有浓重的悔意和歉意,但皆不免因为他的苦恼的神情而归于惨痛。

    于是,她如做姊姊的抚慰受屈的弟弟一般,伸手在他脑后一勾,笑道:“好了,我今天不走,在这里陪你好不好?”

    荆轲喜出望外,以退为进地说一句:“我不敢存此奢望。”

    “我骗你干什么?”夷姞说了真话“此刻来说,是个顺水人情,其实我早就决定了,我今天不回去。我想——,就哥哥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

    怪不得她刚才那样兴奋!荆轲恍然大悟,原来她也珍惜着这有限的时光,打算着在一起好好消磨,这不又是“同心”的证明吗?

    “唉!”他欢喜地赞叹着“人生到此,真的,也就够了!”

    夷姞懂得他的意思,笑笑不响,管自己走到外面,把季子找来,老实告诉她,今夜要住在荆馆.然后又亲自决定了晚膳的食品,叫季子帮着庖丁去准备。

    就在这时,太子丹派遣了东宫舍人来见荆轲,邀请他进城赴宴,并且说明,是专为他和秦舞阳这两位使节饯行。荆轲作难了,转脸看着夷姞:“如何?”

    夷姞不即回答,先问东宫舍人:“可曾邀了陪客?”

    “太子说了,只是小聚话别,未请陪客。明天晚上还有一场正式的大宴,除了文武大臣以外,荆先生的朋友电都请了。”

    “这不妥。”夷姞神色凛然地问:“你可知道荆先生此行的使命?”

    “已听太子告诉我了。一切准备工作,都由我亲自在办。”

    “那很好。不过你总该保密,事先也不可稍露形迹。所以,请你报告太子,什么饯别、送行,这些繁文缛节,一概取消。今天荆先生要休息,明天晚上与太子杯酒话别——记住!不是什么大宴,只约请秦舞阳、徐夫人、高渐离、宋意、武平这几位就行了。”说到这里,夷姞转过脸去,看着荆轲,意思是向他征询:可是如此安排?

    “这样很好!”但荆轲有一点不同意;“如果有人来送行,不必拦阻;形迹过于神秘,反倒容易引起猜疑。”

    东宫舍人应诺告辞,荆轲送出屋外,西风袭人,暮霭初起,一片黯淡的秋容,给他带来了茫茫无依的感觉。一霎时万种凄凉,涌上心头,旋即化为无边的恐惧,此时心里所想到的,只是一个夷姞。

    “妹妹,妹妹!”他一路喊着,踉踉跄跄地奔了进去。正在抽空晚妆的夷姞,抛下巾栉,急步迎了出来,荆轲一把捏住了她的手,长长地喘了口气。

    “你的手好凉!”夷姞又侧面就着窗外的光看他的脸色“你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你,你是怎么回事?”

    在她身边,他的恐惧已消失了,但是无法跟她说明心境,只惭愧地低下头去,并且强笑着。

    “吓我一大跳!”夷姞实在有些困惑,不过他不肯说,她也不肯去问,就那样,让他紧握着她的手。

    “公主!”窗外季子的声音“请到延曦阁中去吧!”

    就这片刻的功夫,天色已黑了下来,走出屋外一看,灯火次第亮起,等行到延曦阁前,回头一望,满园辉煌,连关闭了的水榭,都在廊上插遍了点燃的火炬,倒影入池,璀璨可观。

    “好极了!”荆轲心头的阴影,为这一片繁密的灯火扫除得干干净净,惊喜地问夷姞:“是你的主意?”

    “是我的主意。”夷姞身后的季子在回答。

    “啊,季子,你真可人!”荆轲笑道:“倒象是办喜事。”

    “就算它是一场喜事好了。”

    “原是喜事。”季子接口说了这一句,抢上两步,推开屏门,侧身俯伏:“荆先生,公主,请!”

    阁中已重新布置过了,一片红色,喜气洋洋。显然的,这也是季子的主意。

    等他们俩跨入门内,季子轻轻把门关上,却在门外说话:“公主!肴馔酒浆,尽在里面了。不奉呼唤,无人会来。饭后请早早安置。”说完,随即听得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于是夫妇俩相视一笑,并肩坐下,荆轲抢着先替夷姞斟了—爵酒,说道:“这一夜完全是咱们两个人的了。妹妹,你可能不动感情,先听我说几句正经话?”

    “好!我赞成。把话说过了,就不准再提伤感的事。”

    “对极了!”荆轲双手捧起酒爵:“妹妹,你如肯听我一句话,你就干了这一爵酒——答应了我可一定要做到噢!”

    “能做到的,自然做到。你说吧!”

    “我走了以后,你别想念我。”

    “那容易,”夷姞毫无难色地干了酒。

    这反叫荆轲不信了“你莫口是心非!”他说。

    “我从未跟你说过假话。”夷姞提出同样的要求:“我希望你也跟我一样:一路上别想念我。”说着,也替他斟了一爵酒。

    “我不敢说不会。只尽力去排遣就是了。”

    “不行!”夷姞固执地说“你也一定要做到。”

    荆轲举起了酒,已近唇边,却又颓然放下:“这样子,不成了你骗我,我骗你了吗?”

    “原是你自己行出来的花样。”夷姞笑道:“说什么正经话,找些有趣的事谈谈是正经。”

    “对!这也是正经话。”荆轲擎爵在手,却只是盯着夷姞的脸看。

    这把夷姞看得不好意思了,笑着骂了句:“贼眼灼灼,看什么?”

    “我在想,燕国的燕支虽好,也得看用在什么人脸上?”

    “那里是燕支?酒上了脸了。”夷姞摸着发烫的双颊:“不行!你不能把我灌醉了,自己不喝。”

    他故意表示不信。她拉着他的手去试她的双颊,可是已经发烫?他又故意说试不出来,于是她更凑近些,脸贴着脸,斜倚在他怀中,幽幽地说道“真的醉了!今夜我要尝尝醉的滋味。”

    果然,就这一爵洒,就这片刻的功夫,她已脸泛春色,星眼微饧,那一份薄醉的娇慵,格外逗人绮思,荆轲吸了口气说“我也醉了,心醉无已!”

    夷姞恬适地靠着他的胸脯,一动都不想动,好久,她说:“轲!唱个歌替我醒酒,好不好?”

    “好是好,无如我一向眼高手低,久不唱了。”

    “你们卫国的人,不都善于歌谣吗?卫风的音节最美,你唱一曲我听!”

    “有了!”他突然想起,落魄邯郸道上,曾在旅舍中听任姜唱过硕人,歌声虽然遥远,却还依稀可忆。于是他喝口酒润一润喉,用匕箸敲击着酒爵,应节唱道: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音律的精细,自不必说;由于歌中灌注了深情,使夷姞更觉得绸缪宛转,十分动听。自然,她也明白歌词中对她的赞美。

    “如何?”他问。

    “好!”“何以奖赏?”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如何?”说着,夷姞抛给他一朵极甜的娇笑和勾魂慑魄的一瞥。

    “这不够!”

    “你还要什么?”

    “一切!”荆轲答道“你今夜所能给我的一切!”

    “我的一切,在我心里早就都给你了!”

    “是的。我失言了。”

    “其实你不必开口提出什么要求。”夷姞轻声又说“你今夜所希望得到的,我都会给你。”

    “那岂不叫我喜出望外?”荆轲笑着喝尽了一爵酒。

    “今夜,是咱们最初的一夜,可也是最后的一夜,明天晚上,我不能在这里。”

    “唉!”荆轲黯然叹息:“最初也就是最后,可见人生短促!”

    “罚酒!”夷姞故意这样,要引去他的伤感“有约在先,不准再说伤心的话。你违约了。”

    “该罚。”荆轲又满引一爵,喝得太急,呛了嗓子。

    夷姞替他捶背揉胸,好半晌,他的气才顺了下来,于是她提出告诫:“你在路上可不准借酒浇愁,不醉不休。”

    “嗯。不会。”

    “此一去,我最不放心的是,没有个贴身的人照应你的起居。”

    “我不在乎。”荆轲夷然不以为意地“频年飘泊,旅途中不致露宿,我就觉得很好了。而且,去日无多,起居琐事,有没有人照应,何足萦怀?”

    “话不是这么说,在我看,只要你在世一日,便一日不能没有人照应。”

    “有你这一句就够了。妹妹,”荆轲紧握着她的手说:“说实在的,我不放心的是你。”

    “不要再说了!”夷姞伸手掩住他的口“你不放心我,我不放必你,怎么办呢?只好各人料理自己。记住我这句话!”

    “对!各人料理自己。好了,别后的一切,就在这句话中说开了;且顾今宵,‘与子同梦’!”

    一场秋天的春梦,既凄凉,又旖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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